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陸統領

刺骨的寒,伴隨她直墜池底。

她本能地張開雙臂,揮擊池水,卻覺得身體沉似千金。身上的棉花小襖和百褶長裙瞬間吸足了水份,捆着她,綁着她,不許她伸展。

救命——

公孫筠秀吶喊出聲,頃刻間就被冰冷的池水堵住了嘴。她分不清耳邊的聲音是水波翻涌,還是閻羅的囈語。只知道沒有人能救她,而她還不想死。

求生的念頭如虎翼一般晾展開來,將原本的不可能變成可能,甚至無所不能。

公孫筠秀憋住氣,掙扎着剝去身上的小襖,待到身子一輕,便手腳並用,奮力破出水面。

呼——

感覺又像回到了祁山下的那汪深潭,她孤身一人飄浮在水面,爲逃離鬼門關興奮不已。不過,那興奮並沒有持續太久,寒冷仍在消耗着她,四圍白霧濛濛,都是從她身體裡蒸騰出來的。

“救命——”

“快救公主!”

……

亭橋上嘈雜的呼喊震回了公孫筠秀的神智。公主還在不遠處瘋狂撲水,求生的本能同樣支撐了她,也讓她在浮浮沉沉中遠離了池中亭臺。

大王子探出大半個身子想抓住她,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越飄越遠。

公孫筠秀立刻遊了過去,可剛碰到公主的雙手就知道壞事了。她忘了營救溺水的人千萬不能從正面靠近的鐵律。

公主早就慌了神,一看到有人來救她,立刻使出全身地力氣纏住不放。公孫筠秀被她纏得施展不開,整個人又開始往下沉。

“公主,不要慌……咳,先放手……”

公孫筠秀試圖安撫公主,卻在混亂中嗆了好幾口水。此時的公主根本沒有理智可言,哪裡會聽她在說什麼。

以她的體力,根本制不住比她高出半頭的公主。公孫筠秀內心叫苦不迭。

如果公主有理智,一開始也不會跳下來不是?。

察覺到下沉的趨勢,公主越發狂亂,竟用雙手壓住公孫筠秀身體和頭,企圖踩着她爬出水面。

公孫筠秀反抗無力,好幾次都被池水滅了頂,全憑最後一股強烈的求生意志在堅持。可漸漸的,她的線視模糊起來,一會兒是混沌的池水,一會兒是水面繚繞的白霧。公主身上的紅衣,像索命的兇器一樣罩在她的頭頂……

吾命休矣。

公孫筠秀絕望了,身上像被戳出個大洞,殘存的氣力立即從洞口泄了出去。

橋上的人還在叫嚷,她卻一個字都不清了。恍惚中,嘩啦一陣水響,似乎又有人跳了下來。

隨着周圍池水一陣劇烈的晃盪,前一秒還在瘋狂掙扎的公主忽地沒了動靜。

緊跟着,公孫筠秀感覺頭上壓力一輕,有人拽着她的衣領,硬將她拖出了水面。

空氣涌進鼻腔的一剎那,她差點把肺都咳了出來。雖然非常難受,卻仍是抑制不住地狂喜。感謝老天爺,總算沒把她收了去!

“遊得動嗎?”耳邊傳來一聲惡吼。

公孫筠秀定睛一看,下來救人的居然是陸驚雷。他手裡摟着公主,似乎已經暈了過去。

“問你話呢!”

見公孫筠秀呆愣着,陸驚雷騰手往水中一擊。掀起的水花打在公孫筠秀的臉上,一下子激醒了她。

發現這人還是一貫的混賬,孫筠秀忍住動怒的衝動,順從地點了點頭。

“上橋!”

丟下這兩個字,陸驚雷不再理她,飛快地往橋邊游去。

公孫筠秀緊緊地跟着他,一刻都不敢鬆懈。可她到底不如他體力充沛,雙臂又不及他修長,遊着遊着就被拋在了後頭。

陸驚雷那頭已經抱着公主上了橋,她離橋邊還有兩丈遠。

“筠秀!快些遊啊!”

“筠秀!別停!”

