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與安德烈告別還是與愷薩告別,都不是令人愉快的經歷。而另一件事情讓我幾乎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煩悶的心情與不合時宜的柔情衝昏了頭腦。那就是——當我騎着獨角獸獨自走到了城門口,並且在看到一個叫賣黑麪包的孩童之後纔想起了另一個人來:羅格奧?塔裡佛斯
我竟然完全忘記了這個小傢伙的存在。
他簡直就像是一團空氣,隱藏在我的身邊卻又被我常常忽視。曾經有幾個夜晚,當我在書房裡做完了魔法實驗或者記憶了法術疲憊地走出門、關上門之後,門裡纔會響起輕輕的敲門聲。而這個時候我纔會記起……剛纔那個小傢伙就坐在房間的某個陰影裡,某張座椅上,安靜地看着我……長達十幾個小時
他的身上總是有這樣一種奇特的能力,能夠令別人忽視他,甚至忘記他的存在。而這似乎也是他的那種強大而罕見的天賦魔法的另一種表現形式。
我當即命令獨角獸調轉了方向,飛馳向馬第爾的家的宅邸。而等到我來到大門前的時候,我卻發現那孩子已經牽了一匹矮腳小馬站在門邊,像是早有預料一般地看着我,並且從臉上露出了微笑來。
“抱歉……”我訕訕地說道,“的確是把你忘記了——”
他一言不發地翻身上了馬,走到我的身邊。而獨角獸不屑地看了看他座下的那匹“同類”,側着走開了兩步。
暗精靈公主在我腰間的皮袋裡尖聲尖氣地說道:“您當然不會把任何人放在心裡,也不會在意任何人的感受——就像你現在不會考慮這牢籠裡污濁的空氣一樣”
我當即產生了某種預感……這一路,似乎少不了麻煩事了。
獨角獸的腳程很快,但羅格奧座下的那匹小馬也表現出了令人驚異的耐力——它竟然可以勉強地跟隨上獨角獸的腳步,儘管顯得氣喘吁吁。
這個時代的旅途總是顯得很無聊,在這樣路上含有人煙的季節尤其如此。我甚至開始懷念起安德烈的那個傭兵團來——與他們的同行的時候雖然我常常保持沉默,但那些天性粗魯的傢伙們之間的玩笑倒的確令我覺得旅程不那麼枯燥了。
我的懷裡有一張歐瑞境內的地圖,按照這張地圖上所標示出的路線,在我今後的旅程裡大約有四分之三的日子都要在這樣乏味的氣氛中度過。
我們一路走走停停,在周而復始的“趕路”、“進餐”、“休息”當中平安渡過了四天的旅程,經過了兩個規模較小的村鎮。在第五天的時候,我們終於走出了馬第爾家的封地。不知道珍妮此刻正在忙些什麼……但我能夠想象得到她心裡的那種茫然與失落——就跟當年米蓮娜離開我的時候一個樣兒。
然而人不能總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因爲命運總會跟我們開幾個不大不小的玩笑,然後讓這玩笑改變一個人的一生。
暗精靈公主已經連續四天抗議她那“惡劣”的居住環境,並且要求我將她釋放出來了。但我在心情極度惡劣的前幾天裡對她的抗議置之不理,這使得她在今天終於安靜了下來。然而旅途的寂寞終於令我無法忍受——我想這大概是我已經漸漸習慣於身邊總有人陪伴的緣故了。於是我坐在獨角獸的背上,用手指輕輕地彈了彈腰間的皮口袋:“嘿,公主殿下。”
她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後開了口:“什麼事?”——聲音裡充滿了怨氣。
“我打算與您做個交易——用您的回答,來換取五分鐘的換氣時間。”
“您真無恥”她憤怒地說道,聲音聽起來有些沉悶。
“我還以爲您早就認識到了這一點……”我在出行之後第一次笑了起來,“您現在還得牢記一件事——您是我的俘虜。實際上我挺好奇,難道你們在北方的地下宮殿的空氣,就要比您的這座‘臨時行宮’裡的空氣要新鮮得多麼?”
