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再見, 康熙並沒有忙着與沈宛互訴思念,而僅僅是摟着她,兩人久久沉默着。沈宛靠在康熙肩上, 享受着心靈難得的平靜。
若是有一天面對他也不能再心平氣和了, 該怎麼辦?
“宛兒, 太冷嗎?”時值九月, 秋風稍起, 沈宛冰冷的體溫讓他憂心。
“不冷。”孩子沒有了之後,她的體溫就一直很低,而她, 再也不懼怕寒冷了。
雖聽她這麼說,可康熙還是脫下外衣披在沈宛身上。江南的月, 上次看已是近六年前的事情了。
“此次南下, 可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辦?”沈宛輕聲問。
“宛兒, 今兒咱們不談這些好嗎?”心中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他愛她,寵着她, 可是卻也覺得自己欠她的東西越來越多。
他付出了,她同樣也給予了。可是這份愛爲何今天看來那麼不對等?他欠她,欠了好多,欠了一生一世。
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宛兒。你怨朕嗎?”
“怨過。”
沈宛的話讓康熙渾身一震。
“可是,就是離不開。”
“我欠你的。”他的臉上淨是苦澀。
“玄燁。”沈宛看向皓月。此刻有他的懷抱可以依靠, 心中的清苦竟神蹟般地退了許多。原來, 只消他一個懷抱, 她就可以嚥下世間萬苦。
靜夜起相思, 她只是在想, 如果恨離此刻在他們懷中……
“嗯?”
“恨離。我們的孩子,名叫沈恨離, 不要忘記了,好嗎?”
還着她的手陡然收緊,然後顫抖。許久,康熙鬆開了她,他單手擡高她的下巴。“爲何不哭?”
沈恨離!
他的孩兒竟叫沈恨離!沒有冠他的姓……
他現在就在她身邊,爲何她不哭!
沈宛僅是微笑着搖頭。
他在她眼中看不見一絲淚光,冷若清秋。
“玄燁,我不是故意把他弄丟的。我想要他,可是……”她別開臉,轉而空洞地看向一處。“我要不起他……”
“咱們還年輕,孩子隨時可以再要。”康熙安慰她。
沈宛搖頭,轉身依偎進他懷裡,像只貓咪一般呢喃着。“不要孩子了,不要了。我有玄燁就夠了,我只要玄燁……”
在孝莊的睨視下狠狠地摔了一跤,她已經清楚自己有多不自量力了。她能留住他多久?一晌貪歡也罷,她只想在這一刻留住他。
她少有的撒嬌舉動,讓他心情無憂來地更加沉重。
“玄燁,若是哪一天你不要我了,會不會一聲不吭地離開?”
“不會。”
不會就好……那應該會知會她一聲的吧?也好。至少她不會像個傻瓜一般再在這裡傻等。
“你這個女人!”這麼多空閒的時間,原來都是在胡思亂想這些東西!“你聽着!我只說一遍!”康熙掰正沈宛的臉,讓她正視自己。“我,愛新覺羅玄燁,此生只愛沈宛一人,如若背棄,必遭天塹。”
沈宛沒有阻止他的動作。她像個孩子一般笑着。就算只是謊言,這也足夠了……他是真的愛她,她知道。
只是,她愛不起,他要不起……
恨離……那匆匆一眼,就是他的孩兒……
知道孩子沒有了的那一刻,他鑽心地痛,可是卻也更擔心她,憂心她如何面對一切。她告訴他,她很好,可是他根本不相信。
他恨自己,恨自己不能陪在她身邊。
失去孩子的痛沒有延續很久,他早已被爭食埋沒,只是午夜夢迴的時候時常汗溼驚醒,然後心微微地抽疼,他不知道那一刻她是不是也在心疼……
沈恨離……
“皇上?”李德全出聲提醒主子,煞是疑惑。這一份奏章,皇上已經看了將近半個時辰了。
“容若。”康熙乾脆放下手頭所有的事情。“你可知恨離何意?”
納蘭性德一愣,隨即點頭。
“朕這兩天一直在疑惑,爲何宛兒要爲孩子起這樣的名字。恨離……朕不懂……”他皺起眉頭。這個名字,恨離。她告訴他孩子是她不小心沒有的,可是爲何要恨?他說過,想要孩子他們可以隨時再有。
孩子沒有了,她傷心,這他知道,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他也痛不欲生。可是,時過境遷,她依舊耿耿於懷,甚至要靠佛性安撫自己,這又是爲何?單純的失去,會如此嗎?
“派人去江寧把曹寅給朕找來。”康熙突然下令。既然大家都不肯說,那他就自己查。
“皇上!”納蘭性德單膝跪地。“請不要再揭開沈姑娘的傷疤了,她好不容易纔淡忘了一些。”
見納蘭性德如此講,康熙更是覺察到了其間的蹊蹺。他眯起眼,目光陰沉了下來。“朕的孩兒,並不是宛兒不小心流掉的。”他語氣肯定。
納蘭性德不語。
“納蘭性德!”康熙大掌拍在書桌上。“你知道事情的真相,可是卻不告訴朕?你可知,謀害皇室血脈是怎樣的罪過?知情不報,你是想將你阿瑪一起連累了?”
