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聲聲不會自殺。
沒有人會在心願即將達成前死去。
林辰在走進那間浴室前都是這麼認爲的。
可當他真迎着鑑證科相機的咔擦聲和此起彼伏的閃光燈走到那間浴室門口的時候,裡面的情景還是令他幾乎跪倒在地,在他強行拉住門框,讓自己不至於在和宋聲聲第一次見面時失態。
他從未見過那樣的死亡現場,眼前的景象在太過悽慘又太過豔麗,以至於他的五感都彷彿封閉起來,他彷彿幽魂般在另一個世界裡冷眼觀看眼前的一切。
在蒼茫的墨綠色瓷磚盡頭,擺着一隻象牙白的浴缸,浴缸裡靜靜坐着一個渾身□□的男人,他雙手搭着浴缸,因爲久不見陽光的關係,他皮膚蒼白,嘴角似乎還帶着天真笑容,枯黃但又非常柔軟的短髮貼在他清爽的額頭上,他看上去真的已經不年輕了,八年的牢獄之災將他折磨得完全失去人形,他形銷骨立,彷彿只有一層輕薄的皮囊覆蓋在骨架上,縱然如此,可在他死去的那一刻裡,又彷彿回到他十八歲的模樣。
他是那樣輕鬆自在,雖然浴缸裡滿是鮮血,可他卻彷彿躺在積雪般的光芒裡,一切苦難都已消失。
林辰仍舊深深吸了口氣,向浴室內走去,來到了宋聲聲面前。
這是他第一次與宋聲聲見面,這同樣也是他祈盼已久的見面,然而這次見面實在來得太晚,他和他已經生死相隔。
林辰彎下腰,想觸碰宋聲聲的臉頰。
就在這時,刑從連抓住他的手,在那溫涼掌心接觸他肌膚的那一刻,周圍的景象在瞬間脫去透明外殼,一切色彩、氣味、聲音瘋狂涌入他的腦海,濃重的血意首先浸沒他全身,他被嗆得幾欲嘔吐,不過仍舊忍耐住了。
他站直身體,仔細觀看宋聲聲的屍體。
在宋聲聲脖頸上出現了一個血盆大口,那是無比醜陋的傷口,彷彿能吸收所有光亮的黑洞。
鮮血已經半乾涸,他的腦袋軟軟垂落在浴缸邊緣,如同池塘邊死去已久的白天鵝,在純淨的藍天下,在透明的湖水邊,美得令人心碎。
“初步判斷死亡原因和死亡時間是什麼?”林辰站在宋聲聲的屍體前,也不知自己怎麼還有能說出話來。
“是自殺。”在他身邊的法醫說道,“死亡時間是在6月1日凌晨3點30分左右。”
“他不可能自殺。”林辰斬釘截鐵道。
“您這是在質疑我的專業能力嗎?”法醫先生反問。
刑從連打斷了他們:“兇器是什麼?”
“剃鬚刀片。”法醫說着蹲下,展開宋聲聲的蜷起的手,展示給他們看,“宋聲聲先生從剃鬚刀裡拆除刀片,用力割開自己的喉嚨,他手指上的傷痕可以證明這點。”
林辰的目光再次落到宋聲聲的喉嚨上,傷口血肉模糊,但他依舊可以從切口的深度上感受到宋聲聲的決絕態度。
宋聲聲決意去死,毫不猶豫。
“給我副手套。”林辰對身旁的警員說。
對方很快遞來一副橡膠手套,林辰將之戴上,開始檢查宋聲聲的屍體。
在他拉起宋聲聲手指的剎那,身後傳來一聲大吼:“林辰你在幹什麼,你憑什麼碰他!”
