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弟弟對坐在爐旁的小圓桌旁邊,桌上擺着一大盤的果子和糕點。盤子中間放着一個大木瓜,香氣很濃。四壁的梅花瘦影,交互橫斜。爐火熊熊。燈光燦然。這屋裡寂靜已極。弟弟一邊剝着栗子皮,一邊和我談到別後半年的事情。
他在唐山工業學校肄業,離家很遠,只有年假暑假,我們才能聚首,所以我們見面加倍的喜歡親密。這天晚上,母親和兩個小弟弟,到舅母家去,他卻要在家裡和我做伴。這時弟弟笑問道:“姊姊!我聽見二弟說,你近來作了幾篇小說,可否讓我看看?”我說:“稿子都撕去了,但是二弟曾從報紙上裁下我的小說來留着,我去找一找看。”一面便去找了來遞給他。他接過來便一篇一篇地往下看,我自己又慢慢地坐下。
忽然弟弟擡起頭來,四下裡看了一看,笑對我說:“我們現在又走到小說裡去了。這屋裡的光景,和你作的那一篇《秋雨秋風愁煞人》頭一段的光景,是一樣的,不過窗外沒有秋風秋雨,窗內卻添了爐火,桂花也換了梅花了。”我也笑道:“窗外還有一件美景,是這篇小說裡所沒有的。”他便走到窗下,掀起窗簾看了一看,回頭笑說:“是不是庭院裡的玉樹瓊枝?”我道:“是了。”弟弟又挨次將小說看完了,便說:“倒也有點意思。”我笑了一笑說:“這不過是我悶來藉此消遣就是了,我哪裡配作小說?”弟弟說:“你現在有工夫爲什麼不作?”我一面站起來一面笑道:“年假裡也應該休息休息,而且你回來了,我們一塊兒談話遊玩,何等熱鬧,更不願意……”
這時候僕人進來,遞給弟弟一張名片。弟弟看了便說:“恐怕客廳裡爐火已經滅了,請他到這屋裡坐罷。”僕人答應着出去了,弟弟回頭對我說:“莊鴻是我的一個好朋友,他別號叫做秋鴻,品學都很好的,我最喜歡和他談話。但不知道他有什麼要緊的事情,今天夜裡來找我!”正說着莊鴻已經跟着僕人進來,燈光之下,看見他穿着灰色布長袍,手裡拿着一頂絨帽子。年紀也和弟弟相彷彿,只有十四五歲光景,態度很是活潑可愛。他和弟弟拉過手,回頭看見我,也笑着鞠了一躬。我便讓他坐下,又將桌上的報紙收起來,自己走到梅花盆後對着爐火坐着。
弟弟一面端過茶杯,又將果碟推到他面前,一面笑道:“秋鴻!你今天夜裡來找我做什麼?”秋鴻說:“我在家裡悶極了,所以要來和你談談。”弟弟說:“在學校裡你又盼着回家,回到家你又嫌悶,你看我……”秋鴻接着說:“我哪裡比得上你,你又有姊姊,又有弟弟,成天裡談話遊玩,自然不覺得寂靜。我在家裡沒有人和我玩,自然是悶的。”弟弟道:“你不是也有一個姊姊麼,爲什麼說沒有伴侶?”秋鴻便不言語,過了一會,用很低的聲音說:“我姊姊麼?我姊姊已經在今年九月裡去世了。”
這時我擡起頭來,只見秋鴻的眼裡,射出瑩瑩的淚光。弟弟沒了主意,便說:“爲什麼我沒有聽見你提過?”秋鴻說:“連我都是昨天到家才知道的,我家裡的人怕我要難過,信裡也不敢提到這事。昨天我到家一進門來,見過了祖母和叔叔,就找姊姊,他們才吞吞吐吐地告訴我說姊姊死了。我聽見了,一陣急痛,如同下到昏黑的地獄一般,悲慘之中,卻盼望是個夢境,可憐呵!我姊姊真……”說到這裡,便嚥住了,只低着頭弄那個茶杯,前襟已經溼了一大片。急得弟弟直推他說:“秋鴻!你不要哭了!”底下便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只一面拉着他,一面回頭看着我。我只得站起來說:“秋鴻!你又何必難過,‘人生如影世事如夢’,以哲學的眼光看去,早死晚死,都是一樣的。”秋鴻哽咽着應了一聲,便道:“我姊姊是因着抑鬱失意而死的,否則我也不至於這樣地難過。自從我四歲的時候,我的父母便都亡過了,只撇下姊姊和我,跟着祖母和叔叔過活。姊姊只比我大兩歲,從前也在一個高等小學唸書。她們學校裡的教員,沒有一個不誇她的,都說像她這樣的材質,這樣的志氣,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姊姊也自負不凡,私下裡對我說:‘我們兩個人將來必要做點事業,替社會謀幸福,替祖國爭光榮。你不要看我是個女子,我想我將來的成就,未必在你之下。’因此每天我們放學回來,多半在一塊研究學問談論時事。我覺得她不但是我的愛姊,並且是我的畏友。我的學問和志氣,可以說都是我姊姊幫助我立好了根基。咳!從前的快樂光陰,現在追想起來,恨不得使它‘年光倒流’了。”