納蘭性德低頭不語。
“你到底說是不說!”康熙大步上前,一把扯起納蘭性德的衣襟。
“皇上,孩子已經沒有了,又何必如此執著。”
“那是朕的孩兒!”康熙咆哮。
“就像沈姑娘說的,多一個心懷怨恨的人又是能如何。”
“朕要殺了那個人!”
“皇上殺不了那個人。”納蘭性德筆直地望進康熙眼中。
康熙瞪着納蘭性德許久。起先是憤怒,再是不解,然後是疑惑,然後眼中開始聚集起驚訝與不敢置信。他推開納蘭性德。“是……”
“皇上!”納蘭性德再次跪地。“您若是真的憐惜沈姑娘,就不要再追問這件事情了,今日微臣所說的,您也當做不曾聽過。”
是他至親的人……不!他不相信!絕對不相信!
“皇上可曾記得沈姑娘佈施天下七日?可知她每月初一十五開濟貧民?靈緣寺旁的那個墓塚……”
還未等納蘭性德說完,康熙便衝了出去。
“皇上!來人……”
“李公公,我會跟着皇上的。”納蘭性德快步追了出去。
“愛兒恨離之墓”,康熙遠遠地看着墓冢。
“求得,放下……”他的目光掠過石壁。宛兒,你竟是受了多少苦?原本他以爲的愛,竟讓她遭受了這些……
沈恨離……
孩子,你可怨恨皇阿瑪?因爲皇阿瑪的關係,讓你來不及見到這個世界便夭折了;因爲皇阿瑪,你額娘承受了那麼多。
你,可怨阿瑪?
天空飄起了細細的雨絲,冰冰涼涼,就如同沈宛的體溫一般。心頭突然撞擊過一陣劇痛,痛得他直不起腰桿來。
走近,康熙緩緩地跪倒在墓前。“恨離……”
納蘭性德遠遠站在一邊守護。看着那副扛起天下蒼生重擔的肩膀此刻劇烈地顫抖着,他無言以對,此時說什麼都是枉然。
突然發現,這個威嚴莊重的王權偶像,此刻脆弱地不堪一擊。他是個父親,一個痛失愛子,心疼自責地想殺了自己的父親。
他流淚,卻哭不出任何聲音。對孩子的歉疚,對沈宛的歉疚,此刻如山下潮起的太湖湖水一般,幾欲將他滅頂。
煙霧般的雨絲,將天空與太湖密密地編織在了一起,就如同此刻斷腸人的心緒一般,綿綿地,將天地一同傾倒塌壓了下來。
喘不過氣的痛,徹骨……
這是,生命無法承受的痛……
而今日之後,皇上與沈宛之間又該如何?一切都不曾改變,可是一切卻又都變了。那一條他們兩人曾經共同擁有的生命,如同他們之間的未來一般,悄然流逝。守護着的江山,所付出的代價,又豈止如此?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已。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裡。清淚盡,紙灰起……
“怎麼纔出了一趟門,就變成這樣。”沈宛驚訝地起身迎向攙着昏昏沉沉的康熙的納蘭性德。“發生了什麼事?”
“淋了雨,受累了。”納蘭性德顧左右而言他。“我先將他扶進去,你幫他擦乾身子。”
“嗯。”沈宛亦步亦履地跟在兩人身後。
“奴才這就去請御醫來。”御醫在蘇州驛站,離“一痕沙”有一段距離。
“李諳達,先讓人煮生薑茶上來吧。”康熙被扶上了牀,沈宛已經拿了乾爽的衣服站在他身邊了。
“是。”一下子房間裡就只剩下兩人。
沈宛用最快的速度脫下了康熙身上的衣物,並用乾布巾細細擦拭,擦拭乾了身子,她給他換上了乾爽的裡衣,蓋上被子。
“玄燁。”沈宛坐在牀頭,“配合我一下,把頭靠在我腿上,我幫你把頭髮擦乾,不然要生病了。”
細細地擦拭着他的頭髮,回神才發現,他已經盯着她看了許久。
“這麼大的人了,還跑出去淋雨。”
康熙嘆了口氣,側身抱住沈宛的腰身。淋了一天的雨,卻始終淋不去心頭的自責與心疼。她不該收到如此不公平的待遇,他想爲她討回一個公道,卻不可以那麼做。
皇祖母怎麼能忍心?忍心害了他最心愛的孩子?僅僅因爲孩子的生母無權無勢嗎?孩子是那般的無辜……
他還來不及看一眼這個世界,甚至……宛兒她……
“玄燁,怎麼了?”腰間的力道越來越大,沈宛疑惑地開口詢問康熙。
“宛兒,說些佛理給我聽。”
沈宛淺笑着,素手輕撫着他的發。“遇見不順心的事情了?玄燁也有想不通的事情嗎?”
