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古怪的盜黨

他大哭一場之後,胸間鬱悶發泄了不少,眼見天已黎明,正可趕路,剛要站起身來,突然叫了聲“啊喲!”原來他心神激盪,從苗人鳳家中急衝而出,竟將隨身的包袱留下了,倘再回頭去取,此時實不願和苗人鳳會面。程靈素幽幽的道:“別的都沒什麼,就是那隻玉鳳凰丟不得。”胡斐給她說中心事,臉上一紅,說道:“你在這兒稍等,我趕回去拿包袱,否則連今晚吃飯住店的銀子也沒有了。”程靈素道:“我有銀子,連金子也有。”說着從懷中取出兩小錠黃金來。胡斐道:“最要緊的是我家傳的拳經刀譜,決計丟不得。”程靈素伸手入懷,取出他那本拳經刀譜來,淡淡的道:“可是這本?”胡斐又驚又喜,道:“你真細心,什麼都幫我照料着了。”程靈素道:“就可惜那隻玉鳳給我在路上丟了,當真過意不去。”胡斐見她臉色鄭重,不像是說笑,心中一急,道:“我回頭找找去,說不定還能找到。”說着轉頭便走。程靈素忽道:“咦,這裡亮晃晃的是什麼東西?”伸手到青草之中,拾起一件飾物,瑩然生光,正是那隻玉鳳。

胡斐大喜,笑道:“你是女諸葛,小張良,小可甘拜下鳳。”程靈素道:“見了這玉鳳,瞧你喜歡得什麼似的。還給你吧!”於是將刀譜和玉鳳都還了給他,說道:“胡大哥,咱們後會有期。”胡斐一怔,道:“你生氣了麼?”程靈素道:“我生什麼氣?”但眼眶一紅,珠淚欲滴,轉過了頭去。胡斐道:“你……你要到哪裡去?”程靈素道:“我不知道。”胡斐道:“怎麼不知道?”程靈素道:“我沒爹沒孃,師父又死了,又沒人送什麼玉鳳凰、玉麒麟給我,我……我怎麼知道到哪裡去。”說到這裡,淚水終於流了下來。胡斐自和她相識以來,見她心思細密,處處占人上風,任何難事到了手上,無不迎刃而解,但這時見她悄立曉風之中,殘月斜照,怯生生的背影微微聳動,心中不由得大生憐惜之心,說道:“靈,我送你一程。”

程靈素揹着身子,拉衣角拭了拭眼淚,說道:“我又不到哪裡去,你送我做什麼?你要我醫治苗人鳳的眼睛,我已經給治好啦。”胡斐要逗她高興,說道:“可是還有一件事沒做。”程靈素轉過身來,問道:“什麼?”胡斐道:“我求你醫治苗人鳳,你說也要求我一件事的。什麼事啊,你還沒說呢。”程靈素究是個年輕姑娘,突然破涕爲笑,道:“你不提起,我倒忘了,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好,我要你幹什麼,你都得答應,是不是?”胡斐確是心甘情願的爲她無論做什麼事,昂然道:“只要我力所能及,無不從命。”

程靈素伸出手來,道:“好,那隻玉鳳凰給了我。”胡斐一呆,心中大是爲難,但他終究是個言出必踐之人,當即將玉鳳遞了過去。程靈素不接,道:“我要來幹什麼?我要你把它砸得稀爛。”這一件事胡斐可萬萬下不了手,呆呆的怔在當地,瞧瞧程靈素,又瞧瞧手中玉鳳,不知如何是好,袁紫衣那俏麗嬌美的身形面龐,剎那間在心頭連轉了幾轉。

程靈素緩步走近,從他手裡接過玉鳳,給他放入懷中,微笑道:“從今以後,可別太輕易答應人家。世上有許多事情,口中雖然答應了,卻是無法辦到的呢。好吧,咱們可以走啦!”胡斐心頭悵惘,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滋味,給她捧着那盆七心海棠,跟在後面。行到午間,來到一座大鎮。胡斐道:“咱們找家飯店吃飯,然後去買兩頭牲口。”話猶未了,只見一個身穿緞子長袍、商人模樣的中年漢子走上前來,抱拳說道:“這位是胡爺麼?”胡斐從未見過此人,還禮道:“不敢,正是小可。請問貴姓,不知如何識得小可?”那人微笑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在此恭候多時,請往這邊用些粗點。”說着恭恭敬敬的引着二人到了一座酒樓之中。酒樓中店伴也不待那人吩咐,立即擺上酒饌。說是粗點,卻是十分豐盛精緻的酒席。胡斐和程靈素都感奇怪。但見那商人坐在下首相陪,一句不提何人相請,二人也就不問,隨意吃了些。酒飯已罷,那商人道:“請兩位到這邊休息。”下了酒樓,早有從人牽了三匹大馬過來。三人上了馬,那商人在前引路,馳出市鎮,行了五六裡,到了一座大莊院前。但見垂楊繞宅,白牆烏門,氣派甚是不小。

莊院門前站着六七名家丁,見那商人到來,一齊垂手肅立。那商人請胡斐和程靈素到大廳用茶,桌上擺滿了果品細點。胡斐心想:“我若問他何以如此接待,他不到時候,定不肯說,且讓他弄足玄虛,我只隨機應變便了。”當下和程靈素隨意談論沿途風物景色,沒去理睬那人。那商人只是恭敬相陪,對兩人的談論竟不插口半句。

用罷點心,那商人說道:“胡爺和這位姑娘旅途勞頓,請內室洗澡更衣。”胡斐心想:“聽他口氣,似不知程姑娘的來歷,如此更妙。他如果敢向毒手藥王的弟子下毒,正好自討苦吃。”當下隨着家丁走進內堂。另有僕婦前來侍候程靈素往後樓洗沐。兩人稍加休息,又到大廳,你看我,我看你,但見對方身上衣履都是煥然一新。程靈素低聲笑道:“胡大哥,過新年嗎?打扮得這麼齊整。”胡斐見她臉上薄施脂粉,清秀之中微增嬌豔之色,笑道:“你卻像新娘子一般呢。”程靈素臉上一紅,轉過了頭不理。胡斐暗悔失言,但偷眼相瞧,她臉上卻不見有何怒色,目光中只是露出又頑皮又羞怯的光芒。這時廳上又已豐陳酒饌,那商人向胡斐敬了三杯酒,轉身入內,回出時手捧托盤,盤中放着一個紅布包袱,打開包袱,裡面是一本泥金箋訂成的簿子,封皮上寫着“恭呈胡大爺印斐哂納”九個字。他雙手捧着簿子,呈到胡斐面前,說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將這份薄禮呈交胡大爺。”胡斐並不接簿,問道:“貴主人是誰?何以贈禮小可?”那商人道:“敝上吩咐,不得提他名字,將來胡大爺自然知曉。”胡斐好生奇怪,接過錦簿,翻開一看,只見第一頁寫道:“上等水田四百一十五畝七分”,下面詳細註明田畝的四至和座落,又註明佃戶爲誰,每年繳租谷若干等等。胡斐大奇,心想:“我要這四百多畝水田幹什麼?”再翻過第二頁,見寫道:“莊子一座,五進,計樓房十二間,平房七十三間。”下面也以小字詳註莊子東南西北的四至,以及每間房子的名稱,花園、廳堂、廂房,以至竈披、柴房、馬廄等等,無不書寫明白。再翻下去,則是莊子中婢僕的名字,日用金銀、糧食、牲口、車轎、傢俱、衣着等等,無不具備。胡斐翻閱一過,大是迷惘,將簿子交給程靈素,道:“你看。”程靈素看了一遍,也猜不透是什麼用意,笑道:“恭喜發財,恭喜發財!”那商人道:“敝上說倉卒之間,措備不周,實是不成敬意。”頓了一頓,說道:“待會小人陪胡大爺,到房舍各處去瞧瞧。”胡斐問道:“你貴姓?”那商人道:“小人姓張。這裡的田地房產,暫時由小人替胡大爺經管。胡大爺瞧着有什麼不妥,只須吩咐便是。田地房屋的契據,都在這裡,請胡大爺收管。”說着又呈上許多文據。胡斐道:“你且收着。常言道:無功不受祿。如此厚禮,我未必能受呢。”那商人道:“胡大爺太謙了。敝上只說禮數太薄,心中着實過意不去。”胡斐自幼闖蕩江湖,奇詭怪異之事,見聞頗不在少,但突然收到這樣一份厚禮,而送禮之人又避不見面,這種事卻從沒聽見過。看這姓張的步履舉止,決計不會武功,談吐中也毫無武林人物的氣息,瞧來他只是奉人之囑,不見得便知內情。

酒飯已罷,胡斐和程靈素到書房休息。但見書房中四壁圖書,幾列楸枰,架陳瑤琴,甚是雅緻。一名書僮送上清茶後退了出去,房中只留下胡程二人。

程靈素笑道:“胡員外,想不到你在這兒做起老爺來啦。”胡斐想想,也是不禁失笑,但隨即皺眉說道:“我瞧送禮之人定有歹意,只是實在猜不出這人是誰?如此作法有什麼用意?”程靈素道:“會不會是苗人鳳?”胡斐搖頭道:“這人雖和我有不共戴天的深仇,但我瞧他光明磊落,實是一條好漢,不致幹這等鬼鬼祟祟的勾當。”程靈素道:“你助他退敵,他便送你一份厚禮,一來道謝,二來盼望化解怨仇,恐怕倒是一番美意。”胡斐道:“姓胡的豈能瞧在這金銀田產份上,忘了父母大仇?不,不!苗人鳳不會如此小覷了我。”程靈素伸了伸舌頭,道:“那倒是我小覷了你啦。”

兩人商量了半日,瞧不出端倪,決意便在此住宿一宵,好歹也要探尋出一點線索。到了晚間,胡斐在後堂大房中安睡,程靈素的閨房卻設在花園旁的樓上。胡斐一生之中從未住過如此富麗堂皇的屋宇,而這屋宇居然屬於自己,更是匪夷所思。他睡到二更時分,輕輕推窗躍出,竄到屋面,伏低身子一望,見西面後院中燈火未熄,於是展開輕身功夫,奔了過去。足鉤屋檐,一個“倒卷珠簾”,從窗縫中向內張望,只見那姓張的滴滴篤篤的打着算盤,正自算帳,另一個老家人在旁相陪。那姓張的寫幾筆帳,便跟那家人說幾句話,說的都是工薪柴米等等瑣事。胡斐聽了半天,全無頭緒,正要回身,忽聽得東邊屋面上一聲輕響。他翻身站直,手握刀柄,只見來的卻是程靈素。她做個手勢,胡斐縱身過去。程靈素悄聲道:“我前前後後都瞧過了,沒半點蹊蹺。你看到什麼沒有?”胡斐搖了搖頭。兩人分別回房,這一晚各自提防,反覆思量,都沒睡得安穩。次晨起身,早有僮僕送上蔘湯燕窩,跟着便是麪餃點心,胡斐卻另有一壺狀元紅美酒。胡斐心想:“有靈姑娘爲伴,談談講講,倒也頗不寂寞。在這裡住着,說得上無憂無慮,快樂逍遙。”驀地轉念:“那姓鳳的惡霸殺了鍾阿四全家,我不伸此冤,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想到此處,胸間熱血沸騰,便向程靈素說道:“咱們這就動身了吧?”程靈素也不問他要到何處,答道:“好,是該動身了。”

兩人回進臥室,換了舊時衣服。胡斐對那姓張的商人道:“我們走了!”說了這一句,拔步便走。那姓張的大是錯愕,道:“這……這……怎麼走得這般快?胡大……胡大爺,小人去備路上使費,您請等一會。”待他進去端了一大盤金錠銀錠出來,胡程二人早已遠去。二人跨開大步,向北而行,中午時分到了一處市集,一打聽,才知昨晚住宿之處叫作義堂鎮。胡斐取出銀子買了兩匹馬,兩人並騎,談論昨日的奇事。

程靈素道:“咱們白吃白喝,白住白宿,半點也沒有損到什麼。這樣說來,那主人似乎並沒安着歹心。”胡斐道:“我總覺這件事陰陽怪氣,很有點兒邪門。”程靈素笑道:“我倒盼這種邪門的事兒多遇上些,一路上陰陽怪氣個不停。喂,胡大爺,你到底是去哪裡啊?”胡斐道:“我要上。你也同去玩玩,好不好?”程靈素笑道:“好是沒什麼不好,就只怕有些兒不便。”胡斐奇道:“什麼不便?”程靈素笑道:“胡大爺去探訪那位贈玉鳳的姑娘,還得隨身帶個使喚的丫環麼?”胡斐正色說道:“不,我是去追殺一個仇人。此人武功雖不甚高,可是耳目衆多,狡獪多智,盼望靈姑娘助我一臂之力。”於是將佛出鎮上鳳天南如何殺害鍾阿四全家,如何廟中避雨相遇,如何給他再度逃走等情一一說了。程靈素聽他說到古廟邂逅、鳳天南黑夜兔脫的經過時,言語中有些不盡不實,說道:“那位贈玉鳳的姑娘也在古廟之中,是不是啊?”胡斐一怔,心想她聰明之極,反正我也沒做虧心之事,不用瞞她,於是索性連如何識得袁紫衣、她如何連奪三派掌門人之位、她如何救助鳳天南等情,也從頭至尾說了。程靈素問道:“這位袁姑娘是個美人兒,是不是?”胡斐微微一怔,臉都紅了,說道:“算是很美吧。”程靈素道:“比我這醜丫頭好看得多,是不是?”