“怎麼,你認爲我們同南方那些愚蠢的矮人一樣,住在地下的礦洞裡,常年忍受那種潮溼氣?”瑟琳娜反駁道,“‘冰雪宮殿’的模樣可不是你能夠想象的——只要你有機會參觀那座宮殿——實際上您更可能是以囚徒的身份抵達那裡的——我保證你會驚訝得合不攏嘴”
我笑了笑,拉來了腰間的皮袋蓋子。寒冷的新鮮空氣立即灌了進去……我隱約聽到了瑟琳娜舒適的深呼吸聲。在獨角獸又跑出了一段路程之後,我合上了蓋子:“好了,作爲我第一個問題的報酬,您的五分鐘換氣時間到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不解地問我:“……哪一個問題?”
“關於您的住所裡空氣新鮮與否的問題——您看,我是一個守信用的人。”我在撲面而來的寒風裡說道。
瑟琳娜再次沉默一會兒,然後不情願地說:“好吧,您是一個守信用的人。但是——您依舊是一個守信用的、無恥的人。”
暗精靈一百歲左右的年紀,大約還相當於人類十六七歲的小女孩……而她倒也的確表現得像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女孩。
“那麼,接下來是第二個問題。”我側過臉避開寒風,說道,“你原本的髮色是銀色?”
“是的。”她的回答顯得有些謹慎,似乎弄不清楚在我的這個問題之後隱藏着什麼樣的陰謀。我正打算如約打開蓋子她卻立即阻止了我,“我現在不需要換氣了。”
“嗯?”我低哼了一聲。
“因爲我覺得冷了。”她說道,“因爲您的虛弱術。”
“那麼您是不打算再和我做交易了。”
她再次沉默,然後在我嘆了一口氣之後說道:“您是覺得無聊乏味了。實際上我也有這種感覺——我不介意和你聊聊天,當然是那種不含惡意揣測的閒聊。”
“那麼我可就不好意思再用交易的形式來探知你的秘密了——實際上我非常好奇的是,擁有天賦魔法、身爲巫師的你,是如何成爲了一個法師的?我知道你的母親繼承了我的魔力,而你身上的則是令一部分黑暗力量。在很久之前就是這種黑暗力量讓我變得冷酷嗜血、反覆無常……但你是如何表現得像現在一樣……正常的?”我開始直入主題,但心裡並沒指望她給我令人滿意的答覆。
出乎意料的是,她很快回應了我:“您問起了一個我不想回憶的問題……”
“如果您不想說,可以不說。之前的那五分鐘依然有效。”
“不。這事情無關緊要……實際上我倒正想借此提醒你一件事——不要對我抱有太大的期望……我的母親不可能因爲我而滿足你的任何要求。”她說話的方式依舊是那種歌唱般的聲音,但我能夠從這聲音裡聽得出無奈與淒涼。
“您應該瞭解精靈們的習俗——在精靈們還沒有分化爲白精靈和暗精靈之前。他們對待……‘性’與‘愛’的習俗。”
“是的。將兩者區分開來。‘性’被認爲是同喝水、進食一樣滿足自身必要需求的東西,而‘愛’則是忠貞又神聖的情感——這與大多數人類將兩者混爲一談不同。”我說道。
“而我們暗精靈仍舊保留了這個觀點,並且從未改變。”瑟琳娜說道,“當白精靈與暗精靈分化之後,我的母親極其仇恨那些南方的同胞。她經常組織起討伐隊伍對他們發動襲擊,並且將俘獲的白精靈帶回冰雪宮殿,以此羞辱南方的白精靈之王。大約在一百多年前的時候,有一個將軍,白精靈的將軍,被我的母親俘虜了。”
“而後,我的母親侮辱了那個俘虜——在牀第之上。因爲他的妻子是白精靈王國的一位公主,我的母親認爲這種並非基於需求的‘’可以通過某種方式發泄她心中的憤怒。然而因爲這一次的衝動,母親在四個月之後發現她懷上了一個孩子——”
“那……是你?”我不禁有些驚訝——我曾經見到過數量極其稀少的人類與精靈的混血兒,卻第一次見到白精靈與暗精靈的混血兒。
