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鳳宮,慕容炎已經連着三日沒有過來。姜碧蘭派人出去打聽,王允昭將她的人擋了回來,只說慕容炎忙於軍務。
姜碧蘭想着上次自己父親在朝堂上遭到申斥的事,還是有些忐忑。這些天他一直沒有過來,可是因爲還在生父親的氣嗎?思來想去,她親自下廚做了甜湯,給慕容炎送去。
然而她並沒有見到慕容炎,她等在書房外面,王允昭很是爲難,說:“娘娘,陛下確有要事,您先回去吧。”
姜碧蘭說:“今天見不到他,我是不會走的。”
王允昭說:“娘娘。”
姜碧蘭說:“你還知道我是娘娘,如今我連一個御書房都進不去了麼?”
王允昭說:“奴才不敢。只是陛下有吩咐……”
姜碧蘭端着湯盅就往前走,小安子等人也不敢攔着。她推開御書房的門,卻發現裡面根本沒有人。她怔住,許久之後,才轉身問:“陛下呢?”
王允昭將宮人都屏退,說:“娘娘,實不相瞞,陛下知道馬邑城危急,暗中趕去了邊城。如今不在宮中。臨行之前未告訴娘娘,實在也是怕娘娘擔憂。”
姜碧蘭說:“既然明知邊城危急,他還親自前去,豈不是更加危險?”
王允昭說:“娘娘放心,陛下心思鎮密非我等所能及,只要按他的吩咐,當不會有危險。”
姜碧蘭不知道爲什麼,就是覺得心裡有點不是滋味。也不再跟王允昭說話,轉身回了棲鳳宮。
待回到宮中,她終於發現自己爲何不悅,她身爲王后,慕容炎離宮前往邊城這麼大的事,竟然沒有一個人告知她。而且邊城……不是左蒼狼在鎮守嗎?聽說前幾日剛剛打了勝仗,左蒼狼一直不肯回朝。
他如今巴巴地跑去,是什麼意思?
她左思右想,卻還是沒有答案。身邊也沒有個可以參謀的人,只好罷了。看着自己親手做的甜湯,再環顧沒有慕容炎的宮宇樓臺,一時之間,心裡像是缺了一塊,空空蕩蕩。
馬邑城,慕容炎隱在左蒼狼帳中。左蒼狼擔心他在馬邑城的消息泄露出去,便讓他換了軍醫的衣服,平時呆在她帳中。身邊的親衛只道是從哪裡找來的大夫,也並未留意。
慕容炎與她同宿同食,邊城清苦,氣候又寒冷,她不能長期臥牀不起,只怕動搖軍心,令西靖等敵軍起疑。是以偶爾還要出去巡城。慕容炎說:“老這樣,傷怎麼好得了?”
左蒼狼倒是不在意:“熬過這幾天,等敵軍退了就好了。如今失了馬邑城,西靖在白狼河東沒有駐地,過一趟白狼河不容易。一旦撤回去,當可得三年兩載無憂太平。何況三次犯我燕地皆無功而返,想來下次再要動兵,也要好好思量幾番了。”
慕容炎沒有說話,他作軍醫打扮,跟在左蒼狼身後,但凡左蒼狼經過的地方,兵士無不站得筆直,就連傷兵也沒有任何頹勢。畢竟是大勝西靖,燕軍兵鋒正盛,也難怪西靖、孤竹不敢冒然進攻。
左蒼狼有時候拍拍他們的肩,寒甲之上全是碎冰。
如此又過了十天,左蒼狼這才能夠下地行走。軍中全是以當初從馬邑城掠奪的糧草渡過了這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而西靖先耗不住,大軍退回白狼河以西。
孤竹隨後也撤回小泉山。馬邑城之危終於解除。敵軍撤走的時候,外面天氣奇寒,幾乎滴水成冰。營帳外倒掛的冰棱,粗的有手腕粗,細得如手指細。左蒼狼摘了一根在手裡,真冷,凍得人手指發麻。卻就是不忍心丟棄。
慕容炎說:“扔掉,回頭又生病。”
左蒼狼往前走,說:“我現在是驃騎大將軍,你只是我身邊一個雜兵。敢用這語氣跟我說話,真當我治軍不嚴啊!給我脫了衣服,沿着營帳跑一百圈。”
慕容炎哭笑不得,說:“不划算啊,你就今天讓孤跑一百圈,回頭孤天天罰你跑。”兩個人一邊鬥嘴一邊往前走,不知不覺,來到馬邑城的城頭。
馬邑城外就是平度關,冰封的白狼河如同一條玉帶,周邊是零星的綠洲,然後便是滿目黃沙。城頭寒風割面而來,沙入城郭,更顯荒涼。
城下的袁惡和幾個士兵在燒竹子,發出噼哩啪啦地聲響。一擡頭看見左蒼狼站在城頭,離得遠,他沒認出慕容炎,只是高聲喊:“將軍,今兒個除夕,下來放爆竹啊!”