胡斐沒防到她竟會如此單刀直入的詢問,不由得頗是尷尬,道:“誰說你是醜丫頭了?袁姑娘比你大了幾歲,自然生得高大些。”程靈素一笑,說道:“我八歲的時候,拿媽媽的鏡子來玩。我姊姊說:‘醜八怪,不用照啦!照來照去還是個醜八怪。’哼!我也不理她,你猜後來怎樣?”胡斐心中一寒,暗想:“你別把姊姊毒死了纔好。”說道:“我不知道。”程靈素聽他語音微顫,臉有異色,猜中了他的心思,道:“你怕我毒死姊姊嗎?那時我還只八歲呢。嗯,第二天,家中的鏡子通統不見啦。”胡斐道:“這倒奇了。”程靈素道:“一點也不奇,都給我丟到了井裡。”她頓了一頓,說道:“但我丟完了鏡子,隨即就懂了。生來是個醜丫頭,就算沒了鏡子,還是醜的。那井裡的水面,便是一面圓圓的鏡子,把我的模樣給照得清清楚楚。那時候啊,我真想跳到井裡去死了。”她說到這裡,突然舉起鞭子狂抽馬臀,向前急奔。胡斐縱馬跟隨,兩人一口氣馳出十餘里路,程靈素才勒住馬頭。胡斐見她眼圈紅紅的,顯是適才哭過來着,不敢朝她多看,心想:“你雖沒袁姑娘美貌,但決不是醜丫頭。何況一個人品德第一,才智方是第二,相貌好不好乃是天生,何必因而傷心?你事事聰明,怎麼對此便這地看不開?”瞧着她瘦削的側影,心中大起憐意,說道:“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不肯答允,不知我是否高攀得上?”

程靈素身子一震,顫聲道:“你……你說什麼?”胡斐從她側後望去,見她耳根子和半邊臉頰全都紅了,說道:“你我都無父人,我想和你結拜爲兄妹,你說好麼?”程靈素的臉頰剎時間變爲蒼白,大聲笑道:“好啊,那有什麼不好?我有這麼一位兄長,當真是求之不得呢?”胡斐聽她語氣中含有譏諷之意,不禁頗爲狼狽,道:“我是一片真心。”程靈素道:“我難道是假意?”說着跳下馬來,在路旁撮土爲香,雙膝一屈,便跪在地上。胡斐見她如此爽快,也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幾拜,相對磕頭行禮。程靈素道:“人人都說八拜之交,咱們得磕足八個頭……一、二、三、四、……七、八……嗯,我做妹妹,多磕兩個。”果然多磕了兩個頭,這才站起。

胡斐見她言語行動之中,突然間微帶狂態,自己也有些不自然起來,說道:“從今而後,我叫你二妹了。”程靈素道:“對,你是大哥。咱們怎麼不立下盟誓,說什麼有福共享、有難同當?”胡斐道:“結義貴在心盟,說不說都是一樣。”程靈素道:“啊,原來如此。”說着躍上了馬背,這日直到黃昏,始終沒再跟胡斐說話。傍晚二人到了安陸,剛馳馬進入市口,便有一名店小二走上來牽住馬頭,說道:“這位是胡大爺吧?請來小店歇馬。”胡斐奇道:“你怎知道?”店小二笑道:“小人在這兒等了半天啦。”於是在前引路,讓着二人進了一家房舍高敞的客店。上房卻只留了一間,於是又開了一間,茶水酒飯也不用吩咐,便流水價送將上來。胡斐問那店小二,是誰叫他這般侍候。那店小二笑道:“義堂鎮的胡大爺,誰還能不知道麼?”次晨結帳,掌櫃的連連打躬,說道早已付過了,只肯收胡斐給店伴的幾錢銀子賞錢。一連幾日,都是如此。胡斐和程靈素雖都是極有智計之人,但限於年紀閱歷,竟是瞧不透這一門江湖伎倆。到第四日動身後,程靈素道:“大哥,我連日留心,咱們前後無人跟隨,那必是有人在前途說了你的容貌服色,命人守候。咱們來個喬裝改扮,然後從旁察看,說不定便能得悉真相。”胡斐喜道:“此計大妙。”

兩人在市上買了兩套衣衫鞋帽,行到郊外,在一處無人荒林之中改扮。程靈素用頭髮剪成假須,粘在胡斐脣上,將他扮成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自己卻穿上長衫,頭戴小帽,變成個瘦瘦小小的少年男子。兩人一看,相對大笑。到了前面市集,兩人更將坐騎換了驢子。胡斐將單刀包入包袱,再買了一根旱菸管,吸了幾口,吞煙吐霧,這一副神色,旁人便眼力再好,也決計認他不出。

這日傍晚到了廣水,只見大道旁站着兩名店伴,伸長了脖子東張西望,胡斐知他們正在等候自己,不禁暗笑,徑去投店,掌櫃的見這二人模樣寒酸,招呼便懶洋洋地,給了他們兩間偏院。那兩名店伴直等到天黑,這纔沒精打採的回店。胡斐叫了一人進來,跟他有一搭沒一搭的瞎扯,想從他口中探聽些消息。剛說得幾句閒話,忽然大道上馬蹄聲響,聽聲音不止一乘。那店伴喜道:“胡大爺來啦。”飛奔出店。胡斐心道:“胡大爺早到啦,跟你說了這會子話,你還不知道。”當下走到大堂上去瞧熱鬧。只聽得人聲喧譁,那店伴大聲道:“不是胡大爺,是鏢局子的達官爺。”跟着走進一個趟子手來,手捧鏢旗,在客店外的竹筒中一插。胡斐看那鏢旗時,心中一愕,只見那鏢旗黃底黑線,繡着一匹背生雙翼的駿馬,當年在商家堡中,曾見過這鏢旗一面,認得是飛馬鏢局的旗號,心想這鏢局主人百勝神拳馬行空已在商家堡燒死,不知眼下何人充任鏢頭。看那鏢旗殘破褪色,已是多年未換,那趟子手也是年老衰邁,沒什麼精神,似乎飛馬鏢局的近況未見得怎生興旺。

跟着鏢頭進來,卻是雄赳赳氣昂昂的一條漢子,但見他臉上無數小疤,胡斐認得他是馬行空的弟子徐錚。在他之後是一個穿着勁裝的少婦,雙手各攜一個男孩,正是馬行空的馬春花。胡斐和她相別數年,這時見她雖然仍是容色秀麗,但已掩不住臉上的風霜憔悴。兩個男孩不過四歲左右,卻是雪白可愛,尤其兩人相貌一模一樣,顯是一對孿生。只聽一個男孩子道:“媽,我餓啦,要吃麪面。”馬春花低頭道:“好,等爹洗了臉,大夥兒一起吃。”

胡斐心道:“原來他師兄妹已成了親,還生下兩個孩子。”那年他在商家堡爲商老太所擒,被商寶震用鞭子抽打,馬春花曾出力求情,此事常在心頭。今日他鄉邂逅,若不是他不願給人認出真面目,早已上去相認道故了。

開客店的對於鏢局子向來不敢得罪,雖見飛馬鏢局這單鏢只是一輛鏢車,各人衣飾敝舊,料想沒多大油水,但掌櫃的還是上前殷勤接待。徐錚聽說沒了上房,眉頭一皺,正要發話,趟子手已從裡面打了個轉出來,說道:“朝南那兩間上房不明明空着嗎?怎地沒了?”掌櫃的賠笑說道:“達官爺見諒。這兩間房前天就有人定下了,已付了銀子,說好今晚要用。”徐錚近年來時運不濟,走鏢常有失閃,因此一肚皮的委屈,聽了此言,伸手在帳臺上用力一拍,便要發作。馬春花忙拉拉他衣袖,說道:“算啦,胡亂住這麼一宵,也就是了。”

徐錚還真聽妻子的話,向掌櫃的狠狠瞪了一眼,走進了朝西的小房。馬春花拉着兩個孩子,低聲道:“這單鏢酬金這麼微薄,若不對付着使,還得虧本。不住上房,省幾錢銀子也是好的。”徐錚道:“話是不錯,但我就瞧着這些狗眼看人低的傢伙生氣。”原來馬行空死後,徐錚和與春花不久成婚,兩人接掌了飛馬鏢局。徐錚的武功威名固然不及師父,而他生就一副直肚直腸,江湖上的場面結交更是施展不開,三四年中連碰了幾次釘子,每次均虧馬春花多方設法,才賠補彌縫了過去。但這麼一來,飛馬鏢局的生意便一落千丈,大買賣是永不上門的了。這一次有個鹽商要送一筆銀子上北直隸保定府去,爲數只有九千兩,託大鏢局帶嫌酬金貴,這才交了給飛馬鏢局。徐錚夫婦向來一同走鏢,馬春花以家中沒可靠的親人,放心不下孩子,便帶同了出門,諒來這區區九千兩銀子,在路上也不會有什麼風險。胡斐向鏢車望了一眼,走到程靈素房中,說道:“二妹,這對鏢頭夫婦是我的老相識。”於是將商家堡中如何跟他們相遇的事簡略說了。程靈素道:“你認不認他們?”胡斐道:“待明兒上了道,到荒僻無人之處,這才上前相認。”程靈素笑道:“荒僻無人之處?啊,那可了不得!他們不當你這小鬍子是劫鏢的強人才怪。”胡斐一笑,道:“這枝鏢不值得胡大寨主動手。程二寨主,你瞧如何?”程靈素笑道:“瞧那鏢客身上無錢,甚是寒傖。你我兄弟盜亦有道,不免拍馬上前,送他幾錠金子便了。”胡斐哈哈一笑。他確是有贈金之心,只是要盤算個妥善法兒,贈金之時須得不失了敬意。

兩人用過晚膳,胡斐回房就寢,睡到中夜,忽聽得屋面上喀的一聲輕響。他雖在睡夢之中,仍是立即驚覺,翻身坐起,跨步下炕,聽得屋上共有二人。那二人輕輕一擊掌,徑從屋面躍落。胡斐站到窗口,心想:“這兩個人是什麼來頭,竟是如此大膽,旁若無人?”伸手指戳破窗紙,往外張望,見兩人都是身穿長衫,手中不執兵刃,推開朝南一間上房的門,便走了進去,跟着火光一閃,點起燈來。

胡斐心想:“原來這兩人識得店主東,不是歹人。”回到炕上,忽聽得踢*踢*拖鞋皮響,店小二走到上房門口,大聲喝道:“是誰啊?怎地三更半夜的,也不走大門,就這麼竄了下來?”他口中呼喝,走進上房,一腳剛踏進,便“啊喲”一聲大叫,跟着砰的一響,又是“我的媽啊,打死人啦”叫了起來,原來給人摔了出來,結結實實的跌在院子之中。這麼一吵鬧,滿店的人全醒了。兩個長衫客中一人站在上房門口,大聲說道:“我們奉雞公山王大寨主之命,今晚踩盤子、劫鏢銀來着,找的是飛馬鏢局徐鏢頭。閒雜人等,事不幹己,快快回房安睡,免得誤傷人命。”

