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的國勢?”孫士毅想了想,毫不客氣地對何貴換上了一種鄙夷的神色:“自古以來,士農工商四民……”
“得得得,士農工商?什麼士農工商?你這老調也不知道是誰傳下來了,談了千多年了,也不嫌煩?”何貴也毫無敬老之心,一臉厭憎的瞪向了孫士毅,“我倒是讀過《管子》,不過只記得一句:士農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民也!還讀過《荀子.王制篇》,不過裡面說的卻是農士工商嘿嘿,荀子可是儒家大宗師,他老人家的話可是把農擺在士之前的,按照你們這些人所說的排序的理兒,豈不是說當官的士人見了農民都得小心一些?可現在呢,怎麼一個個都成了農民的孃老子似的?還自稱什麼父母官,生怕別人忘了一樣。不知道這種行爲是不是可以叫做不遵先賢教誨呢?”
“荒謬!”孫士毅哼了一聲,手擊桌案指着何貴的鼻子就是一陣數落:“我要說什麼你搞懂了沒有,就敢橫插一嘴?……沒錯,我知道你是商人出身,向來也以出身自矜。可是你纔讀過幾本書?就敢自以爲了不起了?沒錯,古時確實沒有什麼四民高下之說,《周書》更有言: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以農工商並列天下,尚無士子之份。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還寫過許多商者,其中不僅有史上有名的范蠡、端木子貢等人,還寫了靠種田發家的秦揚、盜墓聚財的田叔、賭博致富的恆發、跑單幫地雍樂以及磨刀的、做獸醫的等等衆人。還總結而言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鉅萬者乃與王者同樂。幾把富翁比作君王。可是,我問你。如此威風的商者,爲什麼最後卻被定爲原本沒有高下之分的四民之末?”
“這還用問?商者好利唄!”何貴摳了摳耳朵,隨口答道。
“你也明白啊?”孫士毅冷哼道。
“廢話。而且我還知道另一個原因,就是他們賺了錢被某些人嫉妒!”何貴彈飛了一片耳屎,又冷笑道。
“你……”孫士毅只覺一陣氣結:“人皆好利,商人賺錢無可厚非。可是,你好好想想,若是將商人奉爲國家之首。會是什麼模樣?他們爲了所謂的利,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人間還能有道德存焉?”
“那現在倒是士者爲首,可是。如今天下又有多少道德---存焉?”何貴擺出了一副怪相,反問道。
“那……那,那不一樣!”這怎麼回答?孫士毅被何貴這一句堵住了嘴,只能支支吾吾的說道。
“哪裡不一樣?士掌國家,老百姓還不是該遭災地遭災,該繳稅的繳稅,該被冤枉的被冤枉?士者只知道四書五經。連賺錢之道都不懂。還不是害老百姓受窮?”何貴問道。
“你這是狡辯。……”
“我說地是事實!要不,你說爲什麼那麼多士人出身的官員會道德敗壞?”何貴問道。
“那是因爲當今……”
“當今什麼?”看到孫士毅突然剎住了嘴,何貴急忙又追問道。
“哼,你不要節外生枝,老夫也懶得跟你說這些!”孫士毅冷哼一聲,突然換上一副平淡的表情,整了整身上的官服,“你剛剛不是說什麼國勢麼?那就說說看。《大清律》無所不包,本部堂倒想聽聽你這怪才又有了什麼歪論。居然敢斷言朝廷一定得再製訂什麼工人保障之法!說的若是不對,我就參你個妄言!”
“無所不包?呵呵,果然不愧是刑部尚書,倒挺知道維護律法尊嚴。不過,真要是所有人照你說的這樣想。我就算說的再多也沒用!”何貴笑道。
“不說便罷。本部堂還有公務要辦。何制臺您慢走!”孫士毅微微一笑,朝着何貴拱了拱手。又貌似“關心”地問道:“對了,要不要我叫人帶您出去?這刑部大院雖然不大,可我也知道您何制臺家裡地院子向來都小,萬一在這院裡迷了路,不小心跑大牢裡去,豈不就是我地罪過了?”
