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寂靜無聲。
這大概是我第一次在衆人面前表現得如此失態……或者說是像一個真正的撒爾坦.迪格斯。
我放開了魅的下巴,瑟琳娜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對我伸出手來。一陣清涼的感覺以我們的觸點爲中心擴散開來,效果甚至比我的鍊金藥劑還要好。
那力量修復着我的身體,我感覺自己的呼吸越來越順暢,身子變得輕鬆自如。而後喉嚨一陣溼癢……一口暗紅色的淤血脫口而出。
她收回了手,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就像是最上等的羊皮紙。我不知道這樣需要她付出什麼代價,但絕不會是那種可以無限制使用的魔法。想要得到任何東西都要付出些什麼,何況是生命力。
魅坐在地上,怨毒地看着我,卻不再說話。
我擡起頭來向那隻黑豹伸出手去——它向我惡狠狠地齜了齜,但還是任我將手放在了它的額頭上。這隻巨獸的毛髮像鋼針,扎得我的手心微微痛。不知爲何,我忽然對瑟琳娜生出了些“同病相憐”的感覺來——
從前的我被所有人唾棄,而她則不容於暗精靈一族,同樣也不會被白精靈們接受。這段時間的相處下來,她似乎並不那麼討厭——我甚至還從與她的談話中獲得了不少樂趣。
剛纔她本可以丟下我自己走掉——半人馬的確是攔不住她的。然而她卻治癒了我,並且現在又爲我付出了些東西。我並不認爲這個暗精靈會在相處的短短几日之內就對我產生好感——那種好到了可以令她背叛自己的母親的好感。然而她這樣做必有原因……也許是因爲那位暗精靈女王從前對她的所作所爲令她在潛意識當中產生了某種逆反心理,導致了現在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應該做些什麼……或者說應該站在哪一邊。
她現在已經恢復了正常的身形,看起來健康而充滿活力——這說明我之前給她喝下的那些鍊金藥劑的效力已經消失了。也許是她的身上還有某種我並不瞭解的魔法或者是其他藥劑抵消了那些東西的效果。我不知道她重新恢復了自己的力量已有多久,但一個事實擺在我的面前:她在這段時間裡沒有傷害我,而是僞裝成虛弱不堪的樣子,任由我帶着她東奔西走。
是的確不想殺死我,還是另有目的?
我在黑暗中看着瑟琳娜,然後說道:“打算繼續跟着我走,還是回到你母親那裡?”
她揉揉黑豹背上的皮毛:“你是在給我兩個選擇,還是僅僅打算聽聽我是怎麼說?”
“幫助過我的人,我必將給予他十倍的回報。背叛我的人,我必將給予他十倍的痛苦。”我沉聲說道,“這是我從前的信條,如今亦然。我要南下,去做一些重要的事情。而這些事情一旦被你聽到,我就不可能再讓你離開我的身邊。所以如果你打算離開的話,最好趁現在。”
“看起來我終於擁有了決定自己去留的權力。”瑟琳娜說道,“待在皮袋裡的感覺的確不好受——”
我沉默着聽她說話,但心裡微微跳了跳。
“可如果你不再讓我忍受那種惡劣的環境……我倒是有興趣再陪你走一段路。”她微笑着說。
我重新坐在椅子上:“……爲什麼?”
暗精靈公主用手指轉動着她的短柄魔杖,黑色尖頭靴子踩在地板上,“說實話,撒爾坦,我瞭解你越多,就對你越感興趣。第一次被你抓住的時候,我本以爲你會殺死我……可是誰想得到,那位大名鼎鼎的死靈君王、巫妖撒爾坦竟然有心情在晚上來到我的房間跟我鬥嘴?而最後的要求竟然是讓我製造一些鮮果——好餵飽自己的獨角獸。不不不……這不是撒爾坦,簡直是一個聖騎士……”
我悶哼了一聲,用輕輕地踢了踢試圖攀向窗口的唯安塔——她立即停止了動作。
“再比如你讓我救活那個魔法傀儡——”她指了指地上的艾舍莉,又指了指唯安塔,“又在下午的時候庇護着那個……‘白天的唯安塔’。你越來越讓我弄不清,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了。”
“我只是不想和西蒙起無謂的衝突。”我輕輕地搖了搖頭,“他對這隻魅表現出了額外的興趣,我又明知她是黑暗女士的……化身,我爲什麼要殺死她?相信自己的力量不代表就要輕易地招惹強大的敵人。至於‘聖騎士’式的同情心——相信我,你不可能在我的身上找到它們。”
瑟琳娜意味深長地看着我,眼睛在月色下閃着明亮的光——當真?