徐錚和馬春花早就醒了,聽他如此叫陣,不由得又驚又怒,心想恁他多厲害的大盜,也決不能欺到客店中來,這廣水又不是小地方,這等無法無天,可就從未見過。徐錚接口大聲道:“姓徐的便在這裡,兩位相好的留下萬兒。”那人大笑道:“你把九千兩紋銀,一杆鏢旗,雙手奉送給大爺,也就是了,問大爺什麼萬兒?咱們前頭見。”說着拍拍兩聲擊掌,兩人飛身上屋。徐錚右手一揚,兩枝鋼鏢激射而上。後面那人回手一抄,一手接住,跟着向下擲出,噹的一聲響,火星四濺,一齊落在徐錚身前一尺之處,兩枝鏢都釘入了院子中的青石板裡,這一手勁辦,徐錚就萬萬不能。只聽兩人在屋上哈哈大笑,跟着馬蹄聲響,向北而去。店中店夥和住客待那兩個暴客遠去,這才七張八嘴的紛紛議論,有的說快些報官,有的勸徐錚不如繞道而行。徐錚默不作聲,拔起兩枚鋼鏢,回到房中。夫妻倆低聲商量,瞧這兩人武功頗爲不凡,該是武林中的成物,怎會瞧中這一枝小鏢?雖然明知前途不吉,但一枝鏢出了門,規矩是有進無退,決不能打回頭,否則鏢局子就算是自己砸了招牌。徐錚氣憤憤的道:“黑道上越來越是欺人啦,往後去咱們這口飯還能吃麼?我拚着性命不要,也得給他們幹上了。這兩個孩子……”馬春花道:“咱們跟黑道上的無冤無仇,最多不過是銀子的事,還不致有人命干係,帶着孩子也不妨。”但在她心底,早已在深深後悔,實不該讓這兩個幼兒陪着父母幹冒江湖上的風險。胡斐和程靈素隔着窗子,一切瞧得清清楚楚,心下也是暗暗奇怪,覺得這一路而來,不可解之事甚多,滿以爲喬裝改扮之後,便可避過追蹤,豈知第一天便遇到飛馬鏢局這件奇事。次日清晨,飛馬鏢局的鏢車一起行,胡斐和程靈素便不即不離的跟隨在後。徐錚見他二人跟蹤不捨,越看路道越是不對,料他二人定是賊黨,不時回頭怒目而視。胡程二人卻裝作不見。中午打尖,胡程二人也和飛馬鏢局一處吃牛肉麪餅。行到傍晚,離武勝關約有四十來裡,只聽得馬蹄聲響,兩騎馬迎面飛馳而來。馬上乘客身穿灰布長袍,從鏢車旁一掠而過,直奔過胡程二人身旁,這才靠攏並馳,縱聲長笑,聽聲音正是昨晚的兩個暴客。胡斐道:“待得他們再從後面追上,不出幾里路,便要動手了。”話猶未畢,忽聽前面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從身旁掠過,馬上乘客身手矯健,顯是江湖人物。胡斐道:“奇怪,奇怪!”行不到一里路,又有兩乘馬迎面奔來,跟着又有兩乘馬。徐錚見了這等大勢派,早已把心橫了,不怒反笑,說道:“師妹,師父曾說,綠林中一等一的大寨,興師動衆劫那一等一的大鏢,那纔派到六個好手探盤子,今日居然連派到八位高人,後面又有兩位陰魂不散的跟着,只怕咱們這路鏢保的不是紋銀九千兩,而是九百萬、九千萬兩!”

馬春花猜不透敵人何以如此大張旗鼓,來對付這枝微不足道的小鏢,但越是不懂,越是戚然有憂,對徐錚和趟子手道:“待會情勢不對,咱們帶了孩子逃命要緊。這九千兩銀子嘛,數目不大,總還能張羅着賠得起。”徐錚昂然道:“師父一世英名,便這麼送在咱這個不成材的弟子手中嗎?”馬春花悽然道:“總得瞧孩子份上。今後我兩口子耕田務農,吃一口苦飯,也不做這動刀子拚命的勾當啦。”

說到這裡,忽聽得身後蹄聲奔騰,回頭一望,塵土飛揚,那八乘馬一齊自後趕了上來。嗚的一聲長鳴,一枝響箭從頭頂飛過,跟着迎面也有八乘馬奔來。

胡斐道:“瞧這聲勢,這幫子人只怕是衝着咱們而來。”程靈素點頭道:“田歸農!”胡斐道:“咱們的改扮終究不成,還是給認出了。”這時前面八乘馬,後面八乘馬一齊勒繮不動,已將鏢局子一行人和胡程二人夾住在中間。

徐錚翻身下馬,亮出單刀,抱拳道:“在下徐……”只說了三字,前面八乘馬中一個老者突然飛躍下馬,縱身而前,手中持着一件奇形兵刃,一語不發,便向徐錚臉上砸去。胡斐和程靈素勒馬在旁,見那老者手中兵刃甚是奇怪,前面一個橫條,彎曲如蛇,橫條後生着丁字形的握手,那橫條兩端尖利,便似一柄變形的鶴嘴鋤模樣。胡斐不識此物,問程靈素道:“那是什麼?”程靈素還未回答,身後一名大盜笑道:“老小子,教你一個乖,這叫做雷震擋。”程靈素接口道:“雷震擋不和閃電錐同使,武功也是平常。”那大盜一呆,不再作聲,斜眼打量程靈素,心想這瘦小子居然也知道閃電錐。原來老者是他師兄,這大盜自己所使的便是閃電錐。他二人的師父右手使閃電錐,左手使雷震擋,一攻一守,變化極盡奇妙。但這兩件兵刃一長一短,雙手共使時相輔相成,威力固然甚大,但也十分艱難,他師兄弟二人各得師父一隻手的技藝,始終學不會兩件兵刃同使。他二人自幼便在塞外,初來中原未久,而他的閃電錐又是藏在袖中,並未取出,不意給程靈素一語道破來歷,不禁驚詫無已。他那知程靈素的師父毒手藥王無嗔大師見聞廣博,平時常和這個最鍾愛的小弟子講述各家各派武功,因此她雖然從未見過雷震擋,但一聽其名,便知尚有一把閃電錐。但見那老者將兵刃使得轟轟發發,果然有雷震之威。徐錚單刀上的功夫雖也不弱,但被那雷震擋裹住了,漸漸施展不開。

只聽得前後十五名大盜你一言,我一語,出言譏嘲:“什麼飛馬鏢局?當年馬老鏢頭走鏢,才稱得上‘飛馬’二字,到了姓徐的手裡,早該改稱狗爬鏢局啦!”“這小子學了兩手三腳毛,不在家裡抱娃娃,卻到外面來丟人現世。”“喂,姓徐的,快跪下來磕三個響頭,我們大哥便饒了你的狗命。”“走鏢走得這麼寒蠢,連九千兩銀子也保,不如買塊豆腐來自己撞死了罷!”“神拳無敵馬老鏢頭當年赫赫威名,武林中無人不服,這膿包小子真是對不住師父。”“我瞧他夫人比他強上十倍,當真是一枝鮮花插在牛糞裡!好教人瞧着生氣。”胡斐聽了各人言語,心想這羣大盜對徐錚的底細摸得甚是清楚,不但知道他的師承來歷,還知他一共保了多少鏢銀,說話之中對他固是極盡尖酸刻薄,但對馬春花和她過世的父親卻毫無得罪之處,甚至還顯得頗爲尊敬。胡斐雖然不識雷震擋,但那老者功力不弱,出手既狠且準,卻是一眼便知,不由得暗自奇怪:“這老頭兒雖不能說是江湖上的第一流好手,但如此武功,必是個頗有身分的成名人物。瞧各人的作爲,決非衝着這區區九千兩銀子而來。但若是田歸農派來跟我爲難,卻又何必費這麼大的勁兒去對付徐錚?”

馬春花在旁瞧得焦急萬分,她早知丈夫不是人家對手,然而自己上前相助,只不過多引一個敵人下場,於事絲毫無補,兩個兒子無人照料,卻勢必落入盜衆手中。眼睜睜的瞧着丈夫越來越是不濟,突見那老者將蛇形兵器往前疾送,圈轉回拉,徐錚單刀脫手,飛上半天,她“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那老者左足橫掃,徐錚急躍避過。那單刀從半空落將下來,盜衆中一人舉起長劍,往上一撩,一柄鋼刀登時斷爲兩截。那盜夥身手好快,長劍跟着一劈一削,又將尚未落地的兩截斷刀斬成四截。他手中所持的固是極鋒利的寶劍,而出手之迅捷,更是使人目爲之眩。羣盜齊聲喝彩。瞧這情勢,哪裡是攔路劫鏢,實是對徐錚存心戲弄!單是這手持長劍的大盜一人,打敗徐錚夫婦便已綽綽有餘,何況同夥共有一十六人,看來個個都是好手,個個笑傲自若,便如十六頭靈貓圍住了一隻小鼠,要戲耍個夠,才分而吞噬。徐錚紅了雙眼,雙臂揮舞,招招都是拚命的拳式,但那老者雷震擋的鐵柄長逾四尺,徐錚如何欺得近身去?數招之間,只聽得嗤的一聲響,雷震擋的尖端劃破了徐錚褲腳,大腿上鮮血長流,接着又是一響,徐錚左臀中擋。那老者擡起一腿,將他踢翻在地,一腳踏住,冷笑道:“我也不要你性命,只要廢了你的一對招子,罰你不生眼睛,太也胡塗。”徐錚又是害怕,又是憤怒,胸口氣爲之塞,說不出話來。馬春花叫道:“衆位朋友,你們要鏢銀,拿去便是。我們跟各位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何必趕盡殺絕?”那使劍的大盜笑道:“馬姑娘,你是好人,不用多管閒事。”馬春花道:“什麼多管閒事?他是我丈夫啊。”使雷震擋的老者道:“我們就是瞧着他太也不配,委曲了才貌雙全的馬姑娘,這才千里迢迢的趕來。這個抱不平非打不可!”胡斐和程靈素越聽越是奇怪,均想:“這批大盜居然來管人家夫妻的家務事,還說什麼打抱不平,當真好笑。”兩人對望一眼,目光中均含笑意。

便在此時,那老者舉起雷震擋,擋尖對準徐錚右眼,戳了下去。馬春花大叫一聲,搶上相救,呼的一響,馬上一個盜夥手中花槍從空刺下,將她攔住。兩個小孩齊叫:“爸爸!”向徐錚身邊奔去。突然間一個灰影一晃,那老者手腕上一麻,急忙翻擋迎敵,手裡驀然間輕了,原來手中兵刃竟已不知去向,驚怒中擡起頭來,只見那灰影躍上馬背,自己的獨門兵刃雷震擋卻已給他拿在手中舞弄,白光閃閃,轉成一個圓圈。如此倏來倏去,一瞬之間下馬上馬,空手奪了他雷震擋的,正是胡斐!衆盜相顧駭然,頃刻間寂靜無聲,竟無一人說話,人人均爲眼前之事驚得呆了。過了半晌,各人才紛紛呼喝,舉刀挺杖,奔向胡斐。胡斐大叫道:“是線上的合字兒嗎?風緊,扯呼,老窯裡來了花門的,三刀兔兒爺換着走,咱們鬍子上開洞,財神菩薩上山!”羣盜又是一怔,聽他說的黑話不像黑話,不知瞎扯些什麼。那雷震擋被奪的老者怒道:“朋友,你是哪一路的,來攪這淌渾水乾麼?”胡斐道:“兄弟專做沒本錢買賣,好容易跟上了飛馬鏢局的九千兩銀子,沒想到半路里殺出來十六個程咬金。各位要分一份,這不叫人心疼麼?”那老者冷笑道:“哼,朋友別裝蒜啦,趁早留下個萬兒來是正經。”

徐錚於千鈞一髮之際逃得了性命,摟住了兩個兒子。馬春花站在他的身旁,睜着一雙大眼望住胡斐,一時之間還不明白眼前到底發生了何事。她只道胡斐和程靈素也必都是盜夥一路,那知他卻和那老者爭了起來。

只見胡斐伸手一抹上脣的小鬍子,咬着菸袋,說道:“好,我跟你實說了罷。神拳無敵馬行空是我師弟,師侄的事兒,老人家不能不管。”胡斐此語一出,馬春花吃了一驚,心想:“哪裡出來了這樣一個師伯?我從沒聽爹爹說過,而且這人年紀比爹爹輕得多,哪能是師伯?”程靈素在一旁見他裝腔作勢,忍不住要笑出聲來,但見他大敵當前,身在重圍,仍能漫不在意的言笑自若,卻也不禁佩服他的膽色。那老者將信將疑,哼的一聲,說道:“尊駕是馬老鏢頭的師兄?年歲不像啊,我們也沒聽說馬老鏢頭有什麼師兄。”胡斐道:“我門中只管入門先後,不管年紀大小。馬行空是什麼大人物了,還用得着冒充他師兄麼?”