“你這老頭子,來勁了激我是不是?行,我就受你這個激!好好給你說道說道。”何貴被孫士毅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不過,有些話既然已經點出了頭兒,雖然不知道最後效果如何,他卻不願意就這麼半途而廢,何況孫士毅本人也跟皇太子永琰私底下有着不錯的關係,如果轉述過去,說不定還真的能有點兒用。所以,他清了清嗓子,瞪着孫士毅開口說道:“沒錯。現在確實有不少人對那些鬧事的工人大爲不滿,甚至還在鼓動廢除各地的工廠。有些人還覺得工廠乃爲求利之所,工人隨時都有可能成爲亂民,理應將其全部趕出城去務農。可是,你想過沒有,如今天下人口比之康熙末年增加了十五倍,而且土地兼併極其嚴重。而工廠的建立呢,卻可以爲朝廷分走大批的閒散勞力,減緩這種土地上的供需矛盾。老孫,你是官場老人,應該知道這土地供需矛盾的大小對國家地穩定是何等的重要。歷來,各朝各代最終的亂局,說白了還不就是一次土地的重新分配?……雖然如今的工廠大多數都是紡織廠,用地也多是女工,可是,隨着時間地發展,總會有其他各式各樣的廠子建立起來地,爲了減輕土地方面的矛盾,爲老百姓多謀一條活路,朝廷目前只有多建工廠一條路可走。可是,工人的利益沒有保障的話,肯定還會再次發生像今天這樣的事情。一羣女人上街,朝廷礙於物議,不好下煞手,可如果到時候大批的男人上街呢?朝廷就好動手了?逼出事兒來怎麼辦?那些男人可不比女人!所以,一部《勞工保障法》是肯定必要的。雖然如今全天下的工人不過才幾十萬。比起三萬萬地人口來說確實是少了些,可是,等到這批人的數目漲到上百萬,乃至更高呢?工人不同於農民。他們中間的大多數可能都沒有土地,除了做工,他們沒有別的活路。而如果沒有了工錢,或者工錢太少,他們就活不下去;如果活不下去。他們就肯定會鬧事。這些工人大多聚在城市之中,與各地官府直接接觸,一旦鬧起來。那可就有很大的可能會直接掐斷朝廷與某地的聯繫,甚至是造成一個地方的行政癱瘓……這對朝廷來說絕不是好事。所以,如果我是你,就會趕緊地建議朝廷制訂一部律法,免得真出了事兒的時候,大家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以至越鬧越亂。到時候再來找你這刑部尚書地麻煩。而且。除了這個,我還認爲,當今天下,商人做生意也沒有一定的規矩,爲了規範這些人的經商之法,制訂一部《商法》也極爲必要。當然,還有一點極爲重要,那就是這兩部律法如果制訂出來地話,其執行力度一定要大。否則只會流於形式,於國事無補。”
“……”對何貴這一篇大論,孫士毅初始並不在意,繼而凝眉深思,好一會兒之後又長嘆了一口氣:“你這傢伙果然是怪才。不管什麼時候。都是最有理。可是。這事兒實在是不容易啊!……”
“呵呵,你是刑部尚書。主管《大清律》,我只是以朋友的身份給你提個醒兒。怎麼做還是你自己的事!我只要你趕緊派人把那劉之協給我找出來。我有感覺,救走這個邪教教主的事情,肯定有烏三娘那女人一份兒!”何貴笑了笑,又擺正了臉色說道。
“好好好,我再給各地下一道公文,這總成了吧?可抓不抓得到人,我可管不着!……真不知道你是怎麼回事兒,早先那傢伙跑了的時候你幹嘛不來找,非要我坐上這位子纔來。”孫士毅沒好氣地說道。
“廢話。劉之協跑的時候我還在陝西當平頭百姓呢!對了,光各地官府沒有用,那幫傢伙,不逼到火燒眉毛,連個屁都不會放。你刑部不也有自己的人手嗎?派些經驗豐富、手段老辣地出去……反正,如果我再遇到那亡命地娘們兒,就參你這個刑部尚書失職!”何貴道。
