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將軍稟忠義,立志甚沖天。
世事多不測,病逮膏育間。
猶將神課驗,睹之心駭然。
帝子不相敵,執劍了殘年。
遺書託孤子,意君能用賢。
微功何足報?言念在黃泉。
話說高行周身帶重疾,難理軍情,只在府中靜養:一則等待自己病癒,出兵會戰;二則斂兵固守,以老周師,便易與爲力。不期這日探子報進府來,說周兵在關外,連日百般辱罵,要元帥出去會他。不覺雄心猛烈,怒氣填胸,一時眼花頭暈,濁氣攻心,兩助作痛,冷汗淋身,坐在軟榻之上,昏暈了半晌。睜開雙目,仰面長嘆,說道:“我高行周空做封疆大臣,枉受君上爵祿,不能盡忠剿賊,反被敵人相欺。”說到這裡,又是心頭火發,忿怒愈加,說道:“罷了!我不如帶病出兵,將這微軀決了生死,以報國恩罷。”分付左右傳令開門,整兵出戰。正要將身立起,步出堂會,不道又是一陣心痛昏暈,仍將身軀坐下,倒在榻上。左右見了如此光景,怎好把軍令亂傳,只是侍立靜候。那高行周漸漸醒來,將身坐起。暗自想道:“自料病勢難痊,不能領兵會戰。懊悔自家毫無主意,不該把孩兒打發回鄉,以致病重,難守關城。眼看勢事已去,天意難回,如何是好?且使吾一世英名,歸於烏有,情實堪傷。此皆吾不明之故,以至於此。”於是連連嗟嘆,切切憂思。忽然想道:“吾且把神課一卜,看其事勢成敗,與自己結果何如,再作道理。”
原來高行周、史建瑭、石敬瑭、王樸這四個人,都是金刀禪師徒弟,從幼習學兵法,熟練陣圖。那四人下山之時,金刀禪師於每人另傳一樁妙技,都是舉世無雙的:史建瑭傳的前定數;王樸乃是大六壬數;高行周授了馬前神課;石敬瑭習得一口金鎖飛撾,百步之內能打將落馬。這四人都曉得天文地理,國運興衰。只是高行周明白之人,燈臺不照自己,只知漢運當盡,周祿該興,眼下已有真命出世,再不算到自己的吉凶禍福。今日身帶重病,又值兵臨城外,不能出敵,方纔想起了馬前神課,且算自己的終身休咎何如。便分付左右擡香案過來。家將一聲答應,便把香案端整,擺在居中。高行周緩緩立起身來,至香案前,虔誠焚香,家將攙扶跪下行禮,把八個金錢捧在手中,望空舉了三舉,祝告道:“奉啓無私關聖帝君漢壽亭侯:弟子高行周,行年五十四歲,六月十三日午時誕生。今爲漢主祿盡,郭威奪位改年,稱帝東京,弟子不肯順賊,死守潼關,郭兵侵犯。奈弟子有病,不能出戰,不知身後歸着何如?伏求賜斷分明:若弟子得保善終,青龍降吉;該遭兵刃,白虎臨爻。”祝罷,將盒兒噹噹的搖了幾搖,把金錢傾在桌上,詳看爻象,乃是白虎當頭,喪門臨位。唬得高行周面如金紙,脣似靛青。令人擡過了香案,移步坐於軟榻之上,不住的唉聲嘆氣。那高行周命中註定不得善終,故神靈應感,昭示吉凶。
