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這本書的作者在數百年前就已經知道了東大陸的存在,並且對西大陸還有着遠超這個時代的瞭解。我沉思了一會兒,合上這本書,然後在書頁上用手指輕輕地敲打。
大廳之中只剩我一人。看起來菲克斯對我相當信任,將我獨自留在這裡,僅在門外留守一個衛兵,而自己去處理傷口了。
我走出大廳,命令那個衛兵帶我去菲克斯的房間。後者面無表情地執行了我的命令,扛着一柄和我的腦袋齊平的長矛走在最前面。
矮人王宮裡並非像我想象得那樣戒備森嚴,也許是惡劣的環境使他們沒有太多的精力像地上王國一樣制定繁瑣的規矩準則,因此行走在略顯陰暗的走廊上時就像是行走在一位鄉間貴族的城堡裡,很少看到神色緊張的衛士,也很少看到步履匆忙的女僕。甚至有幾個房間還半掩着門,從裡面傳出數量不多的僕役的談笑聲——就像是在一座旅館裡。
但這宮殿的的面積着實不小——我們在走廊裡行進了大約十分鐘,前方的衛兵才放緩了腳步,用帶有濃重矮人口音的通用語對我說:“現在我們要進入王室生活區了。”
但前方依舊是生滿了熒光苔蘚的走廊,與剛纔走過的道路看起來並無不同。如果硬要說有區別的話……大概就是空氣當中開始傳來隱約的魔法藥劑的味道了。只是這味道極淡極輕,如果不是像我這樣長年從事實驗室研究,必然分辨不出那味道與水果的清香味兒有什麼不同之處。
但我仍然微微皺起了眉頭。
因爲能夠發出這種氣味而的材料及其罕見……罕見到了我也僅僅是在前世的時候使用過一點兒的程度。
隨着我們一路前行,那味道逐漸清晰起來——這清晰並非“濃郁”,而是依舊極淡,卻令人聞得更加鮮明。
前方是一條長長的走廊,當我走到一扇被牢牢關上的房間門前的時候,我確定了那味道的來源。再向前走出一段距離,拐過一個彎,我們來到一扇高大的木門之前。衛兵停住腳步想要向門裡通報,但我擡手製止了他,低聲說道:“我在門外等。”
那矮人退後兩步仰起頭看了看我,然後直挺挺地轉過了,大步走開了。
在在他沿着原路拐出走廊之後跟了上去,在牆角之後掩藏自己的行蹤,目送他走出了王室生活區。
又過了五分鐘,在確認附近沒有巡邏的衛兵之後,我輕手輕腳地走到了剛纔那扇門前。
清香味兒從門縫裡傳進來,還伴隨着極輕微的玻璃器皿的碰撞聲,似乎是有人正在製作某種魔法藥劑。我輕輕地推了推門——紋絲不動。又施展了一個“魔力偵測”——房間裡沒有魔法反應。
於是我將手指抵在了鎖眼兒上,口中默誦四個音節——木門內側發出輕微的“咔嗒”聲,然後在“開鎖術”的作用下打開了一條縫隙。
透過縫隙向裡面看去,一個矮人女子正在矮小的桌前攪動一口鐵坩堝裡的液體。服飾精緻妥帖,相貌在矮人當中算得上“美麗”……大約正是三四十歲的年紀。
於是我立即閃身進了門,又反手將門推上,一個靜音結界在她驚呼出聲之前籠罩了整個房間。
“你是誰?”矮人女子當即後退了一步,然後揚聲大喊:“衛兵”
我看到她在呼喊的時候將腦袋側向一旁的一個牽牛花形的金屬圓筒——正鑲嵌在牆壁上。這種東西我曾在地上王國見過——它連通着樓下的僕從休息室,可以通過聲音的震動傳輸令他們聽到主人的吩咐,比拉鈴能夠傳達更多的信息。
但好在我的靜音結界起了作用,那聲音沒法兒傳進下一層了。
我任由她在呼喊之後又從桌子底下抽出一柄薄刃戰斧,全身戒備地看着我,然後微笑着、揹着手緩步走到桌前,仔細打量上面的那些瓶瓶罐罐。
果然與我料想得毫無二致,這女人在用那種名爲“燕草飛”的植物材料熬製一種毒性藥劑。被承裝在小碟子裡的還有不少其他配料,都已被用掉大半。而從這些器皿的新舊程度來看,它們似乎已經被主人使用了很久。
“羅蘭的根莖麼?”我在矮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膝蓋正好與桌子齊平,“這是一種相當不錯鎮痛材料……但會削弱燕草飛的毒性。”
“至於這飛蜴血、冬鬆骨粉末、蘇達花瓣……尼米羅莖節……又都是常見的活血藥劑的配方。”我看着那女人臉上警惕的神色,隨手拿起桌上的一個紅蘋果送到嘴邊,“您在煉製毒藥?”