接下來的一句話應當是:“我可不信。”
“或者我現在給你一個建議——”我將兩隻手合在一起,食指相對着輕輕敲了敲,“其實我們不必成爲敵人,倒可以成爲盟友。暗精靈和白精靈原本就是同族,你們之所以被驅逐到地下,是因爲白精靈們認爲你們追隨着‘被深淵領主控制了的撒爾坦’。現在你們的情況挺尷尬——既不被白精靈接受,又已經在事實上背叛了我。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造成這個局面的就是你的母親——她想要取代我成爲世界公敵。雖然到目前爲止幹得還算漂亮,但想一想從前的我……我打賭她沒有好下場——暗精靈們也不會有好下場。”
瑟琳娜皺了皺眉頭,卻沒有反駁我。於是我在心裡暗笑起來。
“但如果選擇一個聰明人來領導暗精靈們的話……一位兼具白精靈血統與暗精靈血統的人,那麼你猜,這兩個種族有沒有可能重歸久好,暗精靈們可不可能重新從地底回到地面?”
瑟琳娜沉默了很久沒有說話,庫爾蘇勒則無聊地敲打着自己的蹄子——他原本就是一個小羣落的首領,即便得到了灰寶石的庇護,依舊是一個不通政治半人馬。他可以是最勇猛的戰士,但說到謀略與心計的話,我打賭暗精靈女孩一根手指就能把他擺弄得團團轉。於是他索性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唯安塔的身上,似乎對這個擁有兩個截然不同的靈魂的女孩很感興趣——這也正好使得我和瑟琳娜可以安心地交談。
暗精靈公主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輕聲笑了起來:“您這種蠱惑人心的愛好保持得真是長久,到現在依然未變。我敢打賭,如果你對我的哥哥,黑太子約瑟芬說出這番話的話,他現在已經已經微笑着同你握手了。然而我可不是他……”
“雖然我的母親冷酷無情、我的哥哥愚蠢殘暴……但我更沒法兒相信你。他們現在擁有整個暗精靈部族的效忠、擁有**師的支持、甚至在歐瑞王國當中也擁有了相當的影響力。而您呢?如果算上您的這位半人馬的朋友的話,您也僅僅擁有了一支……大約可以攻佔一個城鎮的武力。我能相信您什麼呢?”
“如果這樣想的話,西大陸上可就不會有戰亂了。”我笑着說,“開戰之前,兩個國家的使者各自在沙盤上擺出自己的兵力——哪個國家的兵力雄厚,哪個國家就被宣佈勝利,然後失敗者乖乖引頸受戮……原來鬥爭是一件這麼輕鬆美妙的事情?小姑娘,你的確還不瞭解我……我所擁有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遺憾的是,至今爲止,您沒法兒向我證明些什麼。”她聳了聳肩。
“想要一個證明?那麼——”我擡起手來,指向北方,“我讓歐瑞王國的德爾塔王室在一夜之間崩潰,你信不信?”
她的臉色慢慢變得凝重起來,仔細地盯着我,似乎想從我的臉上找到開玩笑的跡象。然而我直視她的雙眼,眸子發出淡淡的綠色熒光,直到她也向北方看去,並且低聲說道:“如果你真的能做到這一點……那麼我會好好考慮你的建議。”
她動搖了……這的確是一件好事。
庫爾蘇勒看了看我們,然後沉聲說道:“雖然不大清楚你們在計劃些什麼。但是撒爾坦是我的朋友。他差點爲了半人馬失去了自己的性命,所以我也可以爲他失去我的性命。無論小姑娘你站在哪一邊,我都站在撒爾坦這一邊。”
瑟琳娜笑着看了看他,然後搖搖頭:“不,半人馬,你不知道撒爾坦.迪格斯從前是怎樣的人……”
“死靈法師,巫妖,殺戮者。”庫爾蘇勒平靜地說道,同時在地上頓了頓自己的粗矛,“聽着,半人馬可不像你們想象得那麼蠢。在我們的祖先爲代達羅斯皇帝服務的時候,我們就知道了不少傳說。”
他看着我:“只是我們聽到的東西,可不是那些民間傳奇。那是代達羅斯皇帝的法師們整理出來的辛秘——你的故事作爲一個人類當中偉大的殉道者在我們的羣落裡一代又一代地流傳下來……不然,我怎麼會同你來到這裡?僅僅是爲了消滅一個危險的女妖麼?”
我愣了愣,然後重新打量這位站在我眼前的雄壯戰士……原來在這樣的身軀之下,還有着一顆細膩的心麼?
我的故事在半人馬的羣落裡流傳?我倒真的是驚訝了。
瑟琳娜自然同樣驚訝。她看了看我倆,然後笑了起來:“這麼說,我倒是最不瞭解這位法師閣下的人了……”
“我受夠了你們這些囉嗦的故事了!”地上的唯安塔抓狂似的攪着自己的頭髮,“或者殺死我,或者放我走!就是不要讓我這麼待在這裡!”
