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給誰看?人要活得精神,我這叫心態年輕,心理年齡比實際年齡小多了,你懂不懂啊?”葉國林這幾句話聽起來蠻有文化。
“嘁,嘴上挺會說。年輕不年輕,看看你的臉,顏色跟****一樣,額顱上溝溝渠渠,手澀得賽過粗砂紙,你還想騙哪個女人哩?”
“你這婆娘,咋說你老公哩?誰騙女人啦,早騙不動了,你沒發現我見了女人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見了我當然沒感覺,要是見了‘小姐’,見了風騷女人,你還不得瘋了一樣往上撲?你要是不想女人,幹嗎整天把那幾根毛梳得蒼蠅站上去都打滑?愛穿新衣服,皮鞋擦得鋥亮,戴個黑眼鏡,不都是爲了勾引女人?窮就窮吧,還不老實本分,娃娃找不到工作沒有飯碗子,你只顧自己發騷!”
被街坊四鄰喊作“葉嫂”的寇粉英說得沒錯,剛退休不久的焊工葉國林努力把自己捯飭得像個人樣,確實和勾引女人有關係。祁北礦業集團生產一線工人55歲退休,葉國林身體挺好,卻再不用上班幹活,百無聊賴,他經常和幾個要好的老哥們兒去一家唱豫劇的茶園子消磨時光。茶園子裡面煙霧繚繞,待在裡面卻有很大的樂趣,許多像葉國林這樣年歲的男人常來光顧,甚至流連忘返。到戲曲茶園消遣肯定要花錢,而且都花到女人身上去了。消費方式是充當票友,給那些浪蕩江湖、不入流的女戲子捧場,捧場的方式是“掛紅”。
所謂掛紅就是你認爲哪個角兒唱得好,花十塊錢買一條流動使用的紅綢或者紅被面,上去給角兒披掛在身上。從形式上看,掛紅與時下流行的Fans向偶像獻花同理,但女戲子用男人所掛的“紅”在茶園老闆那裡可以換成錢。顧客給臺上唱戲的掛紅,女戲子表示謝意,一般要下來陪掛紅捧場的人坐會兒,斟一杯茶,用纖纖酥手捧給你,故意嬌滴滴地喊聲“哥”,弄得你麻嗖嗖身上像過電。假如更投緣,或者捧角兒捧得熱衷,掛紅的人和女戲子之間也會有更深入的交往,男人被女戲子帶到住處,進一步做肌膚之親也很常見,只不過這種情況下男人需要更多地付出金錢,成爲一種約定俗成的另類交易。
這種消費方式葉國林很熟悉,但還沒有發展到與女戲子做**易的程度。那種交易花錢多,他捨不得。
最近一段時間,葉國林熟識的老哥們兒到了茶園,對掛紅捧角兒似乎不那麼熱衷,多數情況下湊在一起議論集團公司招不招工,以及圍繞子女就業和提高離退休人員待遇問題,有人在下面串聯、動員大家上街請願的事情。
“這幾天老有人往住宅樓裡發傳單,上頭列了遲勝愚的‘八大罪狀’,號召離退休職工、在崗職工到集團公司機關請願,要求集團領導重視解決子女就業問題,提高離退休人員待遇。哥兒幾個看見沒有?”
“咋沒看見呢?今兒一大早,集團公司辦公樓前圍了一大堆人,鬧着要見遲勝愚。”
“傳單上說的都是真事,狗日的遲勝愚來祁北集團這些年,從不考慮解決員工子女就業問題,害得一茬子人沒工作,工廠礦山一線操作工青黃不接,技術工人更缺乏。這事情誰不知道,咱這些老弟兄哪個不是從生產一線下來的?”
“遲勝愚說一套做一套,說祁北集團不需要招工,卻從他老家招來一批年輕人安排到礦山、冶煉崗位。紙裡包不住火,他還以爲這事情沒人知道哩。”
“就連文工團弄來一批跳舞的,全是遲勝愚老家藝術學校的學員。聽說那些女娃剛來都管遲勝愚喊‘遲叔’,如今都叫‘遲哥’哩。”
“哈哈哈哈哈哈……”一陣兒鬨堂大笑。
“說是要提高勞動生產率,生產規模越來越大,一線工人越來越少,勞動強度越來越大。工人編順口溜說,‘起得比雞都早,睡得比小姐都晚,幹得比驢都累,掙得比民工都少’,就這,能上班總比沒班上好。祁北市二十來歲近三十歲的小夥子大姑娘滿街道胡轉,全是咱集團的職工子女,都靠吃老爹老孃過活,老爹老孃退休金又少。你們大家說說,這叫啥事嘛!”