……

橋上,知已姐妹焦急地呼喚着她。公孫筠秀很想回應她們,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多餘的力氣。就在她撐不住又要往下沉的時候,一支□□伸到了她的面前。

公孫筠秀擡頭,看見一個壯碩的身影,原來是陸驚雷的結義兄弟李克勇。幾年不見,他的長相更兇惡了。

“快點抓住槍桿!”李克勇大吼,語氣與陸驚雷同出一轍。

不敢遲疑,公孫筠秀立刻拼着最後一點力氣抓住那槍,就像餓漢抓着香餑餑。

見她抓牢了,李克勇便用力把槍桿往回拖,將人拖到橋邊,然後抓着她的手臂,像拎鴨崽似地把她從水裡拎了出來。

一出水面,公孫筠秀才發覺原來水裡纔是天堂。

陸地上的寒冷比水中刺骨十百倍。她身上的熱量一瞬間就消散得無影無蹤,手腳也幾乎同時失去了知覺,全身只剩下眼珠子還能動彈。

餘光瞥見陸驚雷身上的白色中衣與公主鮮豔的紅裙重疊在一起,對比那麼強烈。哪怕人已經走遠了,仍然讓她覺得十分刺眼。

有人在喊:“快準備熱水!把公主放到熱水裡!”

“怎麼辦?!水不夠啊!”

“廢話,當然先救公主!”

……

公孫筠秀想笑,可是臉上僵得厲害,竟是連嘴角都扯不動了。好冷,連眼珠子都不能轉了。

“這是怎麼回事?!”

模糊中,公孫筠秀只能憑聲音認出說話的是她的表哥程仕之。他似乎剛剛趕到。

“快回房!把她的溼衣服脫下來!”

這一句是諸瑩說的。

強撐住不斷墜下的眼皮,公孫筠秀看見李克勇抱起自己,飛奔至最近的一間屋子。然後,男人們退了出去,諸瑩和南彩兒剝下了她身上的溼衣衫。

皮膚暴露在空氣中,公孫筠秀又是一陣猛烈的哆嗦,還好諸瑩馬上用被褥把她包成蠶蛹一樣。一牀不夠,再加一牀。

“怎麼樣?有沒有暖和點?”小王遙焦急地詢問着,語帶哭腔。

公孫筠秀還是凍得全身發抖,整個屋子裡都聽得到她牙關打架的聲音。

“這樣不行!小遙,你再找幾條幹帕子過來,幫她把頭髮擦乾。”諸瑩也急哭了,“彩兒,你去裝個湯婆子!沒有熱水泡身子,一個湯婆子總能勻出來吧?!”

不要這麼說。

公孫筠秀想提醒她禍從口出,千萬不可對皇家不敬。可她連自己的舌頭都捋不直了,更別提說話了。

這時,有什麼人闖了進來,諸瑩她們皆是一驚。

“讓開!”蠻橫霸道的聲音完全不給人反駁的餘地。

陸驚雷……

公孫筠秀睜不開眼,感覺身子晃了晃,倒在某個硬物上,帶着怦怦的心跳聲。

“快喝!”

有什麼東西塞進了她的嘴裡。

唔——

公孫筠秀本能地抗拒,卻聽陸驚雷暴跳如雷地吼道:“不想死就快喝!”

不等她適應,下巴就被人掰起來,緊接着一股辛辣的味道隨着冰涼的液體灌進了她的嘴裡。

是酒。烈酒。

“咳咳咳咳——”

公孫筠秀被嗆得猛咳起來,直咳得眼冒金星。

有隻大手粗魯地撫了撫她的背,不等她完全平復,嘴裡又被塞滿了。下巴再次被擡起,酒液接着源源不斷地灌進她的嘴裡。

“全都喝了!”

陸驚雷跟下聖旨一樣,不許公孫筠秀有半點違背。

雖然神智已經有些渙散,但她知道他是對的。人都快凍成冰了,又找不到熱水把身子泡暖,烈酒就是最好的選擇。只是陸驚雷怒氣衝衝的樣子,不像是要救她,倒像是恨不能殺了她似的。

費力地將眼皮掀開一條小縫,公孫筠秀偷偷摸摸地觀察了一下。

他的頭髮溼漉漉的,髮髻歪歪斜斜,勉強結在一起,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眉眼和幾年前區別不大,只是輪廓更深了一些,少了點稚氣,多了幾許風霜的味道。舉止神色依然像從前一樣,無論什麼時候,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他到底在氣什麼?氣她無能,害他也不得不跟着跳下水嗎?可最後公主是他救起來的,那可是大功一件啊……