“宛兒,這次我想不通,解不了,原來把自己囚禁起來的感覺是這樣的,我……”他將頭埋在沈宛懷中,悶悶地。
“佛渡不了人,只有自己能放了自己。”
“我……放不開。”
“八苦中,人總認爲放不開最苦,今玄燁也嚐到了,其實我有些開心。”
康熙轉頭,從沈宛懷裡仰視她。他看見她溫婉的笑,卻不若曾經那般沁人心脾。他眼中裝滿了心疼。“爲何?”
“玄燁你總是遊刃有餘,有的時候,我甚至認爲你是無情的。今日你爲情所苦,不論那個人是誰,我都高興,至少你有了凡人的感情。何爲放不開?在你看來,你放不開心中所苦,可是在我看來,你放開了你自己。”
伸手細細描過她的眉眼。“讓我苦的人是你。”
沈宛疑惑,但依舊沉默。
“你總是將苦放在心裡。什麼都不跟我說,受了委屈自己承受,受了傷害默默忍受。這幾日我總在想,是什麼讓你如此放不開,非要每日去佛寺才能安寧。宛兒,回首看我們這六年走來的路,模模糊糊,我竟看不見自己的一絲付出。我總是在你身上予取予求,卻從來沒有真正給了你什麼。我欠你,一直欠你,越欠越多……”
“你把我放在心上了。”握住他在她眉梢遊走的手,沈宛低聲道。“這就夠了。”
“不夠!我想將你留在我身邊,把我有的全部都給你……”
沈宛點住康熙的脣。“玄燁,你知道我要的並不是這些。我想要的,你現在都給我了,我沒有不滿足。”
康熙只是搖頭。
“不要覺得虧欠了我,我不要你對我的愛建立在憐惜和愧疚之上,這樣只會把我遠遠推開。”
“宛兒。”康熙握緊沈宛的手。“答應我永遠不會離開我。”
“如果我可以不離開你,我就絕對不會離開。”沈宛答道。
她話中隱含的意思,如今康熙隱約懂了一些。她總是在爲未來的事情設想,她從來不給他承諾,也不要他的承諾。他們的未來,太多不確定,太多變數,太多……障礙……
“我想要個宛兒給我生的孩子。從熱河回京後,看到那些妃嬪,我總是在想你大腹便便的樣子,想着你腹中孕育着我們的孩子,我就沒有由來的感到幸福,這跟我這麼多年來見到兒女出生的喜悅真的不同。宛兒……”
見他急切地想表達什麼,沈宛僅是用手輕輕拿捏着他的後頸,希望他能稍稍放鬆一些。
“好多次,我都幾乎控制不住衝動要逃出京城來看你。我想跟你一起期待孩子的到來,還想像你在信中將的那般,在深夜聽孩子的心跳,用手去感覺孩子像個小圓球一般在你腹中滑動的瞬間……”康熙眼眶泛紅。“可是我甚至連這樣都來不及就失去了他……我不止一次在心裡構想,親自教他做人的道理,親自教他騎射,親自教他帝王之道,親自將我擁有的一切都給他……”
“玄燁。”沈宛有規律地繼續受傷的動作,臉上只剩下苦笑。她曾想過,如果他與她提起孩兒,自己會哭,可是今日卻發現,她已然流不出眼淚來。“如果孩兒給你的回憶能是幸福的,這就夠了。”
她與他分享的一切,他如此清晰地記在心裡。失去了,但是如果在他心裡的記憶依舊鮮明幸福的話,那比什麼都好,比什麼都好……
“那你呢?”康熙臉上只剩下痛苦。
“我……”沈宛深思。“我只是不想忘記了他。”不論記憶是幸福還是殘酷,只要往不了,就好。
“我們都不要忘……”他哽咽,躲在她懷裡,第一次與她一同心疼緬懷逝去的孩兒。可是他也發現了,自始至終只有他一個人流了淚。
這個女人,她堅強地拒絕流露一絲脆弱。她不流一滴眼淚……
幾近嘆息的語氣,康熙終是沒有勇氣詢問她一切。“我要替孩兒積功德,讓他能早登極樂。”
“嗯。”沈宛點頭微笑。
怎樣才能永遠將她留在身邊?“宛兒,咱們再要個孩子吧。”
他的話讓沈宛全身一僵。
“我想要個孩子,被皇祖母拿走的一切,咱們全要回來好不好?”
“不好。”她淡淡地凝視他的眉眼。“你愛新覺羅家的孩子,我不要。”
康熙愣愣地看着沈宛,彼時心痛難以附加。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他看着她,淚水滑出剛毅的眼角。
終於,覆水難收了嗎……
“宛兒……對不起……”抱緊沈宛的腰身,康熙最終還是隻能溢出一句抱歉。
“對不起……”她亦愧於他。
清淚盡,紙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