她陰沉着臉色看着我,用餘光向門口掃去,似乎在等待衛兵和僕役們的到來。
我又晃了晃手中的那個蘋果:“我是否可以吃掉它,夫人?”
女人沉聲說道:“隨便你。”
於是我慢慢張開了嘴——而那個女人的目光也逐漸聚集在那個蘋果上,甚至還下意識地動了動握在斧柄上的手指……
我看到了她眼神當中的熱切——忽然又閉上嘴,將蘋果擱在了桌子上:“抱歉……我剛剛發現這東西有毒。”
矮人立即舉起了手中的薄刃戰斧,似乎想要將它向我投擲過來。但無形的“法師之手”已經扼住了她的脖頸同時向上斜上方一提——她的身子隨之向前踉蹌了幾步,戰斧脫手掉落在地,人也重重地落座在我對面的椅子上。
女人臉上驚訝的神色表明她此前並未意識到我能夠擁有這種力量,眼下她愣坐在那裡,脖頸依舊在我的掌握之中,擡起雙手試圖掰開令她呼吸不暢的那股力量——碰到的卻是自己的肌膚。
“你是……你來……盜竊我們的火藥……”她嘶聲說道,臉色因爲充血而發紅,“放開我……你知道我是誰麼?”
原來她把我當成了哈倫那夥人。
“我知道你是誰。”我微笑着說道,“你是安東尼世子殿下的生母——矮人王的一位事實上的妻子……同時似乎也是一個打算毒殺親夫的女人。”
她聽了我的話,下意識地瞥了瞥那鍋已經開始沸騰的藥劑。
我放輕了“法師之手”的力量,繼續說道:“雖然沒有想到安東尼的母親竟會是一位藥劑師……但您製作毒藥製劑的水準可着實讓我失望。如果我猜得沒錯兒,你應該在是嘗試製作‘塔克西斯之吻’……然而依我的眼光來看……”我放開了她的脖子,“您似乎一直在浪費‘燕草飛’這種珍貴的材料。”
矮人女士立即深吸了幾口氣,再次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你想要什麼?如果你想要黑火藥的資料,那麼請你……”
“我對黑火藥毫無興趣,只對您現在從事的這項工作有興趣。”我伸手彈了彈桌子上的那個蘋果,“依照您現在的製法,‘塔克西斯之吻’的效果只能發揮一成。也許你可以令那位矮人王繼續衰弱不堪地躺在牀上,卻沒法兒令他的病情繼續惡化。你自己的添加的那些成分雖然可以令毒藥緩慢地起效,造成身體因爲年邁而自然衰弱的假象……然不要忘記它們原本就是被用作活血化瘀、治療傷勢的東西。當他體內的毒素集聚到一定程度之後——再服用同樣的東西倒是會令他產生抗藥性。”
“而假如您此刻試圖加大劑量——就像現在你在做的這樣,你猜猜結果會是什麼?”我直視着她的眼睛,同時揮手熄滅了坩堝下面的火焰。那蘋果一般的清香味兒即刻散去。
矮人女士似乎已經從最初的慌亂中鎮定了下來。直到現在也沒有衛兵出現在門外應該令她意識到,我已經採用了某種方式斷絕了這個房間中的聲音向外傳播的途徑。她眼神閃爍地看着我,在長久的猶豫之後走到桌子對面的椅子前坐了下來:“會發生什麼?”
