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歐瑞的制度……至少更加先進文明一些。”安德烈說道,“白槿花皇朝建立這樣的制度必然是考慮到了分封制的劣勢,這樣至少使國家有了穩定的常備武力……”
“我可不認爲這樣的制度有何文明可言。”珍妮皺了皺眉頭,“亞丁和其他的國家至少保障了領主們土地的私有性,保障了個人財產在平時不受侵犯。而不是像歐瑞,國王可以依靠軍隊的威懾力對貴族們肆意徵稅。”
“但總比領主們擁有私軍並且彼此之間肆意攻伐要好得多。”
“戰亂,我個人認爲戰亂是促進發展的最大動力。歐瑞的制度在幾百年前算得上優越,然而到現在已經落後了。”珍妮毫不示弱地坐直了身子,回敬道。
有趣。這兩個人的觀點完全調轉了過來。安德烈的想法本該是珍妮的想法,而珍妮的想法則應該是安德烈——這個渴望戰亂到來並且趁機崛起的人的想法。然而那位皇子似乎因爲之前受到的輕視而變得激動了起來,而珍妮則因爲我的微妙態度針鋒相對。
“呵呵……落後?至少我們現在仍然擁有西大陸規模最龐大的正規軍。”安德烈攤了攤手,“如果亞丁和歐瑞之間發生了全面戰爭,首先潰退的必然是那些爲了財富而戰鬥的僱傭軍團。”
“比如黑玫瑰戰爭?”珍妮聳了聳肩,“看看現在歐瑞的軍隊裝備吧。仍然是騎士、十字弓兵、步弓手、劍盾手——這四個主戰兵種已經出現了將近三百年,一點兒沒有變過。然而再看看那些常年戰亂的分封國家——有點的領主甚至已經開始爲自己的軍隊裝備炮弩了,還有的領主發展出了我們聞所未聞的新式戰法——僅僅是因爲兩國相隔遙遠,歐瑞的正規軍沒法兒領教到他們的厲害。”
我發現珍妮的臉上似乎煥發出了不一樣的光彩——一種只有在戰鬥的時候纔會出現的那種光彩。我也終於明白史蒂芬爲何會慨嘆她“不是一個男孩”了……因爲如果生爲男性,她的確適合成爲一個英勇的戰士……無論是在身體的作戰技巧方面,還是在頭腦的認知方面。
僅僅是這樣的空談似乎就已經讓她忘記了連日的疲憊,現在的她雙目有神,不甘示弱地注視着安德烈,似乎已經忘記了最初的那種念頭,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一場戰略討論之中。
安德烈攤了攤手:“戰爭形式的發展有何意義?一個國家總要保持長久的穩定才能變得強盛。像亞丁那樣常年戰亂不休——他們早晚是要崩潰的。”
“不,安德烈,戰爭形式的多樣化只是一個方面。我想要的並非戰亂,而是競爭。”珍妮靠在椅背上侃侃而談,“你只看到了戰亂,卻沒有看到分封制度的另一個意義——領主們之間存在競爭,必然花費更大的力氣壯大自己——無論是軍事裝備,還是經濟制度。你知道嗎,現在的亞丁已經出現了一種新的……新的……”她皺起了眉頭,似乎一時之間找到不到合適的詞語去描述她想要表達的東西,“新的分封模式……不,並不是分封模式。”
“騎士們,或者領主們因爲長期在外戰爭無暇顧及自己的領地,於是將土地出租給一些自由平民而免去賦稅,這些富有的自由平民在獲得了大量的土地之後無力耕種,又將它們出租給了另一些貧民。後者在土地上做自己想要的事情——建造葡萄園,或者釀造葡萄酒,或者製造軍隊所需要的服裝武器——他們以租金而非稅金向領主繳納財富。他們無需像歐瑞的領民們一樣辛苦耕種而將大多數糧食交給領主,自己的僅夠果腹——難道你沒有發現這樣做的意義嗎?”