“你……”
“我什麼?真要遇到那娘們兒,我恐怕就小命危險了,不參你我還能參誰?對了,我過兩天就回呂宋了。在譚家酒樓訂了酒,到時候記得來!”何貴笑了笑,甩手扔出一份兒請貼,起身揚長而去。只留下孫士毅在後面吹鬍子瞪眼,卻又無可奈何。
乾隆六十年十月一號,南洋總督何貴離京。而在他離京之前,卻又做了一件讓北京人,包括所有朝廷官員都感到目瞪口呆的一件事情:久不視事的領班軍機大臣阿桂、公卿傳家的福隆安福康安兄弟倆兒、首席寵臣兼權臣和與其弟和琳、吏部尚書大清官劉墉、大學士領刑部尚書孫士毅、步軍統領衙門的豐升額、還有剛在吏部領了調任公文,將赴山西的原山東德州知府金雲槐……這些分屬不同派系,不同階層,甚至還有平日裡是針鋒相對的死對頭,卻都賣了他的面子,全都到譚家酒樓吃了一頓飯!沒有人在意這頓飯吃的多少錢,又吃了些什麼東西,反正當天那一溜轎子停在譚家酒樓地時候,整個酒樓幾乎就空了,譚家酒樓的掌櫃,何貴在北京做生意的時候曾經結識的那位,差點兒就因爲緊張過度暈了過去。沒錯,這位掌櫃以前也接待過不少權貴,可四大軍機一下子來了三個,外帶福康安等重臣中的重臣,這種規模,而且還是吃同一桌菜,他豈能不緊張?……而同樣地,幾乎所有人都爲何貴地巨大能量感到震驚不已。
“可惜啊。要不是知道的太晚了,早早地在譚家酒樓埋伏好,等這些人一到就大開殺戒,必定能讓這大清朝廷一下子癱了!”
消息傳到保定地某間民宅之內的時候,宅子內的三個人都有些怔住。其中一名男子更是忍不住扼腕長嘆,爲白白錯過這麼一個機會而痛惜不已。
“阿桂是首輔,早就已經不管事了,普通的親王貝勒恐怕都請不到人,居然會親自出面爲何貴送行;福隆安兄弟兩個和劉墉三人,都跟和是死對頭,卻也都去了;那孫士毅如今算是中立一派,豐升額掌管步軍統領衙門,統率京師九門……想不到,真是想不到。這麼幾年過去,這人居然已經有了如此大的本事。”男子身旁,一名頗具風韻的徐娘也是輕蹙娥眉,嘆息不已。
“這纔是首輔之材!”三人中的最後一人,一名乾瘦的老者輕輕說道。
“首輔?”另兩人一愣。
“沒錯。揉各家力量爲己用,且使其不爭,此方爲爲首之要訣也。”老者又微微搖了搖頭:“可惜何貴此人只是漢人,自康熙始,雖清帝總是宣揚什麼滿漢一家,可實際上他們從來都不信任漢人。不管是上書房大臣,還是軍機大臣,首輔從來就沒有漢人。尤其是兵權更是如此。何貴雖有首輔之材,此番做作,也絕非無的放矢,極有可能是想讓那位皇太子看看他的本事,爲將來入朝鋪路,說不定,他謀的就是日後的領班軍機大臣之位。不過,他出身不佳,又是漢人,這麼做恐怕只會讓人覺得他野心太大,最終適得其反!”
“我不管他適得其反還是適得其正,反正我只要他的命!”那徐娘鏗然說道。
“呵呵,此話不錯。此人與我們有仇,又是當今幹臣,尤其是現在還主政於南洋一帶,如果能將其殺死,清廷上下必然難以抽調出能夠鎮壓南洋的人物。到時候,南洋一亂,東南必然不穩,乾隆又將退位,新皇登基又要對朝中諸臣進行一次調整……再加上我們給他們四處煽風點火,不怕這大清朝不亂!而只要天下一亂,就是我們舉事之機了。”老者微笑着說道,一副贊同的模樣。
“那我現在就去準備人手,給那姓何的來個半路截殺?”那男子看了看老者,又瞟了旁邊的徐娘一眼,露出了一副兇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