他回頭,看見相野站在浴室門口,相野神情激動,若非警員將他攔住,林辰覺得對方的拳頭馬上要揮上他的臉頰。
林辰很冷淡看着相野說:“不要激動,我只是在找他不會自殺的證據。”他對相野這麼說道,又看向對門邊的兩位警員說:“閒雜人等請帶離案發現場。”
說完這句話後,他再也不管相野大呼小叫的聲音,而是開始仔細檢查宋聲聲的手指。
雖然宋聲聲的手指被血跡覆蓋,但他右手食指的指甲很明顯比其餘四指更短更平,在那裡還長着很厚的繭。
還記得在顏家巷餅店、在宋聲聲睡過的那張小牀邊沿,也同樣刻着一個極深的&,那個&是由他無數次刻畫造成,代表着他同粉絲們的約定,包含堅持、信念、守護等等無數種寓意,如果宋聲聲並非死於自殺,如果他尤有信念,他身邊一定會充出現這個符號,況且他手上還拿着刀片,他完全可以在浴缸內壁刻下什麼……
腦海中充斥着這樣的想法,林辰一遍又一遍檢查着宋聲聲的手邊,檢查着浴缸內壁,事實上酒店浴缸內壁確實充斥着無數細小刮痕,但卻沒有任何刻痕形狀仿若“&”。
越是找不到,林辰的思緒就愈加慌亂,一定是血水將他最後的符號覆蓋或者有別的什麼原因,宋聲聲怎麼可能突然喪失信念,他怎麼可能突然自殺呢?
他和宋聲聲離得那樣近,彷彿伸手就可以將眼前的這個人從死亡的陰影中拉回,可他卻什麼也做不到,他望着宋聲聲的面容,很認真在想,我該怎麼辦,我甚至連證明你不會這樣輕易死去的證據都沒有。
林辰漸漸感到絕望,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動作。
就在這時,刑從連終於出手拉住他。
男人如金屬般堅定的嗓音在他耳畔響起:“夠了。”
刑從連這樣說。
林辰將手撐在浴缸上,他垂着腦袋,緩緩回頭,只見四周警員用觀看瘋子似的眼神在看他,他再看向刑從連,只聽對方繼續說道:“我們出去透口氣。”
刑從連的眼神是那般堅硬,他幽綠的眼眸中彷彿燃燒着什麼火焰,那種什麼無法摧毀的堅定情緒讓林辰瞬間清醒過來。
“好。”他回答道。
林辰跟着刑從連走出浴室,將現場讓給現場警員。
宋聲聲住在酒店頂層的豪華套房,落地窗外,整座城市彷彿還陷入深眠,星星點點的路燈仿若淚光,而天地交接更遠些的地方則呈現一種黎明時纔會有的深藍色。
這是近來第三次到永川,雖然每次的心情都有些不同,但無論是面對那些集體無意識的學生還是面對李景天的時候,他總覺得仍舊存在着戰勝一切的信念,然而現在,彷彿有什麼東西伴隨宋聲聲的死亡而離開,他不僅沒有信念,而且還失去了希望。
刑從連將手搭在他肩頭,與他一起俯瞰整座城市:“對不起。”
聽見這話,林辰呆愣地看向刑從連,反問道:“爲什麼?”
“宋聲聲死這個責任應該由我來背,與你無關。”刑從連深深望着他,並沒有給他任何勸解的機會,“實際上你的預感並沒有錯,是我沒有充分相信並且支持你的判斷,具體來說,其實我有很多方式可以幫你提前見到宋聲聲,比如強行闖入宋聲聲的住所,是我的未盡全力而導致了這個後果。”
他語氣溫和卻悲傷,那是林辰第一次見到刑從連用一種後悔的語氣在說話,但那並非自責,而用他的話來說,他是在承擔責任。
林辰並沒有在意刑從連說的那些話,但在他注視刑從連眼睛的時候,他這才發現,刑從連此刻也非常非常難過。他也是那時才發現,原來在他心目中,他一直認爲刑從連強大無匹、不可戰勝,但實際上刑從連也是人,也會傷心難過,林辰想,就算是爲了刑從連,他也該再稍微堅強一些。
他再次將那些痛不欲生的情緒壓制下來,轉而對刑從連說:“我們兩個就不要搶着擔責任了。”
刑從連很猶疑地看他一眼,彷彿要在他的目光中找尋他的真實情緒,不過,林辰想,畢竟他還是更專業一些:“我不認爲宋聲聲會自殺。”
他迅速用話題引開刑從連的注意力。
“所以,你剛纔在找什麼……”刑從連皺了皺眉頭,問,“那個符號?”