先入師門爲尊的規矩,武林中許多門派原都是有的。那老者向馬春花望了一眼,察看她的臉色,轉頭又問胡斐道:“沒請教尊駕的萬兒。”胡斐擡頭向天,說道:“我師弟叫神拳無敵馬行空,區區在下便叫歪拳有敵牛耕田。”羣盜一聽,盡皆大笑。這一句話明顯是欺人的假話,那老者只因他空手奪了自己的兵刃,纔跟他對答了這一陣子話,否則早就出手了。他性子本便躁急,聽到“牛耕田”這三字,再也忍耐不住,虎吼一聲,便向胡斐撲來。胡斐勒馬一閃,雷震擋一晃,那老者手中倏地多了一物,舉手一看,卻不是雷震擋是什麼?物歸原主,他本該喜歡,然而這兵刃並非自己奪回,卻是對方塞入自己手中,瞧也沒瞧清,莫名其妙的便得回了兵刃。

衆盜齊聲喝彩,叫道:“褚大哥好本事!”都道是他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搶回。這姓褚的老者卻自知滿不是那回事,當真是啞子吃黃連,說不出的苦。他微微一怔,說道:“尊駕插手管這檔子事,到底爲了什麼?”

胡斐道:“老兄倒請先說說,我這兩個師侄好好一對夫妻,何以要各位來打抱不平?”那老者說道:“多管閒事,於尊駕無益。我好言相勸,還是各行各路罷!”衆盜均感詫異:“褚大哥平日多麼霹靂火爆的性兒,今日居然這般沉得住氣。”胡斐笑道:“你這話再對也沒有了,多管閒事無益。咱們大夥兒各行各路。請啊,請啊!”那老者退後三步,喝道:“你既不聽良言,在下迫得要領教高招。”說着雷震擋一舉,護住了胸口。胡斐道:“單打獨鬥,有什麼味道?可是人太多了,亂糟糟的也不大方便。這樣吧,我牛耕田一人,鬥鬥你們三位。”說着提旱菸管向那使長劍的一指,又向那老者的師弟一指。那使劍的相貌英挺,神情傲慢,仰天笑道:“好狂妄的老小子!”那姓褚的老者卻早知胡斐決非易與之輩,一對一的跟他動手,也真沒把握,他既自願向三人挑戰,正是求之不得,說道:“聶賢弟,上官師弟,他是自取其死,怨不得旁人,咱三個便一齊陪他玩玩。”那姓聶的兀自不願,說道:“諒這老小子怎是褚大哥的對手?要不,你師兄弟一齊出馬,讓大夥兒瞻仰瞻仰塞外‘雷電交作’的絕技!”羣盜轟然叫好。

胡斐搖頭道:“年紀輕輕,便這般膽小,見不得大陣仗,可惜啊可惜。”那姓聶的長眉一挑,躍下馬來,低聲道:“褚大哥請讓一步,小弟獨自來教訓教訓這狂徒。”胡斐道:“你要教訓我歪拳有敵牛耕田,那也成。可是咱哥兒兩話說在先,倘若我牛耕田輸了,你要宰要殺,任憑處置。不過要是小兄弟你有一個失閃,那便如何?”那姓聶的冷笑道:“那是你癡心妄想。”胡斐笑道:“說不定老天爺保佑,小兄弟你竟有個三長兩短,七葷八素,那便如何?”那姓聶的喝道:“誰跟你胡說八道?若我輸了,也任憑你老小子處置便是。”

胡斐道:“任憑我老小子處置,那可不敢當,只是請各位寬宏大量,別再來管我師侄小夫妻倆的家務,這個抱不平,咱們就別打了吧!”那姓聶的好不耐煩,長劍一擺,閃起一道寒光,喝道:“便是這樣!”胡斐目光橫掃衆盜,說道:“這位聶家小兄弟的話,作不作準?倘若他輸了,你們各位大爺還打不打抱不平?”程靈素聽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終於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心想他自己小小年紀,居然口口聲聲叫人家“小兄弟”,別人爲了“鮮花插在牛糞上”,因而興師動衆的來打抱不平,此事已十分好笑,而他橫加插手,又不許人家打抱不平,更是匪夷所思。盜衆素知那姓聶的劍術精奇,手中那口寶劍更是削鐵如泥的利刃,出手鬥這鄉下土老兒小鬍子,定是有勝無敗。衆人此行原本嘻嘻哈哈,當作一件極有趣的玩鬧,途中多生事端,正是求之不得,於是紛紛說道:“你小鬍子若是贏了一招半式,咱們大夥兒拍屁股便走,這個抱不平是準定不打的了!”胡斐道:“諸位說的是人話,就是這麼辦,這抱不平打不打得成,得瞧我小鬍子的玩藝兒行不行。看招!”猛地舉起旱菸管,往自己衣領中一插,躍下馬來,一個踉蹌,險些摔倒。衆人聽他一聲喝:“看招!”又見他舉起煙管,都道他要以煙管當作兵器,那知他竟將煙管插在衣領之中,又見他下馬的身法如此笨拙狼狽,旁觀的十五個大盜之中,倒有十二三人笑了出來。那姓聶的喝道:“你用什麼兵刃,亮出來吧!”胡斐道:“黃牛耕田,得用犁耙!褚大寨主,你手裡這件傢伙倒像個犁耙,借來使使!”說着伸手出去,向那姓褚的老者借那雷震擋。那老者見了他也真有些忌憚,倒退兩步,怒道:“不借!諒你也不會使!”胡斐右手手掌朝天,始終擺着個乞討的姿勢,又道:“借一借何妨?”突然手臂一長一搭,那老者舉擋欲架,不知怎的,手中忽空,那雷震擋竟又已到了胡斐手中。那老者一驚非小,倒竄出一丈開外,臉上肌肉抽搐,如見鬼魅。要知胡斐這路空手奪人兵刃的功夫,乃是他遠祖飛天狐狸潛心鑽研出來的絕技。當年飛天狐狸輔佐闖王李自成起兵打天下,憑着這手本領,不知奪過多少英雄好漢手中的兵器,當真是來無影,去無蹤,神出鬼沒,詭秘無比,“飛天狐狸”那四字外號,一半也是由此而來。

那姓聶壯漢見胡斐手中有了兵器,提劍便往他後心刺來。胡斐斜身閃開,回了一擋,跟着自左側搶上,雷震擋回掠橫刺。姓褚的老者只瞧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原來胡斐所使的招數,竟是他師父親授的“六十四路轟天雷震擋法”,一模一樣,全無二致。他那姓上官的師弟更是詫異,明明聽得胡斐連雷震擋的名字也不識,使出來的擋法,卻和師哥全然相同。他二人那想得到胡斐武功根底既好,人又聰明無比,瞧了那姓褚老者與徐錚打鬥,早將招數記在心中。何況他所使招數雖然形似,其中用勁和變化的諸般法門,卻絕不相干。那姓聶的這時再也不敢輕慢,劍走輕靈,身手甚是便捷。胡斐所用兵刃全不順手,兼之有意眩人耳目,招招依着那姓褚老者的武功法門而使,更加多了一層拘束,但見敵人長劍施展開來,寒光閃閃,劍法實非凡俗。他一面招架,心下尋思:“這十六人看來都是硬手,倘若一擁而上,我和二妹縱能脫身,徐錚一家四口一定糟糕,只有打敗了這人,擠兌得他們不能動手,方是上策。”突見對手長劍一沉,知道不妙,待想如何變招,噹的一聲,雷震擋的一端已被利劍削去。盜衆眼見胡斐舉止邪門,本來心中均自嘀咕,忽見那姓聶的得利,齊聲歡呼。姓聶的精神一振,步步進逼。胡斐從褚姓老者那裡學得的幾招擋法,堪堪已經用完,心想再打下去馬腳便露,眼見雷震擋被削去一端,心念一動,回擋斜砸,敵人長劍圈轉,噹的一聲響,另一端也削去了。胡斐叫道:“好,你這般不給褚大爺面子,毀了他成名的兵刃,未免太也不夠朋友!”

姓聶的一怔,心想這話倒也有理。突然當的又是一響,胡斐竟將半截擋柄砸到他劍鋒上去,手中只餘下尺來長的一小截,又聽他叫道:“會使雷震擋,不使閃電錐,武功也是稀鬆平常。”說着將一小截擋柄遞出,便如破甲錐般使了出來。

姓上官的大盜先聽他說閃電錐,不由得一驚,但瞧了他幾路錐法,橫戳直刺,全不是那一會事,這才放心,大聲笑道:“這算那一門子的閃電錐?”胡斐道:“你學的不對,我的纔對。”說着連刺急戳。其實他除單刀之外,什麼兵器都不會使,這閃電錐只是裝模作樣,所厲害者全在一隻左手,近身而搏,左手勾打鎖拿,當真是“一寸短,一寸險”。那姓聶的手中雖有利劍,竟是阻擋不住,被他攻得連連倒退,猛地裡“啊”的一聲大叫,兩人同時向後躍開。只見胡斐身前晶光閃耀,那口寶劍已到了他的手裡。胡斐左膝一跪,從大道旁抓起一塊二十來斤的大石,右手持劍,劍尖抵地,劍身橫斜,左手高舉大石,笑道:“這口寶劍鋒利得緊,我來砸它幾下,瞧是砸得斷,砸不斷?”說着作勢便要將大石往劍身上砸去。

縱是天下最鋒利的利劍,用大石砸在它平板的劍身上,也非一砸即斷不可。那姓聶的對這口寶劍愛如性命,見了這般慘狀,登時嚇得臉色蒼白,叫道:“在下認輸便是。”胡斐道:“我瞧這口好劍,未必一砸便斷。”說着又將大石一舉。那姓聶的叫道:“尊駕若是喜歡,拿去便是,別損傷了寶物。”胡斐心想此人倒是個情種,寧可劍入敵手也不願劍毀,於是不再嬉笑,雙手橫捧寶劍,送到他身前,說道:“小弟無禮,多有得罪。”那人大出意外,只道胡斐縱不毀劍,也必取去,要知如此利刃,當世罕見,有此一劍,平添了一倍功夫,武林中人有誰不愛?當下也伸雙手接過,說道:“多謝,多謝!”惶恐之中,掩不住滿臉的喜出望外之情。

胡斐知道夜長夢多,不能再耽,翻身上馬,向羣盜拱手道:“承蒙高擡貴手,兄弟這裡謝過。”這句話卻說得甚是誠懇。向徐錚和馬春花叫道:“走吧!”徐錚夫婦驚魂未定,趕着鏢車,縱馬便走。胡斐和程靈素在後押隊,沒再向後多望一眼,以免又生事端,耳聽得羣盜低聲議論,卻不縱馬來追。四人一口氣馳出十餘里,始終不見有盜夥追來。徐錚勒住馬頭,說道:“尊駕出手相救,在下甚是感激,卻何以要冒充在下的師伯?”胡斐聽他語氣中甚有怪責之意,微笑道:“順口說說而已,兄弟不要見怪。”徐錚道:“尊駕貼上這兩撇鬍子,逢人便叫兄弟,也未免把天下人都瞧小了。”胡斐一愕,沒想到這個莽撞之人,竟會瞧得出來。程靈素低聲道:“定是他妻子瞧出了破綻。”

胡斐略一點頭,凝視馬春花,心想她瞧出我鬍子是假裝,卻不知是否認出了我是誰。

徐錚見了他這副神情,只道自己妻子生得美麗,胡斐途中緊緊跟隨,早便不懷好意。他被盜黨戲弄侮辱了個夠,已存必死之意,心神失常,放眼但覺人人是敵,大聲喝道:“閣下武藝高強,你要殺我,這便上吧!”說着一彎腰,就從趟子手的腰間拔出單刀,立馬橫刀,向着胡斐凜然傲視。胡斐不明他的心意,欲待解釋,忽覺背後馬蹄聲急,一騎快馬狂奔而至。這匹馬雖無袁紫衣那白馬的神駿,卻也是少有的名駒,片刻間便從鏢隊旁掠過。胡斐一瞥之下,認得馬上乘客便是十六盜夥之一。

程靈素道:“咱們走吧,犯不着多管閒事,打抱不平。”豈知“多管閒事,打抱不平”這八個字,正觸動徐錚的忌諱,他眼中如要噴出火來,便要縱馬上前相拚。馬春花急叫:“師哥,你又犯胡塗啦!”徐錚一呆。

程靈素一提馬繮,跟着伸馬鞭在胡斐的坐騎臀上抽了一鞭,兩匹馬向北急馳而去。胡斐回頭叫道:“馬姑娘,可記得商家堡麼?”馬春花斗然間滿臉通紅,喃喃道:“商家堡,商家堡!我怎能不記得?”她心搖神馳,思念往事,但腦海中半分也沒出現胡斐的影子。她是在想着另外一個人,那個華貴溫雅的公子爺……胡程二人縱馬奔出三四里,程靈素道:“大哥,打抱不平的又追上來啦。”胡斐也早已聽到來路上馬蹄雜沓,共有十餘騎之多,說道:“當真動手,咱們寡不敵衆,又不知這批人是什麼來頭。”程靈素道:“我瞧這些人未必便真是強盜。”胡斐點頭道:“這中間古怪很多,一時可想不明白。”這時一陣西風吹來,來路上傳來一陣金刃相交之聲。胡斐驚道:“給追上了。”程靈素道:“我瞧那些人的心意,那位馬姑娘決計無礙,他們也不會傷那徐爺的性命,不過苦頭是免不了要吃的了。”胡斐竭力思索,皺眉道:“我可真是不明白。”忽聽得馬蹄聲響,斜刺往西北角馳去,走的卻不是大道,同時隱隱又傳來一個女子的呼喝之聲。

