訂婚宴會的會場,燈火通明。
甫一進場,幾乎所有的目光齊刷刷地向他們投射過來,矜持而略帶驚訝,匆匆一瞥,爾後又若無其事地恢復到剛纔的杯酒疊影。說到底,雷承旭與瀟夏曦只是宴會的賓客,並非今晚的主角。
瀟夏曦接過侍應遞上來的香檳酒,輕抿一口,清醇甘甜,淺淡的酒香沁人心脾。雷承旭早被相熟的人拉去聚舊,對他們來說,每次碰面都可能造就一次生意機會,無論是明的還是暗的,只要有利可圖,就不會輕易錯過。
主角還沒有現身,宴會的氣氛柔和而充滿喜感。漫射的燈光下人影幢幢,瀟夏曦不經意地環顧四周,由心地發出一聲感嘆:莫斯科果然是俊男美女的集散地。她坐在角落的暗影,掃視了宴會現場一週後,遊離的視線最後落在舞池中央臨時搭建的表演舞臺。訂婚儀式的規格低調而隆重,宴會特地聘請了國際著名的歌手獻藝,由交響樂團現場伴奏,激昂的高音響徹天際,猶如通透燎亮的海豚叫聲,接連掀起一波又一波的聽覺高潮。
偶一回頭,雷承旭不知何時已經座落在她的身邊,仰起頭,下巴微揚,眼底漾着笑意,深邃如碧海。瀟夏曦怔了怔,故意忽略他專注的目光,重新別開臉,視線在撲朔迷離的霓虹燈影下徘徊,卻沒有了剛纔欣賞歌藝的心情。
音樂聲驟停,在場所有視線集中在光圈投照下的舞臺。“各位來賓,請用最熱烈的掌聲,歡迎一對新人進場。”司儀接過歌手手裡的話筒,用地道的俄語和標準的英語重複說了兩遍,頓時,掌聲雷動,本來站着的,或者坐着的,都朝同一個方向致以最深切的祝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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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夏曦與雷承旭並排站了起來,“聽說,與德麗絲訂婚的人也是個難得一見的美男子。可惜——”瀟夏曦忍不住看向身邊的雷承旭,視覺的焦點剛好落在他厚而張揚的脣上,他卻回以一笑,沒有把話繼續說下去。瀟夏曦撇了撇嘴,不無鄙視,那人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說話方式,老是有一句沒一句的吊人胃口。她見識過的美男子海着去了,司徒皓謙、龍五,還有面前這個有點不知所謂的雷承旭,花多眼亂,即使再冒幾個美男子也只會變得索然無味了。
“小心你的胃,別喝太多了。”淡淡地扔下一句,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紅地毯上,隨着音樂的伴奏,一對新人徐徐步入會場。
盛裝下的德麗絲美得渾若天成,她的高貴與生俱來,如維納斯女神,亭亭玉立於織錦的花叢中,渾身散發着鑽石般眩目的光芒。實質的存在令人唏噓,卻平白地讓瀟夏曦產生一種虛無的違和感。她的笑遙遠而模糊,顯得很不真實,彷彿輕輕觸碰也會支離破碎。
旁邊是一位身穿黑色禮服的中年男人,五官幾乎如出一轍,清癯的眼神,不怒而威,可想而知,他就是德麗絲的父親——一手策劃促成這場訂婚禮的主謀,莫斯科黑手黨黨魁拜爾夫斯基。
恍然之間,瀟夏曦彷彿看到了曾經的自己,那一場在滾滾硝煙裡中止
的婚禮,還有那個延綿悠長的背影……
感覺被撞了下手肘,回首看,又是雷承旭似笑非笑地在擠眉弄眼,並且惡趣味地遞上紙巾,示意她把眼角的水珠擦拭掉。他的聲音被潮水般的掌聲覆蓋,她聽不到分毫,只能隔着場內翻滾的氣流比口型。瀟夏曦暗自腹誹一句:“無聊!”接過紙巾,餘光瞥見站在旁邊的幾個意態端莊的美女在掩嘴偷笑,好像她真的是見了美男後失措忘形,滿嘴唾液橫流一般。
德麗絲雙手捧着花簇,由兩名可愛的小童從後面拽着悠長的裙襬,一步步,由她的父親牽引着,走向舞臺中央。然後,她看見了那個傳聞中豔若神祗的未婚夫。
他從光影裡浮現,站得筆挺,不再是記憶中睨視天下的傲然之勢,不再冷若冰清如千年沉戀的磐石,他的笑宛若熱河裡奔躍綻放的紫鳶花,千帆過盡,夏日方長,而他,沉寂千年,卻一夜之間在繁星鋪就的墨穹驟然爆發,浴火重生。瑩白的光照映在他的臉上,透徹的,繾綣的,深邃的,蠱惑的,華彩紛呈,躍然於眼前。
纏綿悱惻的氣流漸漸變得鬱勃激越,瀟夏曦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思緒混亂得一蹋糊塗。不知道是被兀然出現的他驚着了,還是被他妖媚瀲灩的目光秒着了,聲色俱失的她只剩下靈魂被抽離的虛空,然後再被一點一滴的喜悅盈滿。
明明只是分別了兩年,他眉宇間輾轉的流光卻陌生得判若兩人。
她突然想笑,不是嗎?司徒皓謙果然還活着,他還活着。如他們所想。或許比他們想象中還要活得更好,更精彩。
然而,極力擠出來的笑僵化在臉上,完全經不住強光的考驗,如果有一面鏡子,她幾乎可以肯定,她的笑會比哭更難看。怎麼也沒想到,他們在她的婚禮上別離,經年之後的重逢卻是在他的訂婚儀式上,戲劇得令人措手不及。
恍然入夢,但是心絞的疼痛依然那麼清晰,銳利,直欲將所有的僞裝一次性摧毀。當年他被硝煙淹沒的映象歷歷在目,兩年時間裡,她醒悟了,沉溺了,也把自己收藏得更深,可是倒頭來,原來這些時日的追逐不過是一廂情願,無論於她,於龍五,於天鷹會那幫曾經出生入死的手足兄弟,和所有爲了他的“死”而耿耿於懷的人,都只是愚人戲驢的笑話。
原來,她從來不是想象中那麼容易滿足的女人,她渴求的,不僅僅是他安然無恙地活着,還有更多更多計較——她把他刻在心裡,同樣希望在他那兒得到迴應,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一個笑容。可是現在,他的眼裡根本看不到她!