“那麼那些領主們獲得的財富必然減少——亞丁的衰亡將會加劇。”安德烈皺着眉頭說道。
“從前我也是這樣想的。可是現在看看我們的窗外,那些在鐵礦裡工作的礦工們。”珍妮向窗外指了指,“我父親健康的時候,許諾他們在可以在採礦之餘保留自己的一部分——自己當月開採份額的百分之一。因此那些礦工們不懼疲憊地挖掘礦藏,每個人一月出產的原礦產量抵得上其他貴族家鐵礦兩個人的產量。起初那些貴族們嘲笑父親的做法,認爲會爲我們帶來極大的損失,然而時間證明了一切——博地艮最富有的男爵不是他們,而是我的父親。”
“而自從那個暗精靈到來之後,取消了這個制度,降低了薪酬——看一看那時的情景吧,整個礦區死氣沉沉,所有的人都好像沒了力氣。這就是關鍵所在——一種是爲自己做事每一種是爲別人做事。歐瑞的人民在爲貴族和國王做事,而亞丁的人們是在爲自己生產勞作。”
安德烈沉默許久,然後悶悶地說:“可是你也是一個貴族。”
“我的確是一個貴族……但這不妨礙我產生這些想法。”她說出了這句話,然後再不作聲了。
我也陷入了沉默。我原本以爲這僅僅是兩個人之間的意氣之爭……卻沒有想到珍妮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不知道她從哪裡獲得了這些想法——至少我從未在史書上見到過。我在珍妮走進房間的時候說,我怕自己所在的那個年代已經太過久遠,無法跟上他們的思維,而現在我發現……我似乎的確是老了。
擁有一個年輕人的軀體卻產生這樣的感慨挺奇怪,然而這的確是我此刻的想法。
無論是矮人們的技術,還是珍妮的古怪念頭,它們都以一種我前所未聞的方式闖入我的腦海,讓我不得不在思考復仇以及封神之後再去仔細探究這些新生事物。
整個人類社會……整個西大陸都在發展、前進,而我所依靠卻只有從前的力量。
我忽然前所未有地擔心起帕薩里安所說的,那些矮人的科技來了。
一旦我所追尋探索的魔法因爲那種力量而沒落、消失……我爲何還要存在?僅僅是爲了成神麼?在三百年前,魔法是這世界上唯一能夠令我感到神秘無比的東西,因此我信仰它、探索它、直到想要將自己永恆的生命都獻給它。然而三百年後,西大陸上又出現了這麼多更加新鮮有趣的東西……我似乎有點兒迷茫了。
桌上的紅茶早已涼透,這時候愷薩有些尷尬地打破沉默:“實際上……我們來到這裡是在討論招募傭兵的問題的。”
於是我們四個人相互對視,然後輕聲笑了起來。這樣的悠閒時光可不多見——能夠將一個話題討論上將近半個小時,卻沒有任何事務打擾。
珍妮閉眼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輕聲說道:“不必招募傭兵們了。馬第爾的家族衛兵,還有一百人。安德烈,你來做他們的侍衛長吧。”
這個消息令愷薩的臉上露出了喜悅的神色來,但安德烈的表情卻有些複雜。無論是誰,在面對自己的傾心的女子用這種近乎賞賜的方式給予自己想要的東西的時候,心裡都會產生某種相當不適的感覺……而這感覺因爲安德烈的身份而變得更加強烈。
他微微垂下目光,然後看向我。
我向他點了點頭。
“但……我不需要冊封儀式。我還不想成爲一個騎士。”他沉聲說道。
子爵的確可以冊封一個騎士——實際上珍妮家所有的衛兵都有爵位在身:他們是馬第爾家的內府騎士。而統領這些衛兵的騎士則被稱作“方旗爵士”——那是絕大多數平民可望而不可得的榮譽。
史蒂芬重病在身,在他們看起來即將不久於人世,到那時候,在重新與“西境守護者”達拉然伯爵修好之後,珍妮將成爲詹妮佛.馬第爾一等子爵。而安德烈想要成爲“方旗爵士”的話,則要在珍妮的面前下跪、效忠……
拒絕成爲一個騎士,似乎是他最後的驕傲了。
珍妮點了點頭:“你可以成爲馬第爾家的朋友,一位榮耀騎士,你無需被冊封。”
“那麼……那些亞丁的僱傭軍呢?”愷薩又問道,“我們這裡離亞丁的距離可不近……”
“亞丁的軍隊會去北方邊境觀望——畢竟提瑪克獸人帝國與他們也有接壤的領土。我們可以在那個時候選擇一支小規模但是身經百戰的傭兵團,總比國內的那些好得多。”安德烈站起身來,珍妮也站了起來:“稍後我會將代理侍衛長的印鑑和徽旗送去你那裡……”
“那麼……告辭了。”安德烈欠身行禮,珍妮優雅地還禮,兩人之間禮貌得有些陌生。
客廳大門被僕人關上,珍妮牽了牽嘴角:“方纔的表演你可還滿意?”
