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野在鎮外的草亭中待了幾個時辰。
其間他看夠了風雨,聽夠了感慨,領略了幾分詩情畫意,懂得了十里煙雨的寓意所在。如此也是無奈,羽新走了之後,他便成了夢青青唯一的夥伴,也是唯一的依靠。何況他救了夢青青兩次性命,又是她的救命恩人。正因如此,夢青青邀請他雨中漫步,陪他去看十里煙雨,與他感慨江湖紅塵、暢談仙道人生。面如如此一個性情女子,他只能靜靜陪伴、默默傾聽。或是回答幾句問話,或是面對着滔滔河水而呆呆出神。
而回答夢青青的問話,好像並不輕鬆。
她問:你是不是玄黃山弟子,師從何人;蘄州修士指責你偷竊寶物,是否屬實;又是什麼寶物,爲大澤招來滔天大禍;爲何看不出你的修爲,是否施展秘術;你的劍氣之術與層出不窮的符籙來自何處;倘若你擁有一個不爲人知的寶藏,爲何不拿出來拯救大澤道門;北齊山之行,你爲何拒絕桃瘋的盛情相邀;之後又爲何躲在暗處,三番兩次出手相助,等等。1
他答:本人無門無派,沒有師父;蘄州修士的指責,爲無稽之談,只爲栽贓嫁禍,實則另有所圖;之所以看不出修爲,乃是修煉的功法所致;劍氣爲世外高人傳授,符籙來自殺人所獲;沒有什麼寶藏,大澤道門的災難與他無關;拒絕桃瘋的邀約並無他意,道不同而不相爲謀罷了;修爲低微,只能躲在暗處力求自保;至於出手相助,則爲道義、情義所在。如上句句屬實,以後絕不接受類似的詢問、或是任何質疑。
夢青青果然不再詢問,而是說起童年往事,以及道門的趣聞,並與他探討修煉心得,以及佈設陣法之術。天丹峰道門,最爲擅長陣法。她與羽新,皆深諳此術。於野頓時有了興趣,便虛心請教,她也耐心說解,並送給他三面小旗,稱之爲陣旗,可佈設三才陣法,有攻守之能,據稱威力不俗。
於野不喜歡白拿好處,他以一枚功法玉簡、兩張降龍符、十張離火符作爲補償送給了夢青青。1
幾個時辰後,兩人結伴返回,依舊是一路煙雨,而彼此收穫各有不同。
蛟影說,他又吃虧了。一是被人弄清了底細,試探出了深淺。再一個,三才旗陣,乃是陣法的入門之術,價值不過三五塊靈石。而他所送出的東西,百塊靈石也買不來。
於野沒有理會蛟影的怨言,他行事自有主張。他與夢青青約定,雨停了之後,便動身趕路……
三日後的清晨。
天色未晴,雨停了。
於野跟着夢青青離開了客棧。
走在雨後的街道上,夢青青又撐起了她的油布傘。青絲素裙的身姿,街角的青青樹叢,道旁含苞欲滴的野花,無不透着清新與婉約之美。
鎮子往南的三五里處,有個小小的碼頭。
碼頭所在,停了幾條木船。如今河水暴漲,山路阻斷,當地人出門遠行,只能乘船改走水路。
於野與夢青青登上了一條木船。
木船長約兩三丈,當間搭着船篷。船篷下的船艙內,已坐了五六位客人。待兩人登船之後,船家點燃了三根炮竹,喊了聲順風順水,便撐着木船緩緩離岸。
船家是對父子。1
在船尾搖槳的應爲父親,是個四十多歲的男子,臉色黝黑、相貌憨厚;船頭撐篙的兒子是個年輕人,粗布短衣,打着赤膊、光着雙腳,銅色的臉膛上帶着笑容。
此去百里,爲三天的路程。而若是騎馬、或是步行,至少繞道數百里。水路固然緩慢,卻能平穩順達,也是大澤南地所常見的出行途徑。
夢青青坐在船頭,肩上依然撐着傘。其秀麗的相貌,窈窕的身姿,爲這雨後的景色添了一抹動人的色彩。
撐船的漢子也是血氣方剛,難免爲貌美的女子所打動,時不時的回頭一瞥、嘿嘿一樂,手中的竹篙揮舞得“嗚嗚”帶風。
於野與幾位客人坐在船艙裡,拉低斗笠,兩眼微閉,像是在打瞌睡,而藏在袖中的雙手卻在嘗試着各種手印、手訣。
蛟影已將天禁困術的修煉法門與相關訣竅悉數相傳,他依法修煉了三日,已略有小成,只是不知威力如何,有待進一步的驗證。也幸虧蛟影的傾力相助,否則依他的境界修爲,沒有個三年五載,休想參透《天禁術》困字訣的玄妙。