“你得跟着我走。”我站起身來,冷冷地說道。地上的被褥和牀單在搏鬥的時候被撕扯得破破爛爛,倒正方便我將它們再扯成布條,然後把唯安塔捆綁了起來,又塞住了她的嘴巴。
“在天亮之前,你得一直這樣待着,直到你的那個‘小東西’出現。對我來說她可比你更討人喜歡。”
夜晚的唯安塔在地上扭動身體,嗚嗚做聲。然而我的藥劑禁錮的她的魔力——同時也禁錮了她化爲黑霧的能力。現在的她甚至比不上一個健壯的凡人更具威脅性,因爲構成她身體的本源直接受到了影響。
接下來還有件麻煩事兒——我們得“修好”艾舍莉。
像她這麼好運氣的魔法傀儡可不多見——先是死掉一次,然後被救活。現在再死掉一次,又會被救活——簡直比我的生命力還要頑強。
只是……又得借用瑟琳娜的力量。不知不覺間,我似乎已經虧欠了她不少。
製造魔法傀儡的方法原本是被我首先提出,記錄在我的手札中。雖然米倫.尼恩後來又完善了製作工藝並且添加了某些自己的獨特創意,然而我現在所知的東西應付“修復”這件事情還是遊刃有餘。
我們在魔法光亮的映照下忙了一整夜,直到月亮快要沒入西邊的羣山之中的時候才大功告成。艾舍莉恢復了意識,除去有些“頭暈”和“視線模糊”之外並無大礙。
眼下我們四個人……如果算上羅格奧的話,就得是五個,看着唯安塔的掙扎越來越微弱,然後像是陷入沉睡一般沒有了聲響。此刻東邊開始出現朝霞,艾舍莉從破損的衣櫃裡的找出了一條黑色的長裙幫她穿在身上,然後解開束縛着她的雙手與雙腳的布條、拿掉塞在嘴裡的東西,等待“白天的唯安塔”回到這具身體裡。
晨光透過窗戶照在她的臉上,顯得她的面容白淨無暇。小姑娘的睫毛微微顫抖着,像是陷入了一場噩夢。夜晚的唯安塔一定不甘心就這樣讓出身體的控制權,我想每一次靈魂的交接大約都是一個痛苦的過程。
雖然她的面容未曾改變,但整個人的氣質卻都與夜晚大不相同。我沉默地注視着她,然後將目光下移……滑過圓潤的肩膀、高聳的胸口、纖細的腰身,最終停留在她的小腹上。
這裡有我的孩子。
之所以留下他,原因可一言難盡。
唯安塔接受了那個西蒙的幫助才凝聚成形,因此殺死她的話,幾乎就等於向那個男人宣戰——所以我得暫時留着她的性命。
唯安塔的靈魂是黑暗之後塔克西斯的殘魂,我不知道殺死她會不會驚動那位星界的神祗——所以我還得暫時留着她的性命。
而這個孩子,這個同時擁有“神魂”與“類神”血脈的孩子,又是我從未見過的存在。就像之前因爲對“魅”這種珍奇的存在感到好奇而保留了她的性命一樣——我暫時也不打算殺死他。
西蒙要他——大概是有他自己的目的。但縱使我如何冷酷無情,縱使這個孩子的出現並非我所願,我也不能將他當成一顆寶石或是一本魔法書那樣送給他。
這畢竟這是我的血脈。這不但有關血緣親情,還有關個人尊嚴。如果有一天他當真以蠻橫無理的方式向我索要這個孩子——在他出生之後,我定然要他知道,他惹上了一個不該招惹的人。
唯安塔的睫毛再一次大幅度地顫動,然後攤開在地上的頭髮開始慢慢變長……直到把她自己的身體都埋了進去。我想這大概是由於她沒法控制自己的魔力,也就沒法控制頭髮的長短的緣故。接着,她又發出低聲的沉吟,最終睜開了眼睛。
在迷茫地看了我們一會兒之後——一個黑袍女人,一個黑袍男人,一隻兇狠的黑豹、一個雄壯的半人馬——她就立即像一隻受驚的貓一樣“跳”了起來,飛快地縮到牆角,瑟瑟發抖,同時繼續像昨天下午一樣哀求我們:“不要殺死我,求你們不要殺死我!”
我皺了皺眉頭……這麼活潑似乎不是好事——對於將在她的小腹中慢慢成長的那個生命來說。
我試着讓自己的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攤開雙手,向她走過去:“別怕。我已經知道你是無辜的了。看這房間——昨天晚上女巫闖了進來,而我們殺死了她。”
她轉動眼珠四下看了看,然後又試着向旁邊縮了縮。但地上的頭髮纏住她的腳踝,她又摔在了地上——所幸有那些黑髮做靠墊,摔得並不重。
“那麼她的屍體呢?”她怯怯地看着我。
這個小傢伙似乎還挺機靈……竟然知道“屍體”這回事。
“已經燒成灰了。”我在她的面前停住腳步,笑着說。
唯安塔所有所思地看了看我,然後說:“嗯……那麼你沒騙我。女巫都是要被燒死的,這個我知道!”
她那種“無所不知”的孩子氣表情讓我的心裡沒來由地一暖。然而我隨即就想起了另一個人來——另一個我一直不願去想的人。
詹妮佛.馬第爾。她知道了現在發生的一切,會作何感想?
假如她知道現在有另一個女人懷上了我的孩子……儘管事情並非我所願,也並非使用通常意義上的手段就能夠解決……她會做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