“沒錯兒,那孩子正是我。”瑟琳娜說道,“我的母親因爲繼承了你的魔力,身體受到了極大的損傷。雖然她在後來通過某種方式修復了自己的身體,卻喪失了生育的能力……似乎她與暗精靈的男性之間存在着某種無法消除的排異反應,暗精靈的男性沒法兒令她再次懷孕了。而在那之前,我的哥哥約瑟芬就已經出生了。”
“起初她對這一次受孕感到異常憤怒,認爲自己的身體受到了玷污……然而她很快平靜了下來,因爲她覺得……這種生命形式,也就是現在的我,也算的上是她眼中的某個魔法奇蹟——於是她……‘慷慨’地給予了我生存的機會,並且將我誕了下來。”
“實際上從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的母親就認爲我是她的恥辱。她在我還是一個嬰兒的時候就開始用我的身體來進行各種魔法實驗,但我頑強地活了下來——也就是我的這種頑強,爲我再次爭取了大約十幾年的存活時間,直到我的天賦魔法開始顯露出來——實際上也就是因爲我的那種天賦魔法,我才能在各種各樣對身體有極大副作用的鍊金藥劑的侵蝕下‘健康’地成長,並且擁有了現在這種可以變小、縮到你腰間的這座牢房裡的能力。”
“似乎這也算得上是一種收穫……”我輕聲說道,試圖沖淡一些悲傷又嚴肅的氣氛。
“不……撒爾坦閣下,如果您是我,您就不會這麼說了。”瑟琳娜平靜地笑了起來,尖細的聲音在寒風中顯得有些飄渺,“實際上那些鍊金藥劑早已腐蝕了我身體裡的每一塊骨頭,而現在,就在我的身體裡,支撐着我的內臟、肌肉、血管的,也不是骨骼……而是魔力。”
我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
“我是一個沒有骨頭的人,我每時每刻都得有意識地控制着自己的天賦魔力,使它們能夠令我身體上的其他器官正常地運行下去,並且凝聚着魔力不讓它消散,不讓我癱軟成一團。您能夠想象麼?人們幾乎是無意識的呼吸、流汗、睡眠、消化……我都得自己有意識地控制,並且確保自己不會因爲哪一次的不小心而就此死去。”
“我……大概能夠想象得到你的那種痛苦。”我低聲說道,“不會比我從前身爲巫妖的時候遜色多少。”
“而在我展露出了自己的天賦魔法之後,我的母親意識到我可能對她有更大的用處……於是她花了三年的時間來做一個準備,並且取出了那個被封印的力量——那部分來自您的身上的黑暗魔力。她試着將那魔力與我融和,令我成爲一個擁有巫師天賦的法師。而在此之前,只有她成功過。”
“您的那一部分黑暗魔力……您對它們的特性應當記憶猶新。如果我能夠回到從前,無論能回去多少次,我都會毫不猶豫地結束自己的生命。那魔力一方面侵蝕着我的心智、消磨着我的靈魂,另一方面又令我無數次地產生毀滅一切的念頭。而這些瘋狂的情緒與我的天賦魔法相牴觸,我每時每刻都認爲自己的精神與將在下一刻崩潰。”她的聲音變得向寒風一樣冰冷,“而我在這樣的折磨裡度過了六十多個年頭……直到我的那位母親找到了某種方法,馴服了我身體當中的那股黑暗魔力。”
某種方法?我的心頭一跳……可以壓制那種黑暗力量的方法?但我知道此刻的氣氛並不適合我來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我強行壓抑着自己的好奇心,繼續聽她說下去。
“然後……我不再受到輕視,開始成爲我的母親的助手——儘管她時常在暗中用刻毒的眼神注視着我,但她卻再也沒法兒像從前一樣折磨我了。”
最近的情節發展是否有些緩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