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作爲一朵花一株自然的植物你又還是什麼呢?
我熟悉你衰頹的過程同時對你重振生機充滿了信任——西籬《一朵玫瑰》:《我熟悉你衰頹的過程》)四十五瓊到海大後,被安排到校醫院。人不多,每天的病人也很少,除了一些退休教授和他們的家屬每天來拿藥外,平時校醫院裡清淨得讓人恍惚。那無處不在的消毒水的氣味,讓她失去了對別的氣味的分辨能力。
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開始失去嗅覺的。失去嗅覺的敏感之後,瓊覺得自己對食物也沒有了興趣。興趣、敏感、期待、激情的心跳和羞澀……好像她身體裡的荷爾蒙突然消失了,殘缺、喪失、憂鬱、漠然,像沼澤裡的瘴氣一般無聲地籠罩過來。和許多在戀愛的高溫裡突然被拽出來拋入冷空氣中的人一樣,一種巨大的沮喪感,久久滯留在她心頭。就算他突然跑到學校裡來找她(其實是他和學生們的逗趣),她激動之餘,依然感到疑惑。
從瓊的家到海城大學,是從城市的一端到另一端。每天,她在城市的兩極之間往來,好像漫長的生命縮減成了一天,然後就將這一天不斷地重複下去。
這是一種令人絕望的狀況。
張漢曾經嘗試要送瓊,但是她堅決不要,她寧願自己搭巴士。
南方春天早晨的陽光,一片片地飄落在街道的兩邊,那些嶄新的建築是多麼的明亮而溫暖,在車窗外一晃而過。
瓊感到自己又要睡了。
懨懨而睡,是幸福的早晨,像週末一樣。
這樣的早晨很久沒有了——沒有開始,沒有行動,在他人匆忙行進的時候我進入我的夢鄉……
這樣的幸福曾經有過,但是已經很久沒有了!
巴士靠站的時候,又擠上來一些人,瓊就感到眼前有些發暗。
這個城市裡的人越來越多了,大家都比以往更加匆忙,疲憊的面孔越來越多,公共汽車上的人們保持着沉默,沒有誰會理誰。當人與人發生摩擦的時候,每個人都一樣地特別容易發火。
瓊一直是閉着眼睛的。
一股似曾熟悉的氣息掠過她,她頓時感到心悸。
這是純正的男人的氣息,清新、芳香,令女人回憶起森林裡甜美的空氣和她溫暖柔軟的夢鄉。
(“讓我聞一聞你!”
她抓緊他的衣領,把臉埋進他的頸部,深深的呼吸。
“我只要呼吸着你的味兒,我就可以活着,你明白嗎?”
“我明白。”
“你看,我現在就在吃你——你的氣息就是我的點心,我可以吃飽。有了你,我就不會餓着,我就可以活得健康。”
她不知道是在呼吸,還是在嘆息。
“再讓我聞一聞!”她抓他。
羅滋笑:“臭!”
“香,很香!”
“什麼香?”
“松樹的那種味兒,松香!”
他又一次情不自禁地將她摟得更緊。
“羅滋,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纔是沒有遺憾的。我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時代,你是我的夢想。你在烏尕小鎮上,是個巨大的幻像在吸引着我。如果有一個集日在那裡看不到你,我不知道應該怎麼活下去!”
“瓊,我不知道竟然會遇到你!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知道自己是個健康的男人;只有在你的身體裡面,我纔不會孤獨……”)她每每回憶至此,又突然清醒着重返現實。
這又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當女人在訴說着她的情感的時候,男人表述的卻是他的性。
但她的清醒,其實也只是一種假象。
這不知是誰帶來的氣息,轉瞬即逝,淹沒進車內乾燥而繁雜鬱悶的氣息之中。
她不想知道這氣息是誰帶來的,她從不看巴士中的男人。
這氣息已經弱到消失,她還心有餘悸。
久違的,給過她生命以生機的氣息。
她緊緊的閉上眼睛,想着自己一直是渴望在這樣的氣息之中,摒住心跳倦縮,或是呻吟着舒展開來,溫暖、柔軟、融化,起伏的呼吸如同四月芳香的花海,層層煙波推向遙遠純淨藍色的天邊……
四十六瓊在校醫院更衣室換衣服的時候,擡頭看到了鏡中的自己。
她依然是喜歡鏡子的,但是好像很久沒照鏡子了——哪個女人不自戀呢?尤其是那些美麗的小女子。
她今天穿了白色有灰條紋的長褲和深藍色的上衣。
鏡中的這個女子是白皙而優雅的,目光朦朧,神情不穩定。
某種消逝多年的溫情伸出舌頭,突然tian了一下她的內心——她看着鏡中的自己,心裡思念羅滋。
那個五月的黃昏,她遠遠的看見暮色中的男子,在認出他以前,他打動她的,就是這種優雅,這種純潔的無言的美。深藍色的襯衣,更加顯示出他的硬朗和細膩、高貴。
深藍色是一般人不可穿用的,它帶着20世紀60年代可怕的壓抑的陰影,那個時期,全中國人都穿藍色陰丹士林布,領導人物則穿較爲高級的卡其布,也是以深藍色爲主。那是貧窮的、物質匱乏精神扭曲、大衆弱智的時期。除了這樣的社會歷史因素,僅僅是視覺、審美心理、以及色彩暗示方面,它也確實令穿著者的平凡人生,顯得更加暗淡和衰敗。
但是,在五光十色的現代生活裡,它卻令他像天使,使他變得清癯、纖塵不染;使她情不自禁的奔他而去。
她將白大褂穿上身,但是把藍色上衣的衣領豎了起來。高高的棉質衣領輕觸臉頰,這種舒服的感覺也是羅滋似的。羅滋無論是春夏秋冬,無論是穿襯衫、風衣,總會將他的衣領豎起來。他好像永遠的停留在他的三十歲,又總會給人一種在路上的感覺。
就這樣在對逝去的緬懷之中,瓊開始了她一天的上班時間。
上午來醫院的,都是那些退休了的老教授、職工和他們的家屬。
也有些女孩子會藉口來醫院而逃避她們不想聽的課。偶爾,會有男孩子在體育課上休克,而被同學送來。
這個上午就有這麼一例。瓊配藥的時候,他已經基本恢復了,從病牀上擡起他那張孩子般俊秀的小臉。
“叫什麼名字?”
