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太太躺在牀上,伸出她枯瘦的手,對着站在牀前的媳婦說道:“聰如!你看我病的不過半個月,指甲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了。”聰如正端着藥碗,一手撩着帳子,聽了老太太的話,連忙笑着說:“不過今天的天氣冷一些,你老人家的老病發得又厲害一點就是了,我看今天似乎好多了。”老太太搖頭道:“也不見得怎樣瘥減,夜裡還是不住地咳嗽,且看這一服藥吃下去再說。”一面掙扎着坐起來,就聰如手裡吃了藥。聰如又扶着她慢慢地躺下,自己放下了藥碗,便坐在牀沿,輕輕地拍着。一會兒老太太似乎矇矓睡去,聰如便悄悄地站起來,開了一線的窗戶,放進空氣來,又回來坐在牀前。
這時候從門外走進一個小女孩子,口裡叫道:“媽媽!祖母今天……”聰如連忙對她擺手,她便輕輕地走近前來問道:“祖母今天好一點了麼?”聰如一面撫着她的頭,一面也悄悄地說:“也不見得怎樣。”她又問說:“爹爹回來了麼?”聰如說:“還沒有回來呢,你先出去玩罷,回頭把祖母攪醒了。”她躡足走到牀前揭開帳子,望了一望才走了出去。
剛出了屋門,恰好她父親則蓀陪着大夫,一同走了進來。看見她便問道:“雯兒!祖母醒着麼?”雯兒正要答應,這時聽見老太太在屋裡咳嗽,聰如便喚道:“母親醒了,請進來罷。”他們便一同進去,這位馮大夫手裡拿着旱菸袋,向着聰如略一點頭,便坐在牀前桌邊。吃過了茶,就替老太太診脈。雯兒也站在旁邊,看見馮大夫指甲很長,手上也不潔淨,暗想他做大夫的人,爲何還不懂得衛生。一會兒馮大夫診完了脈,略問了幾句病情,拿起筆來,龍蛇飛舞地開了藥方,便告辭回去。則蓀送到門口回來,又進到裡屋,只見帳子放着,聰如皺眉對則蓀說:“母親今天仍不見好,我看馮大夫的藥,不很見效,還是換個大夫來看看罷。”則蓀點一點頭。雯兒道:“馮大夫手上臉上都很污穢,自己都顧不過來,哪裡會給人家治病。”則蓀不禁笑了,一面對聰如說:“我想明天請個西醫來看看,只怕母親不肯吃外國藥。”聰如剛要說話,老太太在帳裡又咳嗽起來。他們便一齊走到牀前去。
過了兩天,老太太的病仍然不見瘥減,似乎反沉重了。則蓀和聰如都着急得了不得,便和老太太婉商,換一個西醫來看看。老太太也不言語,過一會子才說:“外國藥我吃不慣,姑且試試看罷。”又說:“昨兒晚上,我夢見你父親來了,似乎和我說他如今在一個地方,也有房子,也有事做,要接我去住。我想我的病……”說到這裡,又咳嗽起來。則蓀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母親的臉,心中不覺難過,便勉強笑道:“這都是母親病着精神不好,所以才做這無稽的夢。”老太太搖頭道:“我夢裡如同是真的一樣,你父親穿的還是裝殮時穿的那一身衣服。”這時衆人都寂靜了,雯兒站在一旁,心裡默默地思想。老太太又說:“觀音廟的籤是最靈驗的,叫王媽去抽一條來看看罷。”聰如答應了,便出去告訴了王媽。
午飯以後,王媽果然換上了一件新竹布衫子,戴上紅花,帶着香燭,便要上廟去。雯兒跟到門口,悄悄地說道:“王媽!你抽一個好的籤回來罷。”王媽不禁笑道:“那可是沒有準……只憑着神佛的意思罷了,也許因着姑娘這一點孝心,就得一個大吉大利的籤。”一面說着,便自己去了。
一會兒王媽回來了,走到老太太屋裡。聰如坐在藥爐邊看着火,雯兒也在一旁站着,回頭看見王媽來了,便走過來問道:“王媽!這籤怎麼樣?”王媽也不言語,便將籤紙遞給聰如。聰如接過來念道:“淵深魚不得,鳥飛網難獲,時勢已如此,一笑又一哭。”唸完了自己只管沉吟着。雯兒連忙問道:“這簽好不好?”這時老太太揭開帳子問道:“王媽回來了麼?”聰如連忙應着走過來。老太太說:“簽上說些什麼,你念給我聽聽。”聰如只得唸了,老太太來回地咀嚼“時勢已如此,一笑又一哭”這兩句話,臉上似乎帶些暗淡,卻也不說什麼。