喉頭涌起一股熱氣,直衝頭頂。公孫筠秀控制不住將嘴張開,打了個酒嗝。

見她的嘴脣不再紺紫,臉上也終於有了些血色,陸驚雷停止了灌酒的行爲。

捏捏酒囊,還剩下幾口,他一擡手,全部倒進了自己嘴裡。剛纔來得太急,他身上的溼衣還沒換下,同樣需要烈酒禦寒。

程仕之覺得此舉似乎不妥,但見他做得那麼自然,一時竟找不出話來溝通。

“繼續把她的頭髮擦乾。炭盆用得多,要記得留條窗縫通風。”

這話陸驚雷是對諸瑩說的。與其理解爲拜託,不如說是命令。

諸瑩根本沒弄清他是誰,卻被他的氣勢震住,唯諾地應承道:“是。”

這之後,陸驚雷知道自己該走了。可就在他準備把懷中的公孫筠秀交給諸瑩的時候,一低頭,瞥見一道雪白的溝壑。

不由自主間,陸驚雷瞳孔一縮,眉頭也擰成了死結。

這裡不是樂女們的房間,所以諸瑩她們幫公孫筠秀脫下溼衣服以後,沒能給她換上其他衣物,只是將人直接裹進了被子裡。

離得較近的諸瑩看到這一幕,立刻上前把人接過來,拉好被子,不讓她再泄春光。

看她緊張的模樣,陸驚雷忍不住嗤鼻。他又不是沒見過公孫筠秀的身體,幾年前她在祁山大病的時候,衣裳都是他親手換的!只是那個時候她除了瘦還是瘦,現在卻忽地豐盈了不少……

將腦子裡的雜念拋至腦後,陸驚雷站起身來,準備離去,卻在對上程仕之之後停了下來。

“程大人還想留在這裡?”這不是詢問,倒像是質問。

程仕之微微擡起下巴,仰視着高出自己半頭的陸驚雷,發覺他的眉宇之間帶着隱約的敵意。雖然不解原由,但程仕之還是彬彬有禮地回道:“在下這就離開,陸統領先請。”

陸驚雷嘴角一彎,掛起一抹略嫌不屑的笑容,人沒動,兩隻眼睛更是肆無忌憚地開始打量程仕之。

程仕之縱是涵養極好,也被他弄得有些不悅。不甘心地回視他,卻因爲頂不住他莫名的坦蕩,很快敗下陣來。

陸驚雷是誰?

三年前不過是個無名小卒,三年後卻成了大王子麾下的一員猛將。北澤軍隊中最年輕的統領。聽說北澤大勝大邱的那幾場硬仗他都有份參與,而且厥功至偉。

這個人很有能耐。除此之外,再無更多的信息。程仕之敢肯定,他與他並無交集。那他的敵意又是從何而來?

本來陸驚雷對公孫筠秀施以援手,程仕之還十分感激,可現在這份感激已經蕩然無存了。

“程大人客氣。”

像是打量夠了,陸驚雷終於吐出幾個字。即使只穿着單身,一身溼氣,頭髮凌亂,他也一點兒不受影響,毫無狼狽之相。

怪人。

程仕之得出結論,視線一低,陸驚雷胸前懸着的一塊翡翠便落進了他的眼裡。圓潤飽滿的大肚彌勒佛墜,瑩透中飄着一抹青翠,出乎意料地熟悉。

程仕之正想詢問,陸驚雷卻已經大闊步地離開了。程仕之挪了兩步,強忍着,沒有追上去。

夜半時分,公孫筠秀迷迷糊糊地,感覺睡在一旁的諸瑩動了動。

以爲她醒了,她便喊了聲:“水……”

也許是之前喝了太多酒,她覺得渴得厲害。

諸瑩沒有回答。

公孫筠秀下意識地將手伸過去,以爲會摸到諸瑩的被子,沒想到摸了個空。正覺得奇怪,就見一塊陰影當頭罩下。

下一秒,有人掐住她的下巴,低沉地問道:“我是誰?”

公孫筠秀用手背敲了敲暈脹的額頭,想讓自己清醒一點,可視線仍然十分朦朧。不過,這並不妨礙她認清眼前人。

“陸、陸驚雷……”

聽到答案,陸驚雷嘴角一彎,露出滿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