“集團內部分配差距越拉越大,一線工人拿不了幾個錢,加上物價上漲,企業效益連年提高,職工生活不斷下降,大家能沒意見嗎?”
“可人家管理層待遇不差。中層以上幹部獎金連年翻番,處級幹部工資加獎金每年幾十萬,遲勝愚還不得拿上百萬?”
“上百萬算啥?公司的原料進貨、產品銷售他都要插手,聽說他老婆和小舅子都開公司,都和祁北集團有業務往來,他們一家從祁北集團掙去多少錢啊!還不算對外承包工程吃回扣。聽說他在集團公司駐香港辦事處安插了一個神秘女人,專門往國外洗錢。”
“還有全公司的勞保品,都是遲勝愚親戚弄來的。難怪大家都說勞保服是‘勝愚裝’,勞保鞋是‘勝愚鞋’,帽子是‘勝愚帽’,趕明兒祁北集團發工資也得發‘勝愚幣’了。”
“你們說的這些有沒有根據啊?無中生有給人家造謠,到時候查無實據,恐怕要惹出麻煩來。”
“這些消息哪裡來的?還不都是內部知情人士透露出來的?遲勝愚這傢伙太霸道,在集團公司一手遮天,不說下面的人,集團公司副總經理一級,對他有意見的人就挺多,恨不得他早點兒下臺。”
“反正咱這些退休工人夠可憐,這麼一點兒退休金,不光養活自己,還要養活兒女,難怪水電費都交不起,老弟兄們都在樓房上煙熏火燎點蜂窩煤爐子。祁北集團職工用電炊多少年了,誰不知道用電方便?”
“能來戲園子聽戲、掛紅,說明生活還不差嘛。要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你還來這種地方?”
“人總得要消遣嘛,老孃們兒扭秧歌,咱這些老漢聽聽戲咋了?十塊錢掛個紅,不算貴,那些真正高消費的地方,咱連想都不敢想。”
“……”
對於這些議論,葉國林只是聽聽而已,他覺得自己太渺小,對那些讓人義憤填膺的不公正現象無可奈何。
“老葉,明兒咱也到集團辦公樓去看看。管他能不能解決問題,權當看熱鬧。”
“行,去看看。”
“劉大哥講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享清閒?男子打仗,到邊關,女子紡織在家園……”夜很深了,葉國林纔回到家,一邊換拖鞋、睡衣,一邊哼唱着豫劇。
“甭唱啦!半夜還嚎呢,叫鄰居聽見以爲狼來了。”寇粉英和衣而睡,在臥室裡大聲斥責丈夫。
“我這麼大點兒聲鄰居誰能聽見?就你事兒多,你是事兒媽!我心情好,想唱就唱,‘劉大哥講話理太偏,誰說女子……’”葉國林彷彿故意和老伴兒作對。
“也不看看幾點了,你不睡覺別人還睡哩!”
“我怕啥?老子退休了,天不收地不管,明兒早上愛睡幾點睡幾點,愛多會兒起來多會兒起來。你也不用上班,睡遲睡早有啥關係?整天介窮叫喚。”
葉國林確實沒有一點兒睡意,他心裡盪漾着幸福感、滿足感,久久難以消散,腦細胞絕大部分處於興奮狀態,怎麼能夠睡得着?
葉國林常去的豫劇茶園前不久剛剛招來一個戲子,名叫常秀妮。和這裡原有的旦角比,這個最年輕、最漂亮,戲也唱得好,所以很快被捧紅了。男人爭着搶着給她掛紅,還因爲姓常,長相也是豫劇名角小香玉那樣的闊腮大嘴,所以大家送給她個外號叫“小小香玉”。老男人們在掛紅捧場的同時,許多人開始覬覦這個女戲子豐乳肥臀的身體。不知怎的,葉國林看見“小小香玉”也瞎激動,幾乎每次聽她唱戲都要掛紅。眼見得比他更有錢的票友掛紅掛得瘋狂,甚至有人把常秀妮帶到小黑屋子去做進一步的交易,葉國林心裡有些醋意,十分不服氣:不就是一百塊錢的事嗎?等我準備好了錢,不信把這妮子弄不到牀上去!
今天晚上,葉國林終於有機會走進常秀妮租住的小屋。這是他精心規劃、厚積薄發纔得到的機會,所以難免有幾分得意。剛進去他就說:“我不信把你弄不到手,只要有錢。有錢能買鬼上樹,有錢能買光屁股鬼上長刺的皁角樹,有錢也能買女人脫褲子,是不是這道理?”