這時候他略頓一頓。弟弟說:“秋鴻!你喝一口茶再說。”他端起茶杯來卻又放下,接着說:“我叔叔是一個小學校教員,薪水僅供家用。不想自中交票跌落以來,教員的薪水又月月地拖欠,經濟上受了大大的損失,便覺得支持不住。家裡用的一個僕婦,也辭退了。我的祖母年紀又老,家務沒有人幫她料理,便叫我姊姊不必唸書去了,一來幫着做點事情,二來也節省下這份學費。我姊姊素來是極肯聽話的,並沒有說什麼。我心裡覺得不妥,便對叔叔說:‘像我姊姊這樣的材質,拋棄了學業,是十分可惜的。若是要節省學費的話,我也可以不去……’叔叔嘆一口氣方要說話,祖母便接着說:‘你姊姊一個姑娘家,要那麼大的學問做什麼?又不像你們男孩子,將來可以做官,自然必須唸書的。並且家裡又實在沒有餘款,你願意叫她念書,你去變出錢來。’我那時年紀還小,當下也無言可答,再看我叔叔都沒有說什麼,我也不必多說了。
自那時起,我姊姊便不上學去了,只在家裡幫做家事,燒茶弄飯,十分忙碌,將文墨的事情,都撇在一邊了。我看她的神情,很帶着失望的,但是她從來沒有說出。每天我放學回來,她總是笑臉相迎,詢問寒暖。晚上我在燈下溫課,她也坐在一旁做着活計伴着我。起先她還能指教我一二,以後我的程度又深了些,她便不能幫助我了,只在旁邊相伴,看着我用功,似乎很覺得有興味,也有羨慕的樣子。有時我和她談到祖母所說的話,我說:‘爲何女子便可以不念書,便不應當要大學問?’姊姊只微笑說:‘不必說祖母了,這也是景況所逼。你只盼中交票能以恢復原狀,教育費能不拖欠,經濟上從容一點,我便可以仍舊上學了。’我姊姊的身子本來生得單弱,加以終日勞碌,未免乏累一點;又因她失了希望,精神上又抑鬱一點,我覺得她似乎漸漸瘦了下去。有時我不忍使她久坐,便勸她早去歇息,不必和我做伴了。她說:‘不要緊的,我自己不能享受這學問的樂處,看着別人唸書,精神上也覺得愉快的。’又說:‘我雖然不能得學問,將來也不能有什麼希望,卻盼望你能努力前途,克償素志,也就……’我姊姊說到這裡,眼眶裡似乎有了淚痕。
“去年我高等小學畢業了,我姊姊便勸我去投考唐山工業專門學校。考取了之後,姊姊十分的喜歡,便對我說:‘從今以後,你更應當努力了!’但是唐山學校學費很貴,我想不如我不去了,只在北京的中學肄業,省下一半的學費,叫我姊姊也去求學,豈不是好?便將這意思對家裡的人說了,祖母說:‘自然是你要緊,並且你姊姊也荒廢了好幾年了,也念不出什麼書來。’姊姊也說:‘我近來的腦力體力大不如從前了,恐怕不能再用功,你只管去罷,不必惦念着我了。’我聽了這話,只覺得感激和傷心都到了極處,便含着淚答應了。我想我姊姊犧牲了自己的前途來栽培我,現在我的學業還沒有完畢,我的……我姊姊卻看不見了。”
我聽到這裡,心中覺得一陣悲酸。爐火也似乎失了熱氣。我只寂寂地看着弟弟,弟弟卻也寂寂地看着我。
秋鴻又說:“去年年假和今年暑假,我回來的時候,總是姊姊先迎出來,那種喜歡溫藹的樣子,以及她和我所說的‘弟弟!我所最喜歡的就是你每次回來,不但身量高了,而且學問也高了,志氣也高了’。這些話,我總不能忘記。她每次給我寫信,也都是一篇懇摯慰勉的話。每逢我有什麼失意或是精神頹喪的時候,一想起姊姊的話,便覺得如同清曉的霜鍾一般,使我驚醒;又如同爐火一般,增加我的熱氣。但是從今年九月起,便沒有得着姊姊的信。我寫信問了好幾次,我叔叔總說她的事情太忙,或是說她病着,我雖然有一點怪訝,也不想到是有什麼意外的事。
所以昨天我在火車上,心中非常的快樂,滿想着回家又見了我姊姊了,誰知道……今夜我一人坐在燈下,越想越難過。平日這燈下,便是我們的天堂;今日卻成了地獄了,沒有一個地方一件事情,不是使我觸目傷心的。待要痛哭一場,稍泄我心中的悲痛,但恐怕又增加祖母和叔叔的難受,只得走出來疏散。走到街上,路燈明滅,天冷人靜,我似乎無家可歸了,忽然想起你來,所以就來找你談話,卻打攪了你們姊弟怡怡的樂境,只請你原諒罷。”這時秋鴻已說不出話來,弟弟連忙說:“得了!你歇一歇罷。”秋鴻還斷斷續續地說道:“我不明白爲什麼中交票要跌落?教育費爲什麼要拖欠?女子爲什麼就不必受教育?”
忽然聽得外面敲門的聲音,弟弟對我說:“一定是媽媽回來了。”秋鴻連忙站起來對弟弟說:“我走了。”弟弟說:“你快擦乾了眼淚罷。”他一面擦了擦眼睛,一面和我鞠躬“再見”,便拉着弟弟的手跑了出去。我仍舊坐下,拿着鐵鉤撥着爐灰,心裡想着秋鴻最後所說的三個問題,不禁起了無限的感慨。母親和幾個弟弟一同走了進來,我也沒有看見。只聽得二弟問道:“哥哥!姊姊一個人坐在那裡做什麼?”弟弟笑說:“姊姊又在那裡想作小說了。”
(原載1920年1月6日—7日《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