“哪裡不舒服了?”思緒被從耳邊滑過的聲音拉了回來,殷切得有點縱容,“要不,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瀟夏曦猛力地搖首,不敢擡頭,只害怕一擡頭,眼眸裡氤氳的淚水再也不受控制掉下來。雷承旭的心仿似被針輕微刺痛了一下,伸手將她攏進懷裡,任她把臉埋在自己的胸前,更深更深。雖然不清楚她到底爲了什麼會突然情緒失控,既然
她不想說,他也不追問。幸好他們站立的位置並不太顯眼,幾乎所有人的焦點都集中在那對新人身上,沒人會留意到角落裡緊密相擁的男女。
“我沒事了。謝謝!”瀟夏曦調整了一下呼吸,從他的胸前擡起頭,後退兩步,勉力拉開彼此身體的距離,扯出一絲淡笑,“你看我的化妝都掉了,得去洗手間補補。”沒等他迴應,已經轉身朝洗手間的方向走去,步伐顯得有點倉促凌亂。目送她的背影漸漸攏在燈光的陰霾裡,雷承旭皺起了眉心。
突然有股不安的情緒涌上心頭。他總說她把心事都寫在臉上,其實他從來沒有讀懂過她,或許——司儀的聲音適時響起,訂婚儀式正式開始了。雷承旭把視線從遠處移向舞臺,德麗絲笑靨如花,她俯下身遷就未婚夫的高度,兩人雙手緊握,共同在現場嘉賓的見證下交換訂婚介指。
掌聲雷動,德麗絲重新挺直腰桿,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的祝賀。無論有多少虛情或假意,她都必須笑着面對,因爲這場訂婚系的是組織的繁榮興衰,而非個人榮辱。當視線繞開洶涌的人羣,落在角落那個意態閒閒的男人身上時,她的笑容明顯一窒,隨即恢復過來,遙空舉了舉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
微斂眼眸,一滴淚悄然從臉頰滑落。喝的是酒,嘗的卻是淚,在風光面前,又有誰會理解她背後的苦楚?眸光不經意地劃過未婚夫的臉,心彷彿被狠狠地剜了一刀。
……
喧鬧的音樂和鼎盛的歡呼聲在空氣中沸騰,久久沒有停息下來。洗手間其實離宴會現場只相距只有十數米遠的甬道,紅地毯一直延伸到甬道的盡頭,華貴而隆重,瀟夏曦一路上跌蕩着走來,卻感覺走了很久很遠。
補妝純粹是個藉口,她更不願意面對的,是那個荒唐得令人生寒的事實。長久以來堅持的信念彷彿在一瞬間崩潰,似乎只有選擇這種逃避的方式,把自己隔絕在一個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到的空間裡,才能將梗塞在心底的海棉消除殆盡。只是那些聲音鋪天蓋地地紛涌疊來,潮水一般佔據着她的思緒,混亂不堪。即使在倉惶中與迎面而至的人發生了磕碰也顧不上說聲抱歉,就那麼一頭栽進洗手間,鎖上門,用力地掩住嘴,哽咽的顫音斷斷續續地從指縫漏出來。
“你,還好吧?”洗手間外突地響起一個詢問的聲音,很輕很柔,還帶了點猶豫不安。迷迷糊糊的,她也辨不清爲何女洗手間會有一把男聲,從埋首的雙臂裡悶悶地回了一句:“沒事。我……真的沒事。”不過,任誰都能聽得出來,這簡短的迴應裡猶自帶着強烈的哭音。外面的人沒再說話,貌似那個關切的聲音從來沒有出現過,然而,空氣中卻若隱若現地飄溢着一抹淡淡的菸草味道。
許久,直到她的情緒稍微平復,再傳來洗手間的外門被輕輕掩上的聲音,她才恍然覺醒:剛纔確實有人曾經來過,而且一直在這狹小的空間裡陪着她,隔了一道木板砌成的矮牆,他看不見她,她也看不見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