“藥力達到臨界值。矮人王的屍體上將至少呈現出六種中毒症狀——你的努力將前功盡棄。”我把桌子上的蘋果投進了坩堝的液體之中,果香頓時變得更加芬芳。
矮人直視着我,沉默了很久之後輕聲說道:“你……想要做什麼?”
“原本打算殺死你們的矮人王。但路過你的房間的時候聞到了熟悉的味道——於是發現了您這位‘半個同行’。”我輕輕地搓着手,微笑道,“既然您已經將這項富有挑戰性的事業進行了這麼久,作爲一個‘志同道合’者我想我應當助您一臂之力——用不着我親自承擔風險,又可達到我的目的,何樂而不爲?”
矮人女士皺起了眉頭——據說男性矮人認爲女矮人擁有兩道粗重的眉毛是富有吸引力的象徵……然而我卻無法苟同他們那種奇特的審美觀。
她沉默了一會兒,開口問我:“你是……安東尼的朋友?”
“從我剛纔對待您的方式來看,顯然不是。”我擊碎她最後的幻想,“但這並不妨礙我幫助您實現你的目標。只需要再添加幾種常見的材料,外加一些魔法藥劑,你就可以將這改良之後的‘塔克西斯之吻’注入這個蘋果當中,然後讓出廚子切成片或者打成果漿,獻給矮人王。”
“那麼你想要得到什麼?”矮人女士沉聲問道——那聲音甚至比一些地上世界的年輕男性還要粗壯,“與我交換黑火藥的配方?”
“噢……女士”我苦笑了起來,同時用手輕觸額頭,“爲什麼要執着於黑火藥?那東西原本就是我的囊中之物”
“難道你要我相信一個居心叵則的外來者,悄悄潛進我的房間,然後告訴我該如何配製一種稀有毒藥,接着高尚地、毫無所求地離開?”矮人撇了撇嘴,顯露出一個王妃在這種狀況下應有的沉穩氣度。
“我當然沒那麼高尚。實際上我的朋友是您的另一位親人——長子菲克斯殿下。菲克斯對他的父親懷有極深厚的感情,在繼承權這個問題上,寧願等待他‘自然’死去,也不願像您一樣……‘加速’他的衰老。但我與您一樣,在這個問題上同樣希望能夠令他儘快地從那種矛盾的心情當中解脫出來……於是我來到了這裡。”我輕聲說道,“打算先殺死矮人王,再殺死您的那位安東尼。”
“你這是在自取滅亡。”矮人王妃冷冷地說道,“安東尼的身邊倒是有一位你的同行——一位貨真價實的同行。那位法師閣下是地上世界泰達斯地區最強大的一位法師,你認爲你有可能殺死處於他的庇護之下的安東尼麼?”