“其實你用不着那麼凌厲。”我揉了揉額角,端起已經涼下來的紅茶,又放了下來。窗外那隻黑貓再次出現,正焦躁地在窗臺上轉來轉去……但珍妮看不到它。
那隻黑妖精一定很好奇我們說了些什麼,然而我施展的魔法阻斷了我們談話的聲音,它在窗外只能聽到雪落的沙沙聲。實際上我對它最近的行蹤瞭若指掌——因爲我已經在那隻黑貓的身上施展了一個魔法:“刺青銘記”。
它最近一直在宅邸的範圍之內活動,每天夜裡進出史蒂芬.馬第爾的臥室。我想這小傢伙一定已經把我想要米倫.尼恩知道的事情都告訴了她。而我那個忠誠的死靈騎士則將在短暫地藏匿、避開某些惡意目光的窺探之後前往幾個口路,把那個逃走的傢伙給逮回來。
我一直想要獲得暗精靈大法師那種可以自如控制魔法傀儡的方法,眼前就是一個最好的機會。
這時候珍妮走到我的身邊看着我,然後又看向窗外:“你不會在這裡待很久的,是麼?撒爾坦。”
我輕輕地嗯了一聲,表達了我的疑惑。
“你最近總是盯着窗外。”她輕聲說,“看着遠方。我早該想到你不會安於舒適的生活,你有太多的秘密……只是,我請求你一件事——如果有一天你要離開,請先告訴我。讓我決定是否隨你一起離開,或者在這裡等着你回來。”
我看着她沐浴在陽光下的面孔,心裡微微縮了縮:“還有二十幾天,秋月就結束了。再過上九十多天,冬月也將結束……我留下的日子,大概還有這麼多。我曾經對你許諾過,爲你建立一個尼安德特人的帝國——”
“然而我現在不想要什麼帝國了。撒爾坦。”珍妮打斷我的話,“我只想要……”
“那話不要輕易說出口,小姑娘。”我看着她,說,“情勢總是逼迫我們做出各種決定,這絕非人力可以違背。即便是星界的諸神,也要擔心深淵地獄裡那些惡魔的們的謀叛,因此在他們之間引發血戰。這世界上從沒有隨心所欲的事,也沒有人能夠保證一定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我們所能做的僅僅是做出自己所能做的,然後將其他的事情交給命運……”
“然而你曾經說過你可以改變命運——通過‘大預言術’……”
“那只是我從前的狂妄想法。即便是神祗——黑暗之後塔克西斯的化身都會被人類殺死——連神祗都沒法掌握自己的命運。”
“你不是從前的那個撒爾坦了。”她沉默許久,然後微笑起來,“你變得……更像一個活生生的人了。”
“因爲人類會猶豫彷徨,爲未知的前途擔憂忐忑。我可不認爲你所說的事實是一個讚美。”我猶豫片刻,輕輕地將她擁在懷裡,低聲絮語,“我不知道——如果我願意的話——我會給你一個怎樣的未來。那也許是甜蜜溫馨的,也許是殘酷冰冷的。你將你的心交給了我……然而我自己都無法預知未來。”
“……其實這樣已經很好了。”她的雙手蜷在我的胸口,將側臉埋在我的脖頸上,“如果僅僅因爲我與我的那位祖先如此相似,請告訴我……我該怎樣取悅你……”
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僵了僵,然後有某種冰冷的情緒在頭腦中蔓延開來。我在心中微微嘆了口氣,然後輕輕地推開了她:“如果確有這個必要……我會告訴你。”然後我轉過身子,離開了客廳。
茫然又糾結的情緒。我討厭這樣。
花園裡仍在落雪——在豔陽之下。冰冷的空氣刺得我的肺部有些疼痛,我看着那些僕人們在庭院中忙着爲宅邸的窗戶貼上保暖的封條,感覺自己從未這樣閒適到……有些無聊。
被我的“大預言術”所影響的命運本該指引我找到第三份魔力,而它卻將一切線索都指向了那位暗精靈大法師。但現在的我對她感到空虛無力,不知該如何是好。
假如她是孤身一人,我現在就應該正在去往她的法師塔的路上了——我有着充分的自信可以殺死她,並且奪回屬於我自己的東西。然而她是暗精靈的主母,是與歐瑞乃至西大陸的幾個大貴族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的野心家。在我沒有找到足夠強大的依託之前,我所能做的僅僅是防備她的突襲,然後努力尋找另一份魔力的蹤跡——但命運沒有給我絲毫提示,它必定是被某種神秘的力量影響了。
我皺着眉頭在草木枯萎的花園裡踱步,而掩在袍袖之下的手指忽然觸摸到了一個冷冰冰的小東西。我愣了一愣,然後記起這是我從代達羅斯那裡得到的,可以控制巴溫帝國那種神秘力量的東西。
使用那種力量?不……那力量實在太過強大,就連我自己都沒法兒約束它。況且我查閱了各種史籍資料,也沒有弄清楚那十二個寶石按鍵究竟有何用途。我甚至無法輕易嘗試——因爲我自認爲現在還沒有力量抵抗那種可以屠滅十幾頭巨龍的東西。一旦錯誤地將它釋放出來,等待我的也許就是再次毀滅的命運。
那麼……我的心頭一跳,我需要另一種更加溫和的力量……那些南方的鐵錘矮人從他們的祖先那裡繼承的、出自巴溫帝國遺蹟的力量。
秘黨的大法師們試圖對抗那種技術並且毀滅這個位面……而我可以在此時爲他們提供幫助。
雪中送炭總比錦上添花要好得多。如果我擁有了帕薩里安曾經擔憂過的,能夠讓凡人殺死一位法師的東西,那麼米倫.尼恩的勢力將不再那樣不可戰勝。而我甚至在一瞬間想好了統御這支裝備了新式武器的軍隊的指揮官人選——詹妮佛.馬第爾。擁有某種奇思妙想的她,似乎最適合那支新式軍隊。
我又急切地來回走了幾步,感到自己最近所憂慮的事情終於迎刃而解——或者說找到了一個突破口。
我應當南下,在戰亂到來之前南下。去找到那些矮人,去誘惑、去說服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