林辰點頭。
“你看到宋聲聲的手指了沒有,他之前一直不停在畫那個符號纔會讓手指被磨成那樣,他提醒自己要堅持下去,就算是暗無天日的牢獄生活他都堅持了下來,他爲什麼要死在自己得償所願之前?”林辰向後望去,在他們周圍並沒有人,但他還是壓低聲音,“我認爲,這裡面一定有問題。”
“可是你並沒有找到那個&。”
“是啊,這就是我非常不明白的地方了。”林辰繼續道,“雖然我與他素未謀面,但我大概是這世界上最瞭解他的人了,人選擇自殺,大多是想用死亡來解脫痛苦嗎,可宋聲聲已經歷過李景天的痛苦折磨,經歷過牢獄中的無望生活,他太能吃苦太能忍痛,我甚至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什麼痛苦是他承受不了的?”
“也就是說現在存在兩種可能,第一、有人逼他自殺;第二,有什麼事情比牢獄生涯更苦,讓他再無法堅持下去,而這種痛,甚至能夠戰勝他對這個世界猶存的愛意……”
刑從連的話讓林辰頓覺不忍,但他還是搖了搖頭:“他是否是被逼自殺我不清楚,但我覺得,他可能並非是因爲承受不了痛苦才選擇死去的。”他將手輕輕搭在刑從連脖頸上,抹了過去,認真說道:“這只是一種感覺,但你看,選擇割喉幾乎是世界上最快的死亡方式了,順利的話,他會在十幾秒內死亡,無論促使他自殺的原因是什麼,他死意堅決,無人能敵。”
刑從連問:“那我換個問題,除了死亡時間最短以外,他爲什麼要選擇割喉呢,這實在讓我無法不聯想到李景天做的那件事情。”
“我不知道。”林辰再次感到頭疼欲裂,一切看上去都彷彿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他卻無法穿透其中濃重的血色看透一切,“李景天今日就會抵達,我們當然有機會當面問他,但首先不管怎樣,無論他究竟爲什麼而選擇死亡,我都懷疑相野有問題。”
從最早那通電話開始,相野對他就有毫無由來、莫名其妙的敵意。
雖然他內心也認同相野對他不滿的理由是因爲他將宋聲聲的慘痛過往強行翻開,可他仍舊懷疑過,正是相野在背後阻止他與宋聲聲見面。
刑從連看了他一眼,說:“宋聲聲已經死了,酒店監控錄像也證明宋聲聲死時相野正呆在自己的房間裡,我們並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有問題。”
“確實,我們不僅沒有證據,還沒有任何尋找證據的方向。”林辰說着停頓了片刻,“但也並不能說完全沒有方向,我之所以認爲相野很有問題,就是在剛纔的時候,相野想將導致聲聲自殺的罪責推在我身上。”林辰苦笑起來,“我並非不想承擔責任,實際上我大概是除你之外在世界上最想爲他的死負責任的人,但起碼現在還不到我們做總結陳詞、自我定罪的時候。”
“可現在表面上看,相野對宋聲聲很好,要證明你的觀點,首先要做的是證明相野並沒有他所表現的那樣好,他或者傷害了宋聲聲或者逼迫了宋聲聲,從而間接導致宋聲聲的自殺。”刑從連又提到了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你該怎麼證明這點?”
林辰搖頭:“我不知道,這裡面或許有我們現在無法想象的問題存在,但我知道,如果相野真想讓我承擔責任,他下一步必然會找證人證明宋聲聲的死因問題在我,然後掀起巨大的輿論攻勢,令我成爲衆矢之的,那麼,當他們開始行動的時候,或許也同樣是開始犯錯的時候。”
“比如說,把那位給宋聲聲治療的心理醫生找來?”刑從連這樣問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