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見丞相商作威作福,從外製中,取必於上,性殘賊不仁,遣票輕吏微求人罪,欲以立威,天下患苦之。前頻陽耿定上書言商與父傅通,及女弟***奴殺其私夫,疑商教使……”
宣室配殿,張放、史丹、王尊、太史令四人分坐兩則,張匡席坐於下首,侃侃而談。
但只開了個頭,就被張放打斷:“一癲狂之輩謗言,天子、大將軍俱否之。張君就不必以之爲據了吧?”
張匡乾咳一聲,笑容有些不自然,連連點頭:“富平侯所言極是,匡失言。咳咳……商不盡忠納善以輔至德,知聖主崇孝,遠別不親,後0庭之事皆愛命皇太后。太后前聞商有女,欲以備後宮,商言有固疾,後有耿定事,更詭道因於貴人家內女,執左道以亂政,誣罔悖大臣節,故應是而日蝕也。”
張匡說到這裡停了一下,偷眼望着,但見富平侯若有所思,右將軍沉吟不語,司隸校尉面色肅然,太史令則秉筆書記。
張匡寬心大放,開始引經據典:“《周書》曰‘以左道事君者誅’,《易》曰‘日中見昧,則折其右肱’。往者丞相周勃再建大功,及孝文時纖介怨恨,而日爲之蝕,於是退勃使就國,卒無怵惕憂。今商無尺寸之功,而有三世之寵,身位三公,宗族爲列侯、吏二千石、侍中諸曹,給事禁門內,連婚諸侯王,權寵至盛。審有內亂殺人怨懟之端,宜究竟考問……”
張放原本心思放在宮外,不知王商是否接到手書,是否及時聯繫自家府上,又是否來得及找到那關竅之人……但耳聞張匡說得越來越危言聳聽,幾乎是在控訴。這張匡要做什麼?與當朝丞相撕破臉麼?這是要豁出去的架勢啊!
張放的神情少有地嚴肅起來。再看看其他三位,臉色則完全是嚴峻了。
張匡真是是豁出去了,說到激揚處,振袖而立,指手劃腳,滔滔不絕:“昔秦丞相呂不韋見王無子,意欲有秦國,即求好女以爲妻,陰知其有身而獻之王,產始皇帝。及楚相春申君亦見王無子,心利楚國,即獻有身妻而產懷王。自漢興幾遭呂、霍之患,今商有不仁之性,乃因怨以內女,其奸謀未可測度……”
張放實在忍不住,叩案怒斥:“張君,慎言。商乃一國丞相,如此惡意揣度,捕風捉影,無半分實證,實在太過兒戲了吧?”張放是強忍住沒噴出一句“瞎扯一堆雞0巴,全是腦補的玩意。對一國總理搞這套‘莫須有’能行?真要這樣玩,信不信老子能把你行賄受賄貪贓枉法、偷人扒灰尿牀陽0萎的事全抖摟出來,絕對比老王的事精彩!”
張匡口沫橫飛,正噴得來勁,被張放一喝,當場啞火,一時喃喃,不知所措。
要說張匡也不是等閒之輩,不但口舌便給,也頗有膽識,否則當初王鳳也不會推薦他出使夜郎,更不會讓他在此番政爭中投出暗匕。就算是王商當庭喝他,他也不會服軟,沒成想被張放一喝就蔫了。
是張放的氣場太強大?是,也不完全是,確切的說,是張放的眼睛太可怕,那冷冰冰的死氣——張匡不會說,他差點要尿了。
這個時候,只要同級的右將軍史丹再幫腔一句,就足以將張匡以“莫須之言,強牽附會”中止其彈劾,結束這場借日蝕中傷大臣的陰謀。
張放都已經做好了趕緊結束走人回府收拾手尾的準備了。就在這時,耳邊傳來一個聲音,令他前所未有的愕然。
“萬事擡不過一個理字,事理越辯越明。聖天子在位,如何能閉塞言路?張君儘可暢所欲言,孰真孰僞,孰是孰非,天子自有明斷。”
說這話的,居然是——史丹!
張放難以置信,瞪視史丹。後者撫須垂目,面無表情。
這是幹嘛?背後捅一刀?人家王鳳爲了姻親,直接擼袖子上。同樣是姻親,史丹卻來這一手——這是搞毛呢?
張放在發愣。張匡在亢奮。
有強力人物支持,張匡又來勁了,言辭更激烈或說更陰險:“前孝景世七國反,將軍周亞夫以爲即得雒陽劇孟,關東非漢之有。今商宗族權勢,合貲鉅萬計,私奴以千數,非特劇孟匹夫之徒也。且失道之至,親戚畔之,閨門內亂,父子相訐,而欲使之宜明聖化,調和海內,豈不謬哉!商視事五年,官職陵夷而大惡著於百姓,甚虧損盛德,有鼎折足之兇。愚以爲聖主富於春秋,即位以來,未有懲奸之威,加以繼嗣未立,大異並見,尤宜誅討不忠,以遏未然。刑之一人,則海內震動,百奸之路塞矣!”
張匡一口氣說完,到最後面脹如血,目眥欲裂。最後一句更是氣涌如潮,其勢十足。
配殿安靜得落針可聞,只有張匡的粗濁喘氣聲。
少頃,史丹不帶半分感情的聲音響起:“散了吧。”
……
“史丹究竟是怎麼回事?”張放一出宮,都來不及回府,先登王府,一見王商劈頭就問。
“俊兒之妻,也就是史丹之女,求去。俊不能留,聽去之……商與史某,再非姻親。”王商淡淡的聲音掩不住一絲蒼涼,畢竟被摯友背叛的滋味真不好受,哪怕他是丞相。
這也可以?!
張放瞠目。原來如此,難怪史丹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原來大家不是親戚了啊……
漢代婦女是可以主動提出離婚的,這一點跟現代很像。王鳳之母李氏就是這麼任性地丟掉了成爲皇太母的機會。
史丹之女爲何“求去”?這是什麼情況?
王商顯然不想多談這個問題,以“家宅之事,一言難盡”帶過。涉及到這種家事,張放也不好細問,反正結果擺在那裡,王、史兩家翻臉了。
與張匡上書彈劾比起來,史丹這一記狠着,纔是真正的暗匕啊!
“不提史某了,那張匡上書所言何事,以至羿嘯如此着緊,令內侍傳書?”
張放把張匡的“日蝕”言論一說,王商氣得渾身發顫,轉念一想,頓時背脊發涼,額滲冷汗。這一手太陰毒了,關鍵是這正可解天子之憂——日蝕即天示施政之過,必須要有人承擔,有資格承擔的人不超過三個:天子、丞相、大將軍。
誰來承擔?天子?那要你們這些大臣何用!大將軍?就施政而言,丞相擔責更重——你不承擔誰承擔?
王商額頭汗水越來越多,他已意識到,這恐怕是他政治生涯最危急的一次,他能否撐過這一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