明天雯兒放午學回家,看見她父親同着一位穿洋服的朋友,站在廊子上說着話。雯兒上前鞠了躬,正要進到屋裡去,只聽得這位先生說:“伯母的病是不妨事的,這藥服下去一定見效,不過我看伯母的精神很鬱結,莫非是有什麼不如意的事?”這時雯兒便站住了。則蓀便把老太太做的夢和抽籤的事,說了一遍,醫生微微地笑了,以後又皺眉說:“最好能把這瘢結去了,精神一暢爽,這病不難就好的——病人的心理和病狀,是大有關係的啊!”他們又談了幾句,醫生便走了。
到了晚上,老太太果然覺得輕快了許多。則蓀和聰如都在屋裡陪着。雯兒也坐在牀上捶腿,老太太心裡仍舊模模糊糊的,自己不很相信,想到“時勢已如此,一笑又一哭”這兩句詩,似乎今天的瘥減,不是好兆頭。這時雯兒笑着說:“祖母今天好得多了,過兩天便能起來看桃花了。”老太太聽着又覺得喜歡,便道:“你怎麼知道我會好了?昨天簽上的話很不祥呢!”雯兒道:“簽上的話哪有準的,那泥胎木偶……”說到這裡,看見父親母親都望着她,她不好意思,便嚥住了。老太太卻沒有聽真,便道:“向來我的牙牌數是最靈的,可惜我現在不能多坐,不能算了。則蓀,你把骰盆拿過來,我擲一擲,佔佔運命罷。”
這時則蓀和聰如都沒了主意,老太太病的增減,就在這孤注一擲了。骰子是不聽吩咐的,絕不能湊巧就得“六子皆赤”,萬一——則蓀遊移不決地只管站着,要把別的話岔過去,無奈老太太一疊連聲叫拿過骰盆來,則蓀只得去拿了過來,放在牀前桌上。聰如也只得將老太太扶起來坐着,雯兒在旁邊也呆了,便悄悄地問道:“媽媽——擲出什麼樣的來,纔是好的?”聰如看着老太太,隨口應道:“六個骰子都是紅的就是好的。”這時老太太已經捧起骰盆來,默默地禱祝,雯兒忽然站在椅子上,將聰如頭上的金釵拔了下來;又跳下椅子去,走到燈影以外的屋角里。
老太太禱祝完了,抓起骰子來,便要擲下去。則蓀和聰如屏息旁觀,都捏着一把汗。這時雯兒忽然皺着眉從屋角跑了過來,右手握着拳頭,左手便從老太太手裡接過骰子來,滿面含笑地說:“祖母!等我來擲罷,也許因着我這一點孝心,就得一個大吉大利。”老太太笑着便遞給雯兒。則蓀和聰如都看着她,心裡十分的詫異,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正要攔阻,只見她左手捻着骰子,一粒一粒地往右拳裡塞,眼睛望上看着,卻不是禱祝,六粒都塞完了,右拳略略地鬆動了一點,便笑着揎起袖子,看定骰盆,鏘的一聲擲了下去。
六個骰子不住地旋轉,一會兒便都定住了。則蓀忽然歡呼着說:“母親!六個都是紅的!”聰如低頭細看時,忽然顯出極其驚愕的神色。便擡頭看着雯兒說:“雯兒!你……”連忙又咽住了,也便稱賀起來。則蓀也覺得了,看雯兒時,只見她揹着手,笑吟吟地看着她祖母。老太太心花怒放,便端起骰盆老眼迷糊地看着,口裡說道:“到底是雯兒的孝心,老天也憐唸的。”雯兒連忙用左手接過骰盆來,放在一邊,笑說:“這是祖母的洪福,我不過亂擲就是了。”
老太太的病一天一天的好了,一家的人都放下心來。這一天老太太穿衣起來,梳洗完了,出來看院子裡的桃花。兒子媳婦都在旁邊說笑,一會兒老太太覺得乏了,便進去歇息,則蓀和聰如仍舊坐在廊子上。
聰如笑道:“母親的病,好得也真快,真是虧着那位大夫,起先我勸母親吃西藥的時候,我心中十分擔驚,覺得也沒什麼把握,如今可是真好了。”則蓀點頭道:“可是也虧了雯兒呢!”聰如連忙說:“我也看出來了,真是難爲她想……”
這時雯兒正夾着書包,從門外跳將進來,笑着喚道:“爹爹!媽媽!又說雯兒什麼了?”聰如只笑着拉着她的手,雯兒一面笑,一面掙脫了說:“媽媽不要握緊了,我的手掌還有一點疼呢!”
(原載1920年4月6日—7日《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