便如蛟影所說,此去路途遙遠、危機重重。他沒有任何的依靠,休想指望他人的相助與運氣的庇護。天龍盾、七殺劍氣、《天禁術》,便是他最爲信賴的保命手段,也是他闖蕩海外、立足仙門的唯一本錢。
不過,他覺着這份本錢不夠分量。沒有逃命的本事,又何談保住性命呢。而使用過破甲符,自然懂得遁術的好處。故而,他對於《天地九遁》頗爲期待。
而蛟影又說了,九遁的功法殘缺,僅剩下地、風、火、水、龍五種遁法。倘若一一修煉,耽誤工夫不說,與強敵對決之時,也難以出奇制勝。與她看來,所謂的天地九遁與她熟知的遁法大同小異,不如選擇一種遁法加以改進,使其兼具各種遁法之長,又不失強大的威力。卻要容她參悟詳盡再行決斷,且耐心等待一段時日。1
於野自然毫無異議,只是更爲期待不已。
有了天龍盾護體,困術制敵,劍氣殺敵,再有遁術逃命,這一套手段堪稱完美……
天近午時,小船靠岸歇息。
船頭燃起爐竈,燒了魚湯,煨了餅子,由船家與大夥兒分食。
此行共有八位客人,於野與夢青青之外,另有四位行腳商販,與一對走親戚的年輕夫婦。
靠岸的河畔,位於野外,遠近無人,只有幾株垂柳。長髮般的柳枝隨風飄擺,與河水倒映成趣。
天色依然未晴,時不時的還有雨絲飄落,再有輕風掠過河面,倒也涼爽宜人。
於野拿了一塊餅子,便獨自跳上了岸。
岸邊溼滑,差點摔個跟頭,又不便施展輕身術,只得手腳並用而頗爲狼狽,引來船上一陣笑聲。
船家姓杞,自稱杞老大。他兒子今年二十多歲,叫杞春。父子倆已行船數年,熟知南齊鎮至高涼鎮的水路。由其口中得知,抵達高涼之後,再去三百里,便爲南屏山地界。而化州鎮,同屬南屏山地界。至於化州鎮的渡海碼頭,則是不得而知。
“於野——”
於野站在岸邊,看着荒野的景色,嘴裡啃着餅子,想着接下來的路程。
夢青青在船上呼喚,顯然也想上岸吹風納涼。
以她的身手,莫說上岸,擡腳都能飛上大樹,此時依然撐着油傘,嬌弱無力而又引人垂憐的樣子。
於野沒有理會。
喬裝打扮而已,她真當自己是個凡俗女子了?那把雨傘也不捨得丟下,拿着很好看麼?
叫作杞春的撐船漢子倒也熱心,捧着魚湯與餅子殷勤送到她的面前,她竟視若未見,只顧着衝着於野招手。杞春不敢怠慢,忙又搬取一塊跳板搭在岸邊。夢青青這才淑女般的欠了欠身子,丟下一個笑臉,然後肩抗着雨傘,搖曳身姿款款上岸。客人們也隨後來到岸上,趁機享受着原野的空曠與夏日的清涼。
“拿着!”
夢青青走到於野的身旁,手上拿着一枚小巧的糕點,輕聲示意道——
“你我遠離煙火之食,吃喝無非一時之趣!”
於野已將餅子吞下肚子,搖了搖頭道:“滷肉纔是美味!”說着他手中多了一個酒壺,昂頭揚起脖子喝了一口酒,然後吐着酒氣,意猶未盡道:“大口吃肉、大口飲酒,最爲痛快!”
夢青青微微蹙眉,道:“一身江湖習氣!”
江湖習氣,意味着粗魯與野蠻。
於野微微一笑,舉起酒壺又灌了一口酒。他飲酒的架勢,學自仲堅與天寶,或也粗魯野蠻,卻也灑脫自在。
回想起來,還是行走江湖的日子最爲快意。只是江湖已遠,前程未卜……
片刻之後,船兒繼續順水而去。
行至晚間,一行再次靠岸歇息。
船頭掛起燈籠,岸上點燃火堆。
依着杞老大之意,船客中的年輕夫婦與夢青青住在船艙,由杞春在船頭看守而以免發生不測,其他人則在岸上將就一宿。夢青青不顧杞春的挽留,執意跟着於野,並聲稱於野是她的兄弟,這纔打消了杞春與衆人的疑慮。
夜色漸深,衆人各自歇息。
岸邊,夢青青與於野並肩而坐,拿出一枚玉簡,說起陣法的入門之術。於野本想獨自靜坐吐納,又覺着機緣難遇,禁不住凝神聆聽,一時心無旁騖。夢青青也再次撐起她的油,遮住了天上的雨霧,遮住了兩人的身影,也遮住了一宿的時光。
於野研修功法典籍的時候極爲專注,在夢青青的悉心指教之下,他對於陣法的認知可謂是突飛猛進。再加上他修煉的《太上靈符》與《天禁術》與陣法之理相通,不知不覺間,他已初窺陣法門徑。
不過,他的識海深處,有人在唉聲嘆氣——
“臭小子,你倒是春風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