左蒼狼微笑,說:“不了,你們玩。”然後轉過頭,對慕容炎說,“今天除夕啊。”
慕容炎說:“是啊,咱們左將軍這個年過得可不怎麼好。”
左蒼狼環顧四周,說:“但總算這個新年禮物還不錯。”
慕容炎說:“你贈孤一城,等回到晉陽,孤封你作衛將軍。”衛將軍便是溫砌的軍銜了。左蒼狼說:“不要,陛下如果真的想封賞屬下,若干年後,倘若天下大定,而微臣仍在的話,陛下就賜微臣在此戍邊終老吧。”
慕容炎怔住,老舊的城牆之上,四目相對,雲淡風輕的對白,突然有些悲涼。此時此刻並肩而立、共度新歲的人,沒有未來。似乎有一根刺,就這麼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心臟。有那麼一刻,他幾乎想許她一個天長地久。
他側過臉,去看封凍的白狼河。這人間荒涼,人心更是脆弱不堪。而歧路多蹇,只有不偏不倚、沿着一個方向堅定行進的人,才能到達終點。沿途再美的風光,都是迷障。
慕容炎,從來都不是會迷路的人。
除夕之後,慕容炎先行趕回晉陽城,左蒼狼隨後班師。
大軍回到晉陽城的那天,正是正月裡。元宵節將近,年味還沒有散。慕容炎親自到西華門迎大軍入城,文武百官分立兩側,百姓夾道等候。左蒼狼看見城門的陣仗,立刻就下了馬。她快步走到慕容炎面前,跪下:“主上。”
慕容炎把她扶起來,彷彿這些天不曾見面,兩個人嚴守君臣之禮,一併入城。晉陽城人山人海,左蒼狼每一步都走得極其穩健,不想讓任何人看出她的傷勢。
夜間,慕容炎在濃華殿大宴君臣。姜碧蘭一身盛裝,和慕容炎一起出席。
主座上,帝與後並肩而坐,左蒼狼坐在武官一席。王允昭畢竟細緻,她的酒壺裡都是白開水。她只喝了一口就不喝了,旁邊不時有大臣過來向她敬酒。
很快一壺白水便空了,魏同耀等人給她倒了酒。左蒼狼喝了一杯,上面慕容炎便說:“行了,今日雖是慶功之宴,但是飲酒還需有度。”
他這樣說了,當然也沒人敢再跟左蒼狼喝酒。樂師奏起宮樂,有宮女身着華美的舞衣,翩翩起舞。姜碧蘭看了左蒼狼一眼,知道慕容炎有心維護,也知道她傷勢沉重,不宜多飲。可她心裡就是堵着一口氣。
菜過五味,她說:“聽說左將軍受傷了?”
左蒼狼忙起身,答:“回娘娘的話,一點小傷,不礙事。承蒙娘娘垂問。”
姜碧蘭說:“將軍爲國征戰,勞苦功高。本宮一直以來對將軍這等女中英豪都欽佩異常。每每讀到邊塞遠征的詩句,總是十分嚮往。”
左蒼狼說:“邊城與帝都,不過所見不同。娘娘豔羨沙場,豈不知天下女兒皆羨慕娘娘。”
她禮儀周全,說話也得體。姜碧蘭這才一笑,如芳草幽蘭:“人的命運,大多不由自己。可是將軍不同,將軍手握重兵,能決定別人的命運。我知道將軍生而爲將,難免多血腥殺戮。但是即使爲將者,也應少殺慎殺。將軍灰葉原和馬邑城之戰,固然功垂古今,但是那些受辱的女人、被殺害的百姓,將軍難道從來沒有做過惡夢?沒有夢見過他們嗎?”
左蒼狼怔住,殿中氣氛有些尷尬。但隨即,左蒼狼便欠了欠身,說:“末將牢記娘娘訓誡。以後用兵,定會慎之再慎。”
姜碧蘭很滿意,說:“既然如此,明日本宮便安排法常寺的僧人爲此戰陣亡的將士作一場法事,超渡英靈。將軍也可以爲灰葉原和馬邑城無辜死難的百姓抄幾卷經書,以祈祝他們早日脫離苦海,轉世輪迴。”
左蒼狼有點發愣,其他大臣都沒有說話。還是姜散宜站起來,說:“陛下英明神武、娘娘宅心仁厚,實乃大燕之福。讓我們滿飲此杯,以賀大燕國運隆昌。”
羣臣這才起身舉杯,飲盡杯中酒。
姜碧蘭有些失措,良久低聲問慕容炎:“炎哥哥,我說錯了什麼嗎?”
慕容炎與她共飲了一杯,說:“怎麼會,蘭兒是主母,主母訓誡下臣,不會有錯。”
只是……好吧,只是她活在疆場,而你活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