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深夜,篝火簇簇,奔波了一天的流民剛剛睡下,襲擊突如其來。
旅隊是有夜哨的,分兩批,上半夜是商隊護衛,下半夜是流民青壯。現在是上半夜,所以出現騷亂,班行首先就斥問護衛隊頭目陳準。
陳準帶着三個護衛原本是想跑到騷亂處查看的,蹄聲一起,他立即轉向,朝左側山坡拼命衝去。剛衝到坡頂,迎面數聲弓弦繃響,陳準大叫一聲,仰臉向後摔倒。他身後的護衛扶都扶不住,兩人一起骨碌碌滾下坡。
“箭矢!小心!”另兩個護衛邊大聲示警,邊拔刀蹲伏,剛剛探頭——一聲馬鳴入耳,眼前突然出現一對碗大的馬蹄……
吭吭兩聲,兩個護衛扎手紮腳,悶哼着翻滾下山坡,兩股煙塵消散後,護衛寂然不動,死活不知。
陳準在另一護衛扶持下,吃力爬起來,不理會肩窩處顫巍巍的箭支,咬牙擡頭望去——頓時吸了口冷氣。
八月初的夜晚,彎月如鉤,泠泠照在山脊線上的一排騎影身上。這些騎影就像暗夜裡鑽出的幽靈,沿山脊線高高低低佇立着,揹着月光,箭羽的剪影,利刃的反光,無不滲透出一股兇狠肅殺氣息。
這時候,四周悶雷般的蹄聲已匯成兩股,從山坡道左右兩邊夾進。最前頭部分,已衝入流民營地,哭號之聲鋪天蓋地。
陳準跑這條道已近十年,印象中從沒有如此規模的馬賊沙盜。而且,這些惡賊難道沒看到旅隊上插着的班氏家徽認旗麼?
儘管傷口劇痛,兩腿發軟,但護衛的職責,不容陳準退縮,他深吸一口氣,嘶聲大吼:“這是班氏商隊!來者是道上那位朋友?恕陳某眼拙,請亮明身份。若一時有短缺處,大家好商量……”
山坡山,重重騎影中一騎士冷冷吐出一句:“囉嗦!誰替我殺了他!”此人說的,居然是匈奴語。
側旁竄出一騎,撥刺刺衝下坡,刀光一閃,鏘地一聲大響——卻是那護衛挺身而出,舉刀擋住必殺一擊,人也被強勁的衝勢撞飛。
陳準怒吼着揮刀刺入馬頸,騎士滾落在地,手裡的彎刀也摔飛出去,旋即翻身而起,從腰間抽出一柄斧,惡狠狠撲向被戰馬撞得踉蹌不穩的陳準。
黑暗中兩個人影猛烈衝撞、扭打。短短數息後,騎士突然抓住陳準肩窩的箭桿,猛力一扯。陳準慘呼,氣力頓泄。斧刃一閃,血光迸射……
叭嗒,屍體軟倒,那騎士上前拾起刀,再查看了一下坐騎,懊惱地狠狠踢了一腳地上的屍體。
山坡上傳來騎士的嗤笑:“屈突,你是不是老了?殺了個人,卻賠了匹馬。”
那叫屈突的騎士大怒:“吉布,敢羞辱我,你來試試!”
“住口!”方纔那下達格殺令的騎士一聲斷喝,制止了手下的爭吵,手裡圈成數匝的皮鞭向營地一指,“牛羊已經驅入圈,勇士們,去收割吧!”
隨着強盜頭子這一聲嘶吼,山坡之上發出一陣狼嚎應和之聲,而營地那邊,流民的哭號,掩蓋不住陣陣狂笑與嚎叫。
河東流民遷徙以來,最大一場劫難,發生了……
……
天明時分,陽光照在一片狼籍的營地上,血跡、屍體、燃燒的帳篷、打翻的籠箱、破碎的甕罐、碎裂的衣帛……
七百多流民,除了衝突時死傷的五十多人,幾乎全被俘虜。在這荒涼的戈壁灘,一個人逃走,存活機率比被俘還小。領路的二十個龜茲人,在襲擊發生時的第一時間就棄械投降,居然一個沒事。
死傷最重的是班氏護衛,當時巡夜的就是他們,也因此成爲強盜的首要剪除目標。自頭目陳准以下,死傷十五人,傷亡四分之三。除了在班行身邊護衛的四個人之外,全沒了。
班行、鄧展全成了俘虜,但墨秦卻不見了蹤影。
鄧展曾想組織流民青壯奮力一搏,卻被班行阻止了,原因無他——強盜太多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強盜,全是匈奴人!
在匈奴人洗劫營地時,外圍全是匈奴騎士,騎與騎首尾相連,合成一個大包圍圈。蹄聲轟隆,煙霧騰騰,騎影若隱若現,粗略看去,不下百騎。加上突入營地的匈奴人,人數起碼二百往上。這麼多人,你怎麼拼?
鄧展頹然扔下環首刀,扭頭望向班行:“從哪裡鑽出這麼多匈奴強盜?”
班行望着遠處仰躺着的陳準,臉上掠過一抹悲慼,搖搖頭:“某亦不知。此前從未聽聞……”
“你們沒聽過,那是因爲我們剛遷徙到此。”一個匈奴騎士策騎而至,用蹩腳的漢話說道,“我叫吉布,是鞮汗部當戶。現在,你們是我的奴隸。”
班行深吸一口氣,上前拱手,用匈奴語道:“吉布貴人,在下乃樓煩班氏族人,請求自贖及贖人。”
匈奴人有不成文規矩,被俘的奴隸,可以根據自己的身家,自開價碼贖身。班行是個草原通,對此門清,一開口就向對方表示,自己有自贖的能力。這樣,匈奴人至少會有起碼的尊重,有尊重,下面的事纔好談。
吉布上下打量班行一眼:“樓煩班氏,我知道,你想自贖——看到那位騎白馬的貴人麼?那就是郅支單于親封的右骨都侯,莫頓貴人。從現在起,他就是你們的主人,你要自贖,向莫頓貴人請求吧。”
莫頓?!
匈奴強盜中策出一騎,戴着鑲金邊的獸皮帽,身材高大,臉皺得像風乾的橘皮,滿臉黑白間雜的鬍子,左耳戴着一個碩大金環——正是消聲匿跡數年的鞮汗部右骨都侯,莫頓。
緊隨其後的匈奴騎士,便是他手下第一勇士,屈突。方纔便是他擊殺了陳準及數名護衛。
聽到莫頓這個名字,班行倒還沒什麼,鄧展卻是心潮激盪,雙拳緊握。
原來是這個混蛋!
當年東庚烽燧之戰,鄧展因爲被派去求援,未能親身參與,一直被他認爲是畢生憾事。他沒有見過莫頓,也沒見過屈突,但這兩個人的名字,他絕不會忘。萬萬沒想到啊,居然在今天遭遇……而且,這惡賊再一次欠下血債。
一個大膽的念頭,跳入鄧展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