行周因見卦象大凶,心中不悅,主意散亂,嘆口氣道:“命數已定,不得善終。倘然落在賊人之手,豈不有玷昔日之名?懊悔自己當日錯了主意;在滑州大戰,已殺得郭威將敗兵亡,無人抵敵,不該撒兵回來,縱他猖獗;理當奮身剿賊,舍死報君。怎麼的一錯再錯,又遣了兒子歸家,弄得病重垂危,孤身無助?此皆我心明口明,主意不明,以致今日。只是可惜我有千戰之勇,天使我有病不能征戰。只是我運敗時衰,命該絕滅,故此子去賊來,諸般不遂。”思前想後,不覺日影歸西,月光東起。左右人役點上燈來。高行周頻頻嘆籲,不覺把心一橫,說道:“罷了,罷了!總是我高行周命該如此,大限到來,料難更變,心機費盡,諒也不濟了,還要思想甚麼?”遂分付左右人役各自退去,今晚不必在此隨侍。便提起筆來,寫了一封囑託的書,封裹好了,上面寫着:“高行周留書,付與趙公子開拆。”寫畢,看着山東,叫一聲“夫人”,又叫一聲“孩兒”:“我與你夫妻父子再難會面,若要重逢,除非夢裡相依。”遂伸手把腰下寶劍呼的一聲拔出鞘來,執在手中,指定汴梁,咬牙切齒,罵一聲:“郭威的篡賊,我生不能食汝之肉,死後定當啖汝之魂!想我高行周從十四歲上臨陣滅王彥章到今,不知會過了多少英雄上將,誰知今日這口寶劍做了我的對頭。”心中一酸,虎目中流下幾點淚來。忽又自己罵着自己道:“高行周這柔弱匹夫!你衝鋒打仗,槍尖上不知挑死了多少生靈,今日臨危,不逢好死,也是上天報應,分毫不爽,怎麼作此兒女之態?匹夫,只許你殺人,不許人來殺你麼?你這般怕死,倘被手下人看見,豈不恥笑,只落得一個柔弱之名?”此時起了猛烈之心,雙眼一睜,滴淚全無,殺心頓起,不知不覺的把劍一亮,虎腕一伸,將劍橫斜,湊着頸上,回手只一勒,登時血樑青鋒,魂歸地府。有詩嘆之:
忠義生心氣凜然,孤身誓與此城連。
怎知天不從人意,空使將軍命向泉。
到了天明,有手下人進來伏侍,卻見元帥項吞寶劍,血染衣裳,坐在榻上,屍骸不倒,都是驚惶不迭,慌忙出來報知副元帥嶽元福。那嶽元福聽報大驚,帶領手下偏將,一齊至帥府來看,果見高行周自刎在榻,衆皆嘆惜。嶽元福道:“列位將軍,今元帥已亡,潼關無主,我等將寡兵微,難與爲敵,本協鎮愚意,不如權且投降,免了一都生靈塗炭;況聞周天子寬宏大度,諒不見罪於我等也。不知衆位意下何如?”衆將聽言,一齊打拱,口稱:“嶽大人所見,生民之福也,末將們焉敢不從?”嶽元福見衆將已允,即時修下降書,令人開關,安備香花燈燭,自己率領了衆將,來到周營前投降。
匡胤接了降書,方知高行周自刎,衆將投順情真,心中暗喜,想道:“他是我救命恩人,倘守着一年,此關怎能得下?若點將出敵,終於勝敗難知。今日他自刎,吾之幸也。”遂準了嶽元福之降,把大營交與董龍、董虎管理,自己同了鄭恩、李通、周霸、杜二公齊進潼關,嶽元福等一同跟隨。
來至帥府,轉入後堂.見高行周手執寶劍,屍骸不倒。匡胤心下吃驚,口中嘆惜。鄭恩道:“二哥,你看這驢球入的,人也死了,身軀兒還不跌倒,睜着眼看樂子哩。”匡胤道:“休胡說。高將軍乃蓋世英雄,無敵好漢,今日因身帶重病,盡節順天,忠心不昧,所以元神不散,兀坐如生。”一面說話,一面望上張看,只見案上有書一封。匡胤走至案前,見上面寫着:“高行周留書,付與趙公子開拆。”匡胤不解其意,舉手取將過來,揭去封皮,觀看內中言語,只見上面寫着的是:
漢潼關總兵高行周,盡節臨亡,親筆遺書,奉上趙公子臺下:昔日某與尊翁有一拜之交。同爲漢廷之臣。某曾觀公子之相,帝王之姿也。不意漢運告終,有周當代。適公子領兵至此,值行周有病難支,此皆公子福大,有所以致之耳。今某全忠報主,以成公子之功。惟望顧念遺孤,略睜青目。某所生二子,長子懷德,次子懷亮。懷亮相失已久,不必言矣。懷德少年勇力,善有智謀,亦定國安邦之器;他日公子開基創業,願重用我子,必不有負也。行周雖在九泉,感恩不淺。專此布囑,餘不贅繁。行周頓首。