“羅小其。”他自己回答。
“以前暈倒過嗎?”
“沒得嘛!”
瓊笑了:“你是重慶人?”
“對羅!”
“以後記得一定要吃早餐!”
羅小其對她咧嘴一笑,轉身就跑。
之後,又是一個安閒的上午。
這個公園一般的校園裡陽光朗朗,空氣裡飽含着植物的芳香(瓊又可以聞到香味了,她覺得,這功能是那天羅滋帶來的。)附近教學樓的電子鈴聲清晰可聽。
幾個年青的醫生在一個房間裡聊天,主任李仁能走進去看看他們,又來看看瓊,瓊似不知。
這個健壯的男人慾伸手拍她的肩,頓了一下,手在空中凝住,怕驚醒她似的,匆忙走開。
瓊兩手托腮,閉着眼睛呼吸這有植物芳香的空氣。她好像很飢渴,飢渴了很久,困頓了很久了。
四十七午睡的時候,瓊做夢了。
這是一個夜間的夢。
石頭塢戲劇廣場有數不清的人,人羣中間正在表演的只有一男一女兩個人。
女人跪在地上:“親愛的,願這世界上只剩下我,和你……”
男人掉過臉看自己的後方:“那我就殺了你,再殺死我自己!”
人羣發出了歡呼,並且潰散開來。
於是她離開人羣,繼續往下走。
不久,她穿過一片開着白色花的蘋果園。
絨絨的草地上,水珠閃爍着星星的光亮。她環顧四周,想就在這蘋果園中住下來。
她再往前,就看到了蘋果園邊上,有一棟建築,沒有燈。夜光映出它光滑而巨大的石柱,隱隱約約還可以看見突出的梯形藏式窗戶。她很吃驚,因爲這是她的故鄉纔會有的建築——就是那藏式的窗戶使她認出了它。在故鄉,這樣的建築的四周,會插着無數的旗杆,旗杆上五色經幡在翠綠的山野裡是那樣的醒目,被長年的山風吹得撲撲響,那是藏族的“風轉經”。經幡上寫滿了經文,在空曠的藍天裡是那麼的意味深長。
“學校裡怎麼會有這樣的房子呢?”
她在心裡嘀咕。不知怎麼她就來到了這棟房子的頂上,低頭看四周,是叢叢樹影,遠遠的石頭小路,如同山谷底的小溪,在月夜下發出堅實的白光。
她張開雙臂,輕飄飄地飛了,飛過樹林蔭蔭中青色和暗紅色的屋頂,和半空中飄移的白雲一起,滑向天際。白雲曾經纏繞着她的雙腿(瓊發現自己是**的),星辰(它們好像裹在一團團的水晶之中),掠過她的髮際……
好像有人掌握了她的方向,她又飛回來了。
她不想飛了,她想睡了。樓頂平整得像河面,她躺了下來。
月亮就在頭上,大而光亮、柔和,裡面是有株桂樹,令人心馳神往。
瓊笑起來。她看月亮,它向她飄蕩而來,她便伸出雙手迎接……但是在她眨眼的時候,它又回到天上去了。
月亮再次回到天上的時候,瓊開始跳舞。
風從林稍吹來,吹乾了她額上和臉上的細汗。
在不停的旋轉之中,她看見有個男人來到了屋頂,在幾米之外注視她。
是羅滋。
她不明白,爲什麼在夢中的人,即使距離很近,看起來也是那麼的朦朧和遙遠。
她欲叫他,但是自己無法發出聲音。並且,她也無法讓自己停止旋轉。
一着急,她的淚水就嘩嘩流淌。
她就只好努力讓自己在旋轉中向他靠近。
在她向他逐漸靠近的時候,發現那個男人其實並不是羅滋,而是白天來過醫院的那個重慶籍學生羅小其。
他向她調皮地笑笑,飛身而去。
月亮越來越遠,風也越來越涼。她無比的孤獨,不知道這孤獨會否結束,希望有人伸一隻手臂給她,帶她走。
但是沒有,只有月光和樹影,只有內心的痛楚。
這樓房似乎越來越高,高到她已經看不清它的四周還有些什麼建築,高到遠離了校園,漂浮在夜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