胡斐馳馬上了道旁一座小丘,縱目遙望,只見兩名盜夥各乘快馬,手臂中都抱着一個孩子。馬春花徒步追趕,頭髮散亂,似乎在喊:“還我孩子,還我孩子!”隔得遠了,聽不清楚。那兩個盜黨兵刃一舉,忽地分向左右馳開。馬春花一呆,兩個孩子都是一般的心頭之肉,不知該向哪一個追趕纔是。胡斐瞧得大怒,心想:“這些盜賊真是無惡不作。”叫道:“二妹,快來!”明知寡不敵衆,若是插手,此事實極兇險,但眼見這種不平之事,總不能置之不理,於是縱馬追了上去。但相隔既遠,坐騎又沒盜夥的馬快,待追到馬春花身邊,兩個大盜早已抱着孩子不知去向。只見馬春花呆呆站着,卻不哭泣。胡斐叫道:“馬姑娘彆着急,我定當助你奪回孩子。”其實這時“馬姑娘”早已成了“徐夫人”,但在胡斐心中,一直便是“馬姑娘”,脫口而出,全沒想到改口。

馬春花聽了此言,精神一振,便要跪將下去。胡斐忙道:“請勿多禮,徐兄呢?”馬春花道:“我追趕孩子,他卻給人纏住了。”程靈素馳馬奔到胡斐身邊,說道:“北面又有敵人。”胡斐向北望去,果見塵土飛揚,又有八九騎奔來。胡斐道:“敵人騎的都是好馬,咱們逃不遠,得找個地方躲一躲。”遊目四顧,一片空曠,並無藏身之處,只西北角上有一叢小樹林。程靈素馬鞭一指,道:“去那邊。”向馬春花道:“上馬呀!”馬春花道:“多謝姑娘!”躍上馬背,坐在她的身後。程靈素笑道:“你眼光真好,危急中還能瞧出我是女扮男裝。”三人兩騎,向樹林奔去。

只奔出裡許,盜黨便已發覺,只聽得聲聲唿哨,南邊十餘騎,北邊八九騎,兩頭圍了上來。

胡斐一馬當先,搶入樹林,見林後共有六七間小屋,心想再向前逃,非給追上不可,只有在屋中暫避。奔到屋前,見中間是座較大的石屋,兩側的都是茅舍。他伸手推開石屋的板門,裡面一個老婦人臥病在牀,見到胡斐時驚得說不出話來,只是“啊,啊”的低叫。

程靈素見那些茅舍一間間都是柴扉緊閉,四壁又無窗孔,看來不是人居之所,踢開板門一望,見屋中堆滿了柴草,另一間卻堆了許多石頭。原來這些屋子是石灰窯貯積石灰石和柴草之處。程靈素取出火摺,打着了火,往兩側茅舍上一點,拉着馬春花進了石屋,關上了門,又上了門閂。

這幾間茅舍離石屋約有三四丈遠,柴草着火之後,人在石屋中雖然熾熱,但可將敵人擋得一時,同時石屋旁的茅舍盡數燒光,敵人無藏身之處,要進攻便較不易。馬春花見她小小年紀,卻是當機立斷,一見茅舍,毫不思索的便放上了火,自己卻要待進了石屋之後,想了一會,方始明白她的用意,讚道:“姑娘!你好聰明!”茅舍火頭方起,盜衆已紛紛馳入樹林,馬匹見了火光,不敢奔近,四周團團站定。馬春花進了石屋,驚魂略定,卻懸念兒子落入盜手,不知此刻是死是活。她雖是著名拳師之女,自幼便隨父闖蕩江湖,不知經歷過多少風險,但愛兒遭擄,不由得珠淚盈眶。她伸袖拭了拭眼淚,向程靈素道:“妹子,你和我素不相識,何以犯險相救?”這一句也真該問,要知這批大盜個個武藝高強,人數又衆,便是她父親神拳無敵馬行空親自遇上了,也決計抵敵不住。這兩人無親無故,竟然將這樁事拉在自己身上,豈不是白白賠了性命?至於胡斐自稱“歪拳有敵牛耕田”,她自然知道是戲弄羣盜之言。她父親的武功是祖父所傳,並無同門兄弟。程靈素微微一笑,指着胡斐的背,說道:“你不認得他麼?他卻認得你呢。”胡斐正從石屋窗孔中向外張望,聽得程靈素的話,回頭一笑,隨即轉身伸手,從窗孔中接了一枝鋼鏢、一枝甩手箭進來,拋在地下,說道:“咱們沒帶暗器,只好借用人家的了。一、二、三、四……五、六……這裡南邊共是六人。”轉到另一邊窗孔中張望,說道:“一、二、三……北邊七人,可惜東西兩面瞧不見。”回頭向屋中一望,見屋角砌着一隻石竈,心念一動,拿起竈上鐵鍋,右手握住鍋耳,左手拿了鍋蓋,突然從窗孔中探身出去,向東瞧了一會,又向西瞧了一會。這麼一來,他上半身盡已露在敵人暗器的襲擊之下,但那鐵鍋和鍋蓋便似兩面盾牌,護住了左右。只聽得叮叮噹噹、的的篤篤一陣響亮,他縮身進窗,哈哈大笑。只見鍋蓋上釘着四五件暗器,鐵鍋中卻又抄着五六件,什麼鐵蓮子、袖箭、飛錐、喪門釘等都有。那鍋口已缺了一大塊,卻是給一塊飛蝗石打缺了的。胡斐說道:“前後左右,一共是二十一人。我沒瞧見徐兄和兩個孩子,推想起來,尚有二人分身對付徐兄,有兩人抱着孩子,對方共是二十五人了。”程靈素道:“二十五人若是平庸之輩,自然不足爲患,可是這一批……”胡斐道:“二妹,你可知那使雷震擋的是什麼來頭?”

程靈素道:“我聽師父說起過有這麼一路外門兵器,說道擅使雷震擋、閃電錐的,都是塞北白家堡一派。可是那使寶劍的這人,劍術明明是浙東的祁家劍。一個是塞北,一個是浙東,嗯,大哥,你聽出了他們的口音麼?”

馬春花接口道:“是啊,有的是廣東口音,還有湖南湖北的,也有山東山西的。”程靈素道:“天下決沒這麼一羣盜夥,會合了四面八方的這許多好手,卻來搶劫區區九千兩銀子。”馬春花聽到“區區九千兩銀子”一句話,臉上微微一紅。飛馬鏢局開設以來,的確從沒承保過這樣一枝小鏢。胡斐道:“爲今之計,須得先查明敵人的來意,到底是衝着咱兄妹而來呢,還是衝着馬姑娘而來。”他初時見了敵人這般聲勢,只道定是田歸農一路,但盜夥的所作所爲,卻處處針對着徐錚、馬春花夫婦,顯然又與苗人鳳、田歸農一事無關。馬春花道:“那自然是衝着飛馬鏢局。這位大哥貴姓?請恕小妹眼拙。”胡斐伸手撕下脣上粘着的鬍子,笑道:“馬姑娘,你不認得我了麼?”馬春花望着他那張壯健之中微帶稚氣的臉,看來年紀甚輕,卻想不起曾在那裡見過。

胡斐笑道:“商少爺,請你去放了阿斐,別再難爲他了。”馬春花一怔,櫻口微張,卻無話說。胡斐又道:“阿斐給你吊着,多可憐的,你先去放了他,我再給你握一回,好不好?”當年胡斐在商家堡給商寶震吊打,極是慘酷,馬春花瞧得不忍,懇求釋放。商寶震對她鍾情,雖然惱恨胡斐,卻也允其所請,但要握一握她的手爲酬,馬春花也就答應。雖然其時胡斐已經自脫捆縛,但馬春花爲他求情之言卻句句聽得明白,當時小小的心靈之中,便存着一份深深的感激,直到此刻,這份感激仍是沒消減半分。

爲了報答當年那兩句求情之言,他便是要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願。今日身處險地,心中反而高興,因爲當年受苦最深之時,曾有一位姑娘出言爲他求情,到這時候,自己竟能在這位姑娘危難之際來盡心報答。

馬春花聽了那兩句話,飛霞撲面,叫道:“啊,你是阿斐,商家堡中的阿斐!”頓了一頓,又道:“你是胡大俠胡一刀之子,胡斐胡兄弟。”胡斐微笑着點了點頭,但聽她提到自己父親的名字,又想起了幼年之事,心中不禁一酸。

馬春花道:“胡兄弟你……你……須得救我那兩個孩子。”胡斐道:“小弟自當竭力。”略一側身,道:“這是小弟的結義妹子,程靈素姑娘。”馬春花剛叫了一聲“程姑娘”,突然砰的一聲大響,石屋的板門被什麼巨物一撞,屋頂泥灰撲簌簌直落。好在板門堅厚,門閂粗大,沒給撞開。

胡斐在窗孔中向外張去,見四個大盜騎在馬上,用繩索拖了一段樹幹,遠遠馳來,奔到離門丈許之處,四人同時放手一送,樹幹便砰的一聲,又撞在門上。

胡斐心想:“大門若是給撞開了,盜衆一擁而入,那可抵擋不住。”當下手中暗釦一枚喪門釘,一枝甩手箭,待那四名大盜縱馬遠去後回頭又來,大聲喝道:“老小子手下留情,射馬不射人。”眼看四騎馬奔到三四丈開外,他右手連揚,兩枚暗器電射而出,呼呼兩響,分別釘入當先兩匹馬的頂門正中。兩匹馬叫也沒叫一聲,立時倒斃。馬背上的兩名大盜翻滾下鞍。後面兩乘馬給樹幹一絆,跟着摔倒。馬上乘客縱身躍起,沒給壓着。旁觀的盜衆齊聲驚呼,奔上察看,只見兩枚暗器深入馬腦,射入處只餘一孔,連箭尾也沒留在外面,這一下手勁,當真是罕見罕聞。羣盜個個都是好手,如何不知那小鬍子確是手下留情,這兩件暗器只要打中頭胸腹任何一處,哪裡還有命在?羣盜一愕之下,唿哨連連,退到了十餘丈外,直至對方暗器決計打不到的處所,這才聚在一起,低聲商議。胡斐適才出其不意的忽發暗器,如果對準了人身,羣盜中至少也得死傷三四人,局勢自可和緩,但胡斐不明對方來歷,不願貿然殺傷人命,以至結下了不可解的深仇,何況馬春花二子落入敵手,徐錚下落不明,雙方若能善罷,自是上策。羣盜一退,胡斐回過身來,見板門已給撞出了一條大裂縫,心想再撞得兩下,便無法阻敵攻入了。

馬春花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們說怎麼辦?”胡斐皺眉道:“這些盜夥你一個也不認識麼?”馬春花搖頭道:“不識。”胡斐道:“若說是令尊當年結下的仇家,他們言語之中,對令尊卻甚是敬重。如果有意和你爲難,因而擄去兩個孩子,一來你一個人也不識,二來他們對你並無半句不敬的言語。對徐大哥嘛,他們確是十分無禮,但要和徐大哥過不去,可不用這般興師動衆啊。”馬春花道:“不錯。盜衆之中,不論哪一個,武功都勝過我師哥。只要有一兩人出馬,便已足夠了。”胡斐點頭道:“事情的確古怪,但馬姑娘也不用太過擔心,瞧他們的作爲,並無傷人之意,倒似在跟徐大哥開玩笑似的。”馬春花想到“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這些話,臉上又是一紅。兩人在這邊商議,程靈素已慰撫了石屋中的老婦,在鐵鍋中煮起飯來。三人飽餐了一頓,從窗孔中望將出去,但見羣盜來去忙碌,不知在幹些什麼,因被樹木擋住了,瞧不清行動。胡斐和程靈素低聲談論了一陣,都覺難以索解。程靈素道:“這事跟義堂鎮上的胡大財主可有干連麼?”胡斐道:“我是一點也不知道。”他頓了一頓,說道:“與其老是悶在葫蘆裡,我們還不如現出真面目來,倘若兩事有甚干連,我們也好打定主意應付,免得馬姑娘的丈夫兒子受這無妄之災。”程靈素點了點頭。胡斐粘上了小鬍子,與程靈素兩人走到門邊,打開了大門。羣盜見有人出來,怕他們突圍,十餘乘馬四下散開,逼近屋前。胡斐叫道:“各位倘是衝着我姓胡的而來,我胡斐和義妹程靈素便在此處,不須牽連旁人!”說着拍的一聲,把煙管一折兩段,扯下脣上的小鬍子,將臉上化裝盡數抹去。程靈素也摘下了小帽,散開青絲,露出兒家的面目。羣盜臉上均現驚異之色,萬沒想到此人武功如此了得,竟是個二十歲未滿的少年。羣盜你望我,我望你,一時打不定主意。突有一人越衆而出,面白身高,正是那使劍的姓聶大盜。他向胡斐一抱拳,說道:“尊駕還劍之德,在下沒齒不忘。我們的事跟兩位絕無關聯,兩位儘管請便,在下在這兒恭送。”說着翻身下馬,在馬臀上輕輕一拍,那馬走到胡斐跟前停住,看來這大盜是連坐騎也奉送了。