“你出去!”葉國林話音未落,常秀妮翻臉了,右手食指戳到他的眉心,眼淚隨即像水龍頭擰開,“你這種男人俺見得多了,世上最不要臉的就是你這種人!你有錢嗎?到茶園子喝口茶給唱戲的掛條紅就算有錢啦?俺常秀妮值你那幾個錢?俺看你表面上像好人、老實人,才把你領到這裡來,剛進門你就說這種話,什麼意思?你把俺當賣的?告訴你,老孃還不賣了,你趕緊滾出去,滾,滾滾滾!嗚嗚嗚嗚嗚嗚……”
常姓女子爆發得猛烈,哭得惜惶,一下子讓葉國林手足無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看常秀妮的表情和眼淚,葉國林意識到他的話傷了人家的心,可他並不想輕而易舉地“滾”。一是不捨離去——好不容易纔來到小屋子,對“小小香玉”的身體盼望已久;二是不忍離去——別看常秀妮對他發脾氣,可她發飆流淚的樣子是另外一種好看,讓人心生不忍,況且,一個大男人把女人惹哭了,扭頭就走,還算個男人嗎?葉國林顧不得窘迫和尷尬,忙不迭給常秀妮賠不是:“我不是那意思,不是那意思,我絕不是說花點兒錢就能咋的,也不敢把你當‘小姐’。我是真喜歡你,天天想你想得睡不着覺。我那幾句話說錯了,你就當我喝醉酒了胡說行不行?就當那話是豬腦子想出來的行不行?你大人大量,宰相肚裡能撐船,甭跟我一般見識行不行?”
“你喝醉了嗎?你明明沒喝酒。既然把俺不當人,你跑到這兒來幹啥?”常秀妮忍住抽泣,斥責葉國林。
“對對對,你說得對,我確實沒喝酒,說的也不是醉話,你就當我吃屎了,當我是個畜生,是豬是狗行不行?我錯了,確實錯了,你給我一個改正的機會還不行嗎?”葉國林不知怎樣貶低自己,才能得到這位姑奶奶的原諒。
“中啦,中啦!”常秀妮不愧是戲子,突然破涕爲笑,“這陣兒知道罵自己了?剛纔那幾句話真正傷人哩,好像俺是個賤貨,是個賣的。俺最見不得把女人不當人的男人,你要是那種人,俺一輩子不理你!俺看你也不是那種人,算啦算啦,原諒你了。不過今天俺沒心情,錢退給你,咱回戲園子去。”
“不不不,不不不,你這樣做,還是不原諒我。你實在不想讓我待,我就走,錢也不要了,明兒我再向朋友借錢請你吃飯,正式給你賠不是行不行?殺人不過頭點地,我說錯幾句話,你總得給個改過的機會吧?你總不至於把我看成壞人吧?”葉國林急得臉都白了,認錯悔過的態度越來越誠懇,說着說着甚至覺得自己變得很崇高,忽然間變成爲了女人可以犧牲一切的男人,而眼前的末流戲子“小小香玉”成了聖潔的天使,你只能爲她去做一切,去犧牲一切,卻絕不能褻瀆她。
常秀妮莞爾一笑,臉上掛着淚珠,一副梨花帶露的樣子,弄得葉國林全身都酥了。
“嘻嘻,俺看你是真心的,開頭那幾句是狂話,不作數。俺原諒你了,葉大哥。”常秀妮眼睛裡顯現出嫵媚,嬌柔的眼光把葉國林電一下又一下,弄得他很快招架不住。這時候,常秀妮電話爆響,接完電話她對葉國林說:“大哥,真不行,戲園子老闆打電話讓俺趕緊回去,來了個惹不起的客人,公安局的,非要聽我唱戲。改天俺再陪你吧。”常秀妮說罷,將葉國林的錢塞還給他,還獎勵他好幾個熱吻,給葉國林留下回味和想象的餘地。
所以,葉國林心情好,回到家,他嘴裡哼着豫劇,完全是在模仿“小小香玉”。
完全出乎葉國林的預料,在他心情十分愉悅的時刻,老伴兒寇粉英給了他當頭一擊。兩人發生糾葛的原因是葉國林白襯衣的領子上有個明顯的紅脣印。
“這是啥?”寇粉英厲聲責問。葉國林脫衣服上牀的時候,寇粉英忽然發現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我也不知道那是啥。”葉國林沒想到和別的女人親近的證據突然會呈現在老伴兒面前,他來不及掩飾,也無從辯解,只好硬着頭皮賴賬。大概是常秀妮親吻他時不小心將脣印弄到襯衣領子上了,至於女人在他臉上、脣上留下的印跡都擦乾淨了,唯有衣領上被疏忽,紅脣印成爲他難以抵賴的罪證。傻子都能看出這種印記是女人用紅嘴脣製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