匡胤看罷書中之意,心下惻然,口中不住的嘆惜,將書收好。遂分付道:“高元帥生前忠直,死後神明。爾等速備香燭紙錠,禮當祭奠陰靈,早登天界。”左右擡過香案,點上銀燭,焚起名香,金箔紙錢盛放盒內。匡胤莫送了酒,拈香下跪、暗暗的告道:“高元帥神靈不遠,今日成全了趙某大功,日後果能南面稱尊,得遇令郎之日,義當重報;更必世世子孫,披蟒掛玉,某之願也。”告罷,即便叩頭下去。只聽得上面撲的一聲響處,高行周屍骸倒在塵埃。那趙匡胤是宋家一十七代皇帝之祖,天大的福分,高行周那裡經得這一拜,所以屍骸倒地,不敢承當。當時匡胤莫了酒,將金箔紙錢焚化已畢,因要回京將功贖罪,沒奈何,將高行周首級割下,用金漆木桶盛了。另把沉香刻成人頭,裝在腔子上,用棺木盛殮,令人埋葬於高原所在,更立石碑以記之。諸事已定。
次日,匡胤把潼關總帥印綬交與嶽元福代掌,一應軍民大小事務,權行管理。自己同了鄭恩、李通、周霸、杜二公,又令手下人負了木桶,一齊出了潼關,嶽元福率衆相送。匡胤回至大營,與董龍、董虎說知了此事。即時傳令,拔寨班師。三軍見不戰而定,各各歡喜無限。三聲炮響,兵馬齊行,望着原路而回。正是:
喜滋滋鞭敲金鐙響,歡騰騰齊唱凱歌聲。
大軍一路無詞。不日到了太行山,匡胤與杜二公商議,叫他上山,載了家眷一同進京,自己與諸將領兵先行。那杜二公上山來,將餘下糧草財帛,及自己應用箱籠細軟等項,都將車子裝載。分付衆多嘍羅:願進京者,一同前行;不願去的,-分了些財物,叫他各安生理,都做良民,不許再聚山林,爲非作歹。當時願去的,只有百十多人;其餘不願去的,領了-分之物,收拾下山,各各分投去了。杜二公安備車輛,與太太並女兒乘了,自與褚氏各坐駿馬,保護家小,嘍羅推車的推車,坐馬的坐馬,一行人緩緩下山。臨行時把山寨盡行燒燬,然後一齊望東京進發。按下不表。
單說匡胤帶了大兵,於路無話。行了多日,早到了汴梁城外,紮下營寨。匡胤至王府,見了柴榮,把始末根由說了一遍。柴榮大喜。當有苗光義上前賀道:“恭喜公子,克成大功,鞍馬勞頓,辛苦了。貧道說過,不消兩月,自見成功。今往回不過四十餘日,可見前言不謬了。”匡胤稱道:“先生,我趙匡胤一向愚蒙,多有得罪,望先生不必掛懷。”苗光義道:“貧道怎敢?”於是柴榮即命整備筵席,與匡胤接風。一面傳令三軍,各歸隊伍,候明日朝見過了,請旨點名給賞。匡胤令人去請了董龍、董虎、鄭恩、李通、周霸進城至王府,與柴榮等相見了,各自坐席歡飲。
匡胤思念父母,不敢久停,略飲數杯,即辭別了衆人,回至家中,見了父母、兄弟、妻子。正值杜二公家小已到,一家相會,歡喜更不必說,正是骨肉團圓,人間最樂。趙弘殷設席慶幸,分外情濃。當夜無詞。