胡斐抱拳還禮,說道:“馬姑娘呢?你們答應了不打這抱不平的。”那姓聶的答道:“抱不平是不敢打了。我兄弟們只邀請馬姑娘北上一行,決不敢損傷馬姑娘分毫。”胡斐笑道:“若是好意邀客,何必如此大驚小怪。”轉頭叫道:“馬姑娘,人家邀你去作客,你去是不去?”馬春花走出門來,說道:“我和各位素不相識,邀我作甚?”盜衆中有人笑道:“我兄弟們自然不識馬姑娘,可是有人識得你啊。”馬春花大聲道:“我的孩子呢?快還我孩子來。”那姓聶的道:“兩位令郎安好無恙,馬姑娘儘可放心。我們出全力保護,尚恐有甚失閃,怎敢驚嚇了兩位萬金之體的小公子?”程靈素向胡斐瞧了一眼,心想:“這強盜說話越來越客氣了。這徐錚左右不過是個鏢頭,他生的兒子是什麼萬金之體了?”只見馬春花突然紅暈滿臉,說道:“我不去!快還我孩子來!”也不等羣盜回答,徑自回進了石屋。

胡斐見馬春花行動奇特,疑竇更增,說道:“馬姑娘和在下交情非淺,不論爲了何事,在下決不能袖手旁觀。”那姓聶的道:“尊駕武功雖強,但雙拳難敵四手。我們弟兄一共有二十五人,待到晚間,另有強援到來。”胡斐心想:“這人所說的人數,和我所猜的一點不錯,總算沒有騙我。管他強援是誰,我豈能捨馬姑娘而去?但二妹卻不能平白無端的讓她在此送了命。”於是低聲道:“二妹,你先騎這馬,突圍出去,我一人照料馬姑娘,那便容易得多。”程靈素知他顧念自己,說道:“咱們結拜之時,說的是‘有難共當’呢,還是‘有難先逃’?”胡斐道:“你和馬姑娘從不相識,何必爲她犯險?至於我,那可不同。”程靈素的眼光始終沒望他一眼,道:“不錯,我何必爲她犯險?可是我和你難道也是從不相識麼?”

胡斐心中大是感激,自忖一生之中,甘願和自己同死的,平四叔是會的,趙半山也會的,(奇怪得很,一瞬之間,心中忽地掠過一個古怪的念頭:苗人鳳也會的),今日又有一位年輕姑娘安安靜靜地站在自己身旁,一點也不躊躇,只是這麼說:“活着,咱們一起活,要死,便一起死!”那姓聶的大盜等了片刻,又說道:“弟兄們決不敢有傷馬姑娘半分,對兩位卻不存顧忌。兩位又何必沒來由的自處險地?尊駕行事光明磊落,在下佩服得緊。咱們後會有期,今日便此別過如何?”胡斐道:“你們放不放馬姑娘走?”那姓聶的搖了搖頭,還待相勸,羣盜中已有許多人呼喝起來:“這小子不識好歹,聶大哥不必再跟他多費脣舌!”“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進來。”“傻小子,憑你一人,當真有天大的本事麼?”

突見白光一閃,一件暗器向胡斐疾射過來。那姓聶的大盜躍起身來一把抓住,卻是一柄飛刀。

胡斐道:“尊駕好意,兄弟心領,從此刻起,咱們誰也不欠誰的情。”說着拉着程靈素的手,翻身進了石屋。但聽得背後風聲呼呼,好幾件暗器射來,他用力一推大門,託託託幾聲,幾件暗器都釘上了門板。羣盜大聲唿哨,衝近門前。胡斐搶到窗孔,拾起桌上的鋼鏢,對準攻得最近的大盜擲了出去。他仍不願就此而下殺手,這一鏢對準了那大盜肩頭。那大盜“啊”的一聲,肩頭中鏢,這人極是兇悍,竟自不退,叫道:“衆兄弟,今日連這一個小子也收拾不下,咱們還有臉回去嗎?”羣盜連聲吆喝,四面衝上。只聽得東邊和西邊的石牆上同時發出撞擊之聲,顯然這兩面因無窗孔,盜衆不怕胡斐發射暗器,正用重物撞擊,要破壁而入。胡斐連發暗器,南北兩面的盜夥向後退卻,東西面的撞擊聲卻絲毫不停。程靈素取出七心海棠所制蠟燭,又將解藥分給胡斐、馬春花和病倒在牀的婦人,叫他們含在嘴裡,一待敵人攻入,便點起蠟燭,薰倒敵人。但程靈素的毒藥對付少數敵人固然應驗如神,敵人大舉來攻,對之不免無濟於事。預備這枝蠟燭,也只是盡力而爲,能多傷得一人便減弱一分敵勢,至於是否能衝出重圍,實在毫無把握。便在此時,禿的一響,西首的石壁已被攻破一洞,只見羣盜害怕胡斐厲害,卻無人膽敢孤身鑽進,但破洞勢將越鑿越大,總能一擁而入。胡斐見情勢緊迫,暗器又已使完,在石屋中四下打量,要找些什麼重物來投擲傷敵。程靈素叫道:“大哥,這東西再妙不過。”說着俯身到那病婦的牀邊,伸手在地下一按,雙手舉起,兩手掌上白白的都是石灰。原來鄉人在此燒石灰,石屋中積有不少。胡斐叫道:“妙極!”嗤的一聲,扯下長袍的一塊衣襟,包了一大包石灰,猛地縮身一衝,竟從破孔中鑽了出去,閉住眼睛,右手一揚,一包石灰撒出,立即鑽回石屋。羣盜正自計議如何攻入石屋,如何從破孔中衝進而不致爲胡斐所傷,那料得到他反客爲主,竟從破洞中攻將出來?這一大包石灰四散飛揚,白霧茫茫,站得最近的三名大盜眼中登時沾上,劇痛難當,一齊失聲大叫。

胡斐突擊,一轉身,程靈素又遞了兩個石灰包給他。胡斐道:“好!”從石竈上扳下一塊大石,伸左手高高舉起,飛身一躍,忽喇喇一聲響,屋頂撞破了一個大洞。他二次躍起時從屋頂中鑽出,兩個石灰包揚處,羣盜中又有人失聲驚呼。程靈素連包幾個石灰包,放在鐵鍋中遞上屋頂,胡斐東南西北一陣拋打,羣盜又叫又罵,退入了林中。這一股羣盜七八人眼目受傷,一時不敢再逼近石屋。如此相持了一個多時辰,羣盜不敢過來,胡斐等卻也不敢衝殺出去,一失石屋的憑藉,那便無法以少抗衆。胡斐和程靈素有說有笑,兩人同處患難,比往日更增親密。馬春花卻有點兒神不守舍,只是低頭默默沉思,既不外望敵人,對胡程兩人的說話也似聽而不聞。

胡斐道:“咱們守到晚間,或能乘黑逃走。今夜倘若走不脫,二妹,那要累得你送一條小命了,至於我歪拳有敵牛耕田這老小子的老命,嘿,嘿!”說着伸手指在上脣一摸,笑道:“早知跟姓牛的無關,這撇鬍子倒有點捨不得了。”程靈素微微一笑,低聲道:“大哥,待會如果走不脫,你救我呢,還是救馬姑娘?”

胡斐道:“兩個都救。”程靈素道:“我是問你,倘若只能救出一個,另一個非死不可,你便救誰?”

胡斐微一沉吟,說道:“我救馬姑娘!我跟你同死。”程靈素轉過頭來,低低叫了聲:“大哥!”伸手握住了他手。胡斐心中一震,忽聽得屋外腳步聲響,往窗孔中一望,叫道:“啊喲,不好!”只見羣盜紛紛從林中躍出,手上都拖着樹枝柴草,不住往石屋周圍擲來,瞧這情勢,顯是要行火攻。胡斐和程靈素手握着手,相互看了一眼,從對方的眼色之中,兩人都瞧出處境已是無望。馬春花忽然站到窗口,叫道:“喂,你們領頭的人是誰?我有話跟他說。”羣盜中站出一個瘦瘦小小的老者,說道:“馬姑娘有話,請吩咐小人吧!”馬春花道:“我過來跟你說,你可不得攔着我不放。”那老者道:“誰有這麼大膽,敢攔住馬姑娘了?”馬春花臉上一紅,低聲道:“胡兄弟,程家妹子,我出去跟他們說幾句話再回來。”胡斐忙道:“啊,使不得,強盜賊骨頭,怎講信義?馬姑娘你這可不是自投虎口?”馬春花道:“困在此處,事情總是不了。兩位高義,我終生不忘。”胡斐心想:“她是要將事情一個兒承當,好讓我兩人不受牽累。她孤身前往,自是凶多吉少,救人不救徹,豈是大丈夫所爲?”眼看馬春花甚是堅決,已伸手去拔門閂,說道:“那麼我陪你去。”馬春花臉上又是微微一紅,道:“不用了。”程靈素實在猜測不透,馬春花何以會幾次三番的臉紅?難道她對胡大哥竟也有情?想到此處,不由得自己也臉紅了。胡斐道:“好,既是如此,我去擒一個人來,作爲人質。”馬春花道:“胡兄弟,不必……”話未說完,胡斐已右手提起單刀,左手一推大門,猛地衝了出去。羣盜齊聲大呼。胡斐展開輕功,往斜刺裡疾奔。羣盜齊聲呼叫:“小子要逃命啦!”“石屋裡還有人,四下裡兜住。”“小心,提防那小子使詭。”呼喝聲中,胡斐的人影便如一溜灰煙般撲到了羣盜之中。兩名盜夥握刀來攔,胡斐頭一低,從兩柄大刀下鑽了過去,左手一勾,想拿左首那人手腕。豈知那人手腳甚是滑溜,單刀橫掃,胡斐迫得舉刀一封,竟沒拿到。這麼稍一耽擱,又有三名大盜撲了上來,兩條鋼鞭,一條鏈子槍,登時將胡斐圍在垓心。胡斐大聲一喝,提刀猛劈,噹噹噹三響過去,兩條鋼鞭落地,鏈子槍斷爲兩截,這三刀使的是極剛極猛之力,雖打落了敵人三般兵刃,但他的單刀也是刃口卷邊,難以再用。盜衆見他如此神勇,不自禁的向兩旁讓開。

那老者喝道:“讓我來會會英雄好漢!”赤手空拳,猱身便上。胡斐一驚:“此人身手沉穩,大是勁敵。”左手一揚,叫道:“照鏢!”那老者住足凝神,待他鋼鏢擲來。那知胡斐這一下卻是虛招,左足一點,身子忽地飛起,越過兩名大盜的頭頂,右臂一長,已將一名大盜揪下馬來。他抓住了這大盜的脈門,跟着翻身上馬,從人叢中硬闖出來。

那馬被胡斐一腳踢在肚腹,吃痛不過,向前急竄。盜衆呼喝叫罵,有的乘馬,有的步行,隨後追趕。那馬奔出數丈,胡斐只聽得腦後風生,一低頭,兩枚鐵錐從頭頂飛過,去勢奇勁,發錐的實是高手。胡斐在馬上轉過身來,倒騎鞍上,將那大盜舉在胸前,叫道:“發暗器啊,越多越好!”那大盜給扣住脈門,全身痠軟,動彈不得。胡斐哈哈大笑,伸腳反踢馬腹,只踢了一腳,那馬撲地倒了,原來當他轉身之前,馬臀上先已中了一枚鐵錐,穿腹而入。胡斐一縱落地,橫持大盜,一步步的退入石屋。羣盜怕他加害同伴,竟是不敢一擁而上。羣盜枉自有二十餘名好手,卻給他一人倏來倏去,橫衝直撞,不但沒傷到他絲毫,反給他擒去一人。羣盜相顧氣沮,心下固自惱怒,卻也不禁暗暗佩服。馬春花喝彩道:“好身手,好本事!”緩步出屋,向羣盜中走去,竟是空手不持兵刃。

羣盜見她走近,紛紛下馬,讓出一條路來。馬春花不停步的向前,直到離石屋二十餘丈之處的樹林邊,這才立定。胡斐和程靈素在窗中遙遙相望,見馬春花背向石屋,那老者站在她面前說話。程靈素道:“大哥,你說她爲什麼走得這麼遠?若有不測,豈不是相救不及?”胡斐“嗯”了一聲,他知程靈素如此相問,其實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果然,程靈素接着就把答案說了出來:“因爲她和羣盜說話,不願給咱兩個聽見!”胡斐又是“嗯”的一聲。他知道程靈素的猜測不錯,可是,那又爲什麼?