“我想那位法師名叫帕格尼尼。”我微笑着說道,“剛纔在廣場上見過了他。我想現在那位備受您的推崇法師閣下應當正在狼狽逃離地下世界的路上。至於您的那位兒子……現在應當感覺到自己的頭腦開始漸漸變得不那麼清醒,就像是連續三天三夜沒有睡上個好覺……然後他會開始吃力地回想自己的名字,接着詢問他身邊的侍衛自己所處的這座城市究竟是什麼地方,最後……變成一個弱智。”
這倒並非恐嚇。在安東尼隨着帕格尼尼一同離去之前,我曾經在他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了拍。於是一個魔法“高等弱智術”被我施加在了他的身上,並且將會持續一個月之久。這段時間足以令那位老國王死去,並且敲定矮人王國新的繼任者了。
地下世界的環境惡劣,因此矮人們更需要一位強力的領導者。在我所瞭解的矮人歷史當中,曾經出現過一種特殊的情況——世子殿下是一個頭腦不清醒的白癡,無法擔當起領導人民的重任,於是由那一代矮人王的第三子繼承了王位——並且沒有遭遇任何反對。
現在我讓歷史在這裡重演——原來的世子殿下忽然變成了弱智……王位自然只能由菲克斯來繼承。
這個法子看起來簡潔明瞭,實際上也需要相當有利的條件與菲克斯的配合。首先得得到相當一部分的支持——例如那些皇家衛隊、城衛軍、新軍;還得要求頭腦聰慧的繼任者在大臣們的心中擁有相當的地位——不然將會遭遇相當多的阻力,甚至有可能導致這一脈王室被趕下臺來;最後……最好這位新的繼承者擁有值得炫耀的武力——火龍正是最好的戰利品。
擁有這樣有利的背景資源,再加上一位法師的幫助——如果菲克斯與安東尼的身份對調的話,菲克斯一定早就變成了一個弱智,而國王陛下一定早就躺在了“列王墓穴”當中。
王妃聽了我的話,在椅子上呆坐了一會兒,然後沉聲說道:“這不可能”。
她看了看我,又說:“如果真是那樣,你爲什麼還坐在這裡同我說這些?既然你能夠戰勝那位法師——爲什麼不乾脆直接殺死安東尼和我們的陛下,讓菲克斯成爲你的傀儡?”
“同您考慮的一樣——我想要的是矮人王國的平穩過度,而不是一場內戰。”我冷冷地說道,“我當然有能力在此處將你們統統殺死……然而那樣的話我得花費雙倍力氣收拾殘局。所以這事情由您來做再好不過——母親爲了能讓自己的兒子早日掌有鐵王座而毒殺前任國王……這種橋段在史詩中多得是。”
“那麼我會拒絕你。”矮人王妃陰沉着臉站了起來,忽然伸手打翻了桌子上的坩堝,挑釁似的望着我,“你可以殺死我,也可以殺死他,但你無法讓我做出我不願意去做的事情無論你的陰謀如何縝密,我都將找到辦法令安東尼恢復健康,然後奪回王位……不——我絕不會允許陛下死去,爲了我的兒子”
“但我的確有辦法令您做出您不願意做的事情。”我輕聲笑了起來,然後左手猛然一收,握住她的脖頸將她按在了牆壁上,同時口中開始低聲誦唸一組冗長的咒文。一團黑霧開始在虛空之中凝聚,然後像是沸騰的開水一樣翻滾起來,逐漸擴大,並且變爲了一個緩緩轉動的圓環。
圓環裡隱約傳來厲風呼嘯的聲響,看得見熊熊燃燒的火焰,甚至還伴隨着微弱的哀號聲。在下一刻,一個身影從環中走了出來。
一頭烏黑的長髮微微蜷曲,半掩雪白細膩的臉頰。粉紅的嘴脣半張,眼睛流露着難以言表的魅惑之情。線條美妙的長腿、纖細輕柔的腰肢、圓潤挺巧的胸部都覆蓋在極輕極薄的連衣緊身皮甲之下——這驚心動魄的美麗與她身後的空間昭示了她的身份:一個深淵魅魔。
她慵懶地扭動肢體,伸出纖細的手指在我的下巴上輕輕一勾:“您真是個好人——這可是我第一次來到地上界。無論您有什麼要求……我一定滿足您——”
她說着就要往我的身上靠,發自本能的魅惑氣息將我包裹,一陣芬芳的氣息撲面而來——絕不濃郁,卻清新得令人感覺來到了春日的葡萄園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