次日,周主駕坐早朝,文武齊聚。趙匡胤在朝門外候旨,有黃門官進朝啓奏,周主即宣匡胤見駕。匡胤領旨,來到金階朝拜已畢,口稱:“萬歲,臣趙匡胤奉聖旨,領兵剿叛,於路收了昆明山降將董龍、董虎,太行山降將李通、周霸、杜二公,二處共計人馬一萬三千。兵到潼關,把高行周逼得自刎,已將他首級取來繳旨。”周主聽了,將信不信,暗想:“高行周這賊,驍勇無敵,朕尚懼他,怎能被他逼得自刎?莫非其中有詐?”即便問道:“趙匡胤,那高行周既被你逼死,取的首級今在何處?”匡胤奏道:“現在午門外。”周主傳旨:“將賊人首級取來朕看。”承御官奉旨出朝,取了木桶,至金鑾呈上。有近侍內臣揭開桶蓋,把首級取出,放在盒內,轉到駕前,朝上跪倒,兩手把盒高擎:“啓萬歲爺龍目驗看。”周主惟恐首級是假,傳旨:“取上來。”內侍即將首級呈上。周主定睛細看,果是真實,但見貌目如生,顏色不改。因是一生最所怕懼,今日見了,不覺怒從心起,火自腹生,用手指定,開言罵道:“萬惡的賊子!不道你一般的也有今日,你往日英雄往那裡去了?你還能似在滑州時那般耀武揚威麼?”言未說完,只見那首級二目睜圓,鬚眉亂動,把口一張,呼的一聲風響,噴出一股惡氣來,把周主一衝。唬得他往後一仰,兩手扎煞,兩腿一登,牙關緊閉,雙眼直翻,冒走了魂魄,昏迷了心性。兩邊內侍驚慌無措,連忙扶住,齊叫:“萬歲爺甦醒!”叫了好一會,何曾得醒?內侍飛報後宮。柴娘娘聽報大驚,連忙帶領宮妃出來,哭叫萬歲不應,慌亂了多時,不肯醒來。沒奈何,連着龍椅擡進宮中,扶持寢臥龍牀。急召太醫院官診視,下藥調治。晉王柴榮留在宮中省視,即差內侍出來安慰衆臣。多官各散。周主服藥之後,直至半夜,方纔甦醒。然而染疾沉重,靜養龍牀。晉王晝夜侍奉,寸步不離。又差內官撫慰匡胤,叫他不可遠行,在家候旨,待聖上疾愈受封。
自此,匡胤不敢他出,只在家中候旨。趙弘殷分付道:“我兒,你帶罪提兵,吾日夜憂心,常恐今生不能相會,感得上天默佑,幸汝成功,自後可保無事。你今可與兄弟在家講習文武,勿生外端。”匡胤受命,便與匡義、鄭恩講究韜略,演習武藝。閒來走馬射箭,博弈蹴球。有詩爲證:
君臣際會喜如何,適志優遊建遠漠。
未展風雲閒暇日,後人描出蹴球圖。
自此,匡胤只在家中講習武事。那董龍等四將,都在晉王府中安頓。惟杜二公與趙弘殷乃郎舅至親,因而同在趙府盤桓。各備等候天子痊癒,受爵沽恩。無奈周主染病沉重,勢甚垂危。
晉王柴榮無可如何,欲爲祈禱之事,乃召術士呂宗一,問其就裡。宗一奏道:“天子聖躬得此暴疾,乃箕星臨於分野,以致此耳。宜散財作福,禳解災星,方保無虞。”晉王將此情節,奏知周主。周主允奏,乃下詔築圜丘社稷壇,作太廟於城西,擇日親臨祭享。築壇完備,有司奏知,選定十月初一日享祭太廟。周主病體沉重,勉登鑾輿,百官隨從,來至太廟。有陪祭官祝讚。周主不能下拜,盡命晉王代祭。是晚,周主回輿不及,宿於西郊,疾復大發,幾乎不救,及至半夜,方能少瘥。
次日,羣臣就於祭殿朝賀,問安已畢,返駕還朝。進宮寢疾,即命晉王判內外軍國事務。周主得疾不能視朝,以此臣下不能進見,終日憂懼,衆心惶惶,及聞晉王典掌內外事權,人心方安。
一日,周主在寢殿,召羣臣進殿,議論治平之道。適有中官在旁,秘密奏道:“陛下日前祭享南郊,賞賜不均,軍士皆有怨言。陛下當行訪察,勿使生變。”周主聞奏大怒,便要施行。不爭有此暴怒,有分教:罰施臣卒,皇圖有磬石之安;命盡冤災,帝子復心懷之怒。正是:
統系星宿歸西去,報怨干戈指日來。
畢竟周主怎樣施行,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