胡斐和程靈素聽不到馬春花和羣盜的說話,但自窗遙望,各人的神情隱約可見。程靈素道:“大哥,這盜魁對馬姑娘說話的模樣,可恭敬得很哪,竟沒半點飛揚囂張。”胡斐道:“不錯,這盜魁很有涵養,確是個勁敵。”程靈素說道:“我瞧不是有涵養,倒像是僕人跟主婦稟報什麼似的。”胡斐也已看出了這一節,心中隱隱覺得不對,但想這事甚爲尷尬,不願親口說出。程靈素瞧了一會,又道:“馬姑娘在搖頭,她定是不肯跟那盜魁去。可是她爲什麼……”突然側過頭來,瞧着胡斐的臉,心中若有所感,又回頭望向窗外。

胡斐道:“你要說什麼?你說她爲什麼……怎地不說了?”程靈素道:“我不知道該不該問你。問了出來,怕你生氣。”胡斐道:“二妹,你跟我在這兒同生共死,咱們之間還有什麼不能說的?我什麼都不會瞞你。”程靈素道:“好!馬姑娘跟那盜魁說話,爲什麼不是發惱,卻要臉紅?這還不奇,爲什麼連你也要臉紅?”胡斐道:“我在疑心一件事,只是尚無佐證,現下還不便明言。二妹,你大哥光明磊落,決無不可對人言之事。你信得過我麼?”程靈素見他神色懇切,心中很是高興,微笑道:“那你是在代她臉紅了。旁人的事,我管不着。只要你很好,那就好了。”胡斐道:“我初識馬姑娘之時,是個十三四歲的拖鼻涕小廝。她見我可憐,這纔給我求情……”說到這裡,擡頭出了會神,只見天邊晚霞如火燒般紅,輕輕說道:“該不該這樣,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她是好人……她良心是挺好的。”這時他身後那大盜突然一聲低哼,顯是穴道被點後痠痛難當。胡斐轉身在他“章門穴”上一拍,又在他“天池穴”上推拿了幾下,解開了他的穴道,說道:“事出無奈,多有得罪,請勿見怪。尊駕高姓大名。”

那大盜濃眉巨眼,身材魁梧,對胡斐怒目而視,大聲道:“我學藝不精,給你擒來,要殺要剮,便可動手,多說些什麼?”胡斐見他硬氣,倒欽服他是條漢子,笑道:“我跟尊駕從沒會過,無冤無仇,豈有相害之意?只是今日之事處處透着奇怪,在下心中不明,老兄能不能略加點明?”那大盜厲聲道:“你當我汪鐵鶚是卑鄙小人麼?憑你花言巧語,休想套問得出我半句口供。”程靈素伸了伸舌頭,笑道:“你不肯說姓名,這不是說了麼?原來是汪鐵鶚汪爺,久仰久仰。”汪鐵鶚呸的一聲,罵道:“黃毛小丫頭,你懂得什麼?”

程靈素不去理他,向胡斐道:“大哥,這是個渾人。不過他鷹爪雁行門的前輩武師,跟小妹頗有點交情。周鐵鷦、曾鐵鷗他們見了我都很恭敬。你就不用難爲他。”說着向胡斐眨了眨眼睛。汪鐵鶚大是奇怪,道:“你識得我大師兄、二師兄麼?”語氣登時變了。程靈素道:“怎麼不識?我瞧你的鷹爪功和雁行刀都沒學得到家。”汪鐵鶚道:“是!”低了頭頗爲慚愧。原來鷹爪雁行門是北方武學中的一個大門派。門中大弟子周鐵鷦、二弟子曾鐵鷗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程靈素曾聽師父說起過,知道他門中這一代的弟子,取名第三字多用“鳥”旁,這時聽汪鐵鶚一報名,又見他使的是雁翎刀,自然一猜便中。至於汪鐵鶚的武功沒學到家,更是不用多說,他武功倘若學得好了,又怎會給胡斐擒來?但汪鐵鶚腦筋不怎麼靈,聽程靈素說得頭頭是道,居然便深信不疑。程靈素道:“你兩位師哥怎麼沒跟你一起來?我沒見他們啊。”其實她並不識得周鐵鷦、曾鐵鷗,但想這兩人威名不小,若在盜羣之中,必是領頭居首的人物,但那瘦老人和其餘幾個盜首都不使刀,想來周曾二人必不在內。這一下果然又猜中了。汪鐵鶚道:“周師哥和曾師哥都留在北京。幹這些小事,怎能勞動他兩位的大駕?”言下甚有得意之色。程靈素心道:“他二人留在北京,難道這夥盜黨竟是從北京來的?我再誆他一誆。”於是輕描淡寫的道:“天下掌門人大會不久便要開啦。你們鷹爪雁行門定要在會裡大大露一露臉。你總要回北京趕這個熱鬧吧?”江鐵鶚道:“那還用說?差使一辦妥,大夥全得回去。”

胡斐和程靈素心中都是一怔:“什麼差使?”程靈素道:“貴寨衆位當家的受了招安,給皇上出力,那是光祖耀宗的事哪。”不料這一猜測可出了岔兒,程靈素只道他們都是盜夥,卻在辦差,那不是受了招安是什麼?那知汪鐵鶚一對細細的眼睛一翻,說道:“什麼招安?你當我們真是盜賊麼?”程靈素暗叫:“不好!”微微一笑,說道:“你們裝作是黑道上的朋友,大家心照不宣,又何必點穿?”

她雖然掩飾得似乎絲毫沒露痕跡,但汪鐵鶚終於起了疑心,程靈素再用言語相逗,他只是瞪着眼睛,一言不發。胡斐忽道:“二妹,你既識得這位汪兄的師哥,咱們不便再行留難。汪兄,你請回吧!”汪鐵鶚愕然站起。胡斐打開石室的木門,說道:“得罪莫怪,後會有期。”汪鐵鶚不知他要使什麼詭計,不敢跨步。程靈素拉拉胡斐的衣角,連使眼色。胡斐一笑道:“小弟胡斐,我義妹程靈素,多多拜上週曾兩位武師。”說着輕輕往汪鐵鶚身後一推,將他推出門外。汪鐵鶚大惑不解,仍是遲疑着並不舉步,回頭一望,卻見木門已然關上,這才向前走了幾步,跟着又倒退幾步,生怕胡斐在自己背後發射暗器,待退到五六丈外,見石室中始終沒有動靜,這才轉身,飛也似的奔入樹林。程靈素道:“大哥,我是信口開河啊,誰識得他的周鐵雞、曾鐵鴨了,你怎地信以爲真,放了他去?”胡斐道:“我瞧這些人決不敢傷害馬姑娘。再說,汪鐵鶚是個渾人,這些盜夥未必看重他。他們真要對馬姑娘有什麼留難,也不會顧惜這個渾人。”程靈素讚道:“你想得極是……”話猶未了,窗孔中望見馬春花緩步而回,羣盜恭恭敬敬的送到林邊,不再前行,任她獨自回進石屋。胡程二人眼中露出詢問之色,但均不開口。馬春花道:“他們都稱讚胡兄弟武功既高,人又仁義,實是位少年英雄。”胡斐謙遜了幾句,見她呆呆出神,沒再接說下文,也不便再問。隔了半晌,馬春花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們走吧。我的事……你們兩位幫不了忙。”胡斐道:“你未脫險境,我怎能捨你而去?”馬春花道:“我在這裡沒有危險,他們不敢對我怎樣。”胡斐心想:“這兩句話多怕確是實情,但讓她孤身留在這裡,怎能安心?”

但見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忽然泫然欲泣,忽而嘴角邊露出微笑,胡斐和程靈素相顧發怔。石室內外,一片寂靜。胡斐拉拉程靈素的衣角,兩人走到窗邊,向外觀望。胡斐低聲道:“二妹,你說怎麼辦?”程靈素低聲道:“大仁大義的少年英雄說怎麼辦,黃毛丫頭便也怎麼辦。”胡斐悄聲道:“我疑心着一件事,可是無論如何不便親口問她,這般僵持下去,終也不是了局。”程靈素道:“我猜上一猜。你說有個姓商的,當年對她頗有情意,是不是?”胡斐道:“是啊,你真聰明。我疑心這夥人都是受商寶震之託而來,因此對馬姑娘甚是客氣,對她丈夫卻不斷的訕笑羞辱。”程靈素道:“看來馬姑娘對那姓商的還是未免有情。”胡斐道:“因此我就不知道怎麼辦了。”兩人說話之時,沒瞧着對方,只是口脣輕輕而動,馬春花坐在屋角,不會聽到。眼見得晚霞漸淡,天色慢慢黑了下來,突然間西首連聲唿哨,有幾乘馬奔來。程靈素道:“又來了幫手。”胡斐側耳一聽,道:“怎地有一人步行?”果然過不多時,一個人飛步奔近,後面四騎馬成扇形散開着追趕。但馬上四人似乎存心戲弄,並沒催馬,口中吆喝唿哨,始終離前面奔逃之人兩三丈遠。那人頭髮散亂,腳步踉蹌,顯已筋疲力盡。胡斐看清了那人面目,叫道:“徐大哥,到這裡來!”說着打開木門,待要趕出去接應,但爲時已然不及,四騎馬從旁繞了上來,攔住徐錚的去路。林中盜衆也一擁而出。胡斐若是衝出,只怕羣盜乘機搶入屋來,程靈素和馬春花便要吃虧,只好眼睜睜瞧着徐錚給羣盜圍住。胡斐縱聲叫道:“倚多爲勝,算什麼英雄好漢?”縱馬追來的四個漢子中一人叫道:“不錯,我正要單打獨鬥,會一會神拳無故的高徒,鬥一鬥飛馬鏢局的徐大鏢頭。”胡斐聽這聲音好熟,凝目一望,失聲叫道:“是商寶震!”程靈素道:“這姓商的果真來了!”但見他身形挺拔,白淨面皮,確是比滿臉疤痕的徐錚俊雅十倍,又見他從馬背上翻鞍而下,身法瀟灑利落,心想:“他和馬姑娘纔算是一對兒,無怪那些人要打什麼抱不平,說甚麼鮮花插在牛糞上。”她究竟是年輕姑娘,忍不住叫道:“馬家姊姊,那姓商的來啦!”馬春花“嗯”的一聲,似乎沒懂得程靈素在說些什麼。這時羣盜已圍成了老大一個圈子,遮住了從石室窗中望出去的目光。程靈素道:“大哥,這裡瞧不見,咱們上屋頂去。”胡斐道:“好!”兩人躍上屋頂,望見徐錚和商寶震怒目相向。商寶震手提一柄厚背薄刃的單刀,徐錚卻是空手。程靈素道:“這可不公平。”胡斐尚未答話,只聽得商寶震大聲道:“徐爺,商某跟你動手,用不着倚多爲勝,也不能欺你空手。你用刀,我空手,這麼着你總不吃虧了吧?”說着提刀一擲,竟把手中單刀柄前刃後的向徐錚擲去。

徐錚伸手接住,呼呼喘氣,說道:“在商家堡中,你對我師妹這般模樣,你當我沒生眼睛麼?你今日空羣而來,爲的是什麼,姓徐的不必多說。商寶震,你拿刀子吧!”商寶震高聲說道:“我便憑一雙肉掌,鬥你的單刀。衆位大哥,如我傷在他的刀下,只怨我狂妄自大,任誰不得相助。”程靈素道:“他爲什麼這般大聲?顯是要說給馬姑娘聽了。他空手鬥人家單刀,不但是在心上人面前逞能,還要打動她的心。”胡斐嘆了一口氣。程靈素道:“大哥,你說馬姑娘盼望誰勝?”胡斐搖頭道:“我不知道。”程靈素道:“一個是丈夫,一個是外人,眼下正在爲了她拚命,她卻躲在屋裡理也不理。我說馬姑娘私心之中,只怕還在盼望這位商少爺得勝呢。”胡斐心中的想法也是如此,但仍是搖頭道:“我不知道。”徐錚見商寶震定然不肯用兵刃,單刀一橫,說道:“反正姓徐的陷入重圍,今日也不想活着回去了。”刷的一刀,往商寶震頭頂砍落。商寶震武功本就高出他甚多,當年在商家堡向他討教拳腳,只是裝腔作勢,這數年中跟着八卦門中的師伯師叔王氏兄弟痛下苦功,八卦刀和八卦掌的功夫更是精進。徐錚奔逃了半日,氣力衰竭,手中雖然多了一口刀,但在商寶震八卦掌擊、打、劈、拿之下,不數招便落下風。胡斐皺眉道:“這姓商的甚是狡滑……”程靈素道:“你要不要出手?”胡斐道:“我是爲助馬姑娘而來,但是……但是……,我可真不知她心意如何?”程靈素對馬春花甚是不滿,說道:“馬姑娘決無危險,你好心相助,她可未必領你這個情。咱們不如走吧!”胡斐見徐錚的單刀給商寶震掌力逼住了,砍出去時東倒西歪,已是全然不成章法,瞧着甚是悽慘,說道:“二妹,你說的是,這件事咱們管不了。”

他躍下屋頂,回入石室,說道:“馬姑娘,徐大哥快支持不住了,那姓商的只怕要下毒手。”馬春花呆呆出神,“嗯”了一聲。胡斐怒火上衝,便不再說,向程靈素道:“二妹,咱們走吧!”馬春花似乎突然從夢中醒覺,問道:“你們要走?上哪裡去?”胡斐昂然道:“馬姑娘,你從前爲我求情,我一直感激,但你對徐大哥這般……”

他話未說完,猛聽得遠處一聲慘叫,正是徐錚的聲音,跟着商寶震縱聲長笑,笑聲中充滿了得意之情。羣盜轟然喝彩:“好八卦掌!”馬春花一驚,叫道:“師哥!”向外衝出。胡斐恨恨的道:“打死了丈夫,正合心意!”程靈素見他憤恨難當,柔聲安慰道:“這種事你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沒法子管。”胡斐道:“她若是不愛她師哥,又何必和他成親?”程靈素道:“那定是迫於父親之命了。”胡斐搖頭道:“不,她父親早燒死在商家堡中了。便算曾有婚約,也可毀了,總勝過落得這般下場。”忽聽得人叢中又傳出徐錚的一聲呻吟,胡斐喜道:“徐大哥沒死,瞧瞧去。”說着拉着程靈素的手走出石屋,急步擠入盜羣之中。說也奇怪,沒多久之前,羣盜和胡斐一攻一守,列陣對壘,但這時羣盜只注視馬春花、商寶震、徐錚三人,對胡程二人奔近竟都不以爲意。胡斐低頭看徐錚時,只見他胸口一大灘鮮血,氣息微弱,顯是給商寶震掌力震傷了內臟,轉眼便要斷氣。馬春花呆呆站在他的身前,默不作聲。

胡斐彎下腰去,俯身在徐錚耳邊,低聲道:“徐大哥,你有什麼未了之事,兄弟給你辦去。”徐錚望望妻子,望望商寶震,苦笑了一下,低聲道:“沒有。”胡斐道:“我去找到你的兩個孩子,撫養他們成人。”他和徐錚全無交情,只是眼見他落得這般下場,激於義憤,忍不住要挺身而出。徐錚又苦笑了一下,低聲說了一句話,只因氣息太微,胡斐聽不明白,於是把右耳湊到他的口邊,只聽他低聲道:“孩子……孩子……嫁過來之前……早就有了……不是我的……”一口氣呼出,不再吸進,便此氣絕。

胡斐恍然大悟:“怪不得馬姑娘要和他成親,原來火燒商家堡後,這姓商的不知去向,而她有了身孕,卻不能不嫁。怪不得兩個孩子玉雪可愛,與徐大哥的相貌半分也不像。”他伸腰站起,無話可說,耳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馳近。每匹馬上坐着一個漢子,每人懷裡安安穩穩的各抱一個馬春花的孩子。馬春花瞧瞧徐錚,又瞧瞧商寶震,說道:“商少爺,我當家的是你打死的?”商寶震道:“刀子還在他手裡,我可沒佔他的便宜。”馬春花點點頭,從徐錚右手中取下單刀,說道:“這是你家傳的八卦刀,我在商家堡中見過的。”商寶震微微笑道:“你好記性,多虧你還記得。”馬春花道:“我怎麼不記得?商家堡的事,好像便都在眼前一般。”

程靈素側目瞧着胡斐,只見他滿臉通紅,胸口不住起伏,強忍怒氣,卻不發作。馬春花提着八卦刀,讚道:“好刀!”慢慢走到商寶震身前。商寶震嘴邊含笑,目光中蘊着情意,伸手來接。馬春花倒過刀鋒,便似要將刀柄遞給他,突然間白光一閃,刀頭猛地轉過,波的一聲輕響,刺入了商寶震腰間。商寶震一聲大叫,一掌拍出,將馬春花擊得倒退數步,說道:“你……你……你……爲什麼……”一句話沒說完,向前一撲,便已斃命。這一下人人出其不意,本來商寶震擊死徐錚,馬春花爲夫報仇,誰都應該料想得到,但馬春花對徐錚之死沒顯示半分傷心,和商寶震一問一答,又似是歡然敘舊,突然間刀光一閃,已是白刃刺敵。羣盜一愕之間,尚未叫出聲來,胡斐在程靈素背後輕輕一推,拉着馬春花的手臂,急速退入了石屋。羣盜一陣喧譁,待欲攔阻,已然慢了一步。適才之事實在太過突兀,羣盜顯然要計議一番,並不立時便向石屋進攻,反而退了開去。胡斐向馬春花嘆道:“先前我錯怪你了,你原不是這樣的人。”馬春花不答,獨自呆坐在屋角之中。程靈素對她自也全然改觀,柔聲安慰她幾句。馬春花雙目向前直視,嗯也不嗯一聲。胡斐向程靈素使個眼色,兩人又並肩站在窗前。胡斐道:“馬姑娘爲夫報仇,殺了敵人個措手不及,可是這麼一來,我更加不懂了。”程靈素也是大惑不解,本來商寶震一到,一切都已真相大白,但現下許多事情立時又變得十分古怪。馬春花竟會親手將商寶震殺死,是不是她眼見丈夫慘死,突然天良發現?如果羣盜確是商寶震邀來,那麼他一死之後,盜衆定要羣相憤激,叫囂攻來,但羣盜除了驚奇之外,何以並無異舉?胡斐凝神思索了一會,說道:“二妹,這中間有很多難解之處,咱兩人貿然插手,說不定反而害了好人。馬姑娘是一定不肯說的了,我去問那盜魁去。”程靈素道:“他怎肯說?”胡斐道:“我去試試!”程靈素道:“千萬得小心了!”胡斐道:“理會得。”開了屋門,緩步而出,向盜衆走去。羣盜見他孤身出來,手中不攜兵刃,臉上均有驚異之色。胡斐走到離羣盜六七丈遠處,站定說道:“在下有一句機密之言,要和貴首領說。”說着在身上拍了拍,示意不帶利器。羣盜中一條粗壯漢子喝道:“大夥兒都是好兄弟,有話盡說不妨,何必鬼鬼祟祟?”胡斐笑道:“各位都是英雄好漢,領頭的自然更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難道跟我說句話都不敢麼?”那瘦削老人右手擺了擺,說道:“‘了不起的人物’這六個字,那可不敢當。我瞧你小兄弟倒是位少年英雄,後生可畏,後生可畏!”他話中稱讚胡斐,但滿臉是老氣橫秋之色。胡斐拱手道:“老爺子,請借一步說話。”說着向林中空曠之處走去。那瘦老人斜眼微睨,適才馬春花手刃商寶震之事,也太令人震驚,他心神兀自未寧,生怕胡斐也暗藏毒計,不敢便此跟隨過去,但若不去,又未免過於示弱,當下全神戒備,一步步的走近。胡斐抱拳道:“晚輩姓胡名斐,老爺子你尊姓大名。”那老者不答,道:“尊駕有何說話?”胡斐笑道:“沒什麼。我要跟老爺子討教幾路拳腳。”

那老者沒想到他竟會說出這句話來,勃然變色,道:“好小子,你騙我過來,便要說這一句話嗎?”胡斐笑道:“老爺子且勿動怒,我是想跟你賭一個玩意兒。”

那老者哼的一聲,轉身便走。胡斐道:“我早料你不敢!我便是站在原地不動,你也打我不過。”那老者怒道:“你說什麼?”胡斐道:“我雙腳釘在地下,半寸不得移動,你卻可任意走動,咱們這般比比拳腳,你說誰贏誰輸?”那老者見他迭獻身手,奪雷震擋,擒汪鐵鶚,搶劍還劍,接發暗器,事事眩人耳目,若說單打獨鬥,還當真有點膽怯,但聽他竟敢大言不慚,說雙足不動而和自己相鬥,這樣的事江湖上可從未聽見過。他是河南開封府八極拳的掌門人,人既穩練,武功又高,因此這次同來的三十餘人之中以他爲首,心想對方答允雙足不動,自己已立於不敗之地,這份便宜是穩穩佔了,當下並不惱怒,反而高興,笑道:“小兄弟出了這個新花樣來考較老頭子,好,這幾根老骨頭便跟着你熬熬。咱們許不許用暗器哪?”胡斐微笑道:“以武會友,用什麼暗器?”那老者心想:“我便打他不過,只須退開三步,他腳步不能移動,諒他手臂能有多長?最不濟也是個平手。”說了聲:“好!”胡斐道:“晚輩與老爺子素不相識,這次多管閒事,實是胡鬧。晚輩只要輸了一招半式,我和義妹兩人立刻便走。”那老者心想:“他若一味護着馬姑娘,此事終是不了。我們倘若恃衆強攻,勢必多傷人命,如傷着馬姑娘,更是大大不妥,還是善罷爲妙。”於是說道:“是啊!這事原本跟旁人絕不相干。馬姑娘此後富貴榮華,直上青雲,你既跟她有交情,只有代她喜歡。”胡斐搔了搔後腦,道:“我便是不明白。老爺子倘若任讓一招,晚輩要請老爺子說明其中的原委。”

那老者微一沉吟,說道:“好,便是這樣。”見胡斐雙足一站,相距一尺八寸,沉穩無比,不禁心中一動:“說不定還真輸與他了。”說道:“咱們話說明在先,我若輸了,只好對你說,但你決不能跟第二人說起。”胡斐道:“我義妹可須跟她明言。”那老者心想:“乾柴烈火好煮飯,幹兄乾妹好做親。你們幹兄乾妹,何等親密?就算口中答應了不說,也豈有不說之理?”便道:“第三人可決計不能說了。”胡斐道:“好!便是這樣。我又怎知準能贏得你老人家?”那老者身形一起,微笑道:“有僭了!”左手揮掌劈出,右拳成鉤,正是八極拳中的“推山式”。胡斐順手一帶,覺他這一掌力道甚厚,說道:“老爺子好掌力!”

羣盜見兩人拉開架子動手,紛紛趕了過來,但見兩人臉上各帶微笑,當下站定了觀鬥。那八極拳的八極乃是“翻手、揲腕、寸懇、抖展”,共分“摟、打、騰、封、踢、蹬、掃、掛”八式,講究的是狠捷敏活。那老者施展開來,但見他翻手之靈、揲腕之巧、寸懇之精、抖展之速,的是名家高手的風範。羣盜看得暗暗佩服,心想他以八極拳揚威大河南北,成名三十餘載,果有真才實學,絕非浪得虛聲。只見那老者一步三環、三步九轉、十二連環、大式變小式,小式變中盤,“騎馬式”、“魚鱗式”、“弓步式”、“磨膝式”,在胡斐身旁騰挪跳躍,拳腳越來越快。

胡斐卻只是一味穩守,見式化式,果然雙足沒移動分毫。鬥到分際,那老者只感拳掌出去之時漸趨滯澀,似有一股粘力阻在他拳掌之間,心中暗叫:“不好!”待要後躍退開,對方不能追擊,便算是沒有輸贏,那知他左掌回抽,胡斐右手已抓住他的右掌,同時左手成拳,在他右肘底一下輕揉。那老者大驚,運勁一掙沒能掙脫,便知自己右臂非斷不可,心中正自冰涼,胡斐突然鬆手躍開,腳步一個踉蹌,說道:“老爺子掌力沉雄,佩服,佩服。”

那老者心中雪亮,好生感激,對方非但饒他一臂不斷,還故意腳步踉蹌,裝得打成平手,使自己不致在衆兄弟前失了面子,保全自己一生令名,實是恩德非淺,於是過去攜了胡斐之手,笑道:“小兄弟英雄了得,咱們到這邊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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