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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它將臨近午時還是它將到達夜半。
……
我們每人走向和到達我們所能到達的地方。
——荷爾多林哀歌:《麪包和酒》)一O二時間不斷地把一切存在變爲回憶。對於羅滋來說,這些孤獨的行旅,就像做了一場美妙的夢。如今,夢結束了,飛機就要起飛,將他送回現實的土地。飛機升空的瞬間,他感到自己輕如氣體,那是多麼難得的感覺,奇妙無比。很快,大西北寂寞的夜空、遙遠的雪山、長滿了駱駝刺的戈壁灘,又留在了身後,留在夜晚的另一邊。
在這之前,羅滋還做了一個令人震驚的重要決定——他拒絕了洛克菲勒基金會的邀請。因爲這個基金會的諸多條件是他不能接受的,比如說要他放棄自己的國籍,不許他參加任何非基金會安排的任何活動,哪怕是和藝術無關的。此後他創作的所有作品,無論展覽、出版、交易、捐贈,都必須是基金會全權處理。甚至,他的居住地和工作室的選擇,也得由公司來選定、安排。
也就是說,按照基金會的種種條款要求,他將不過是他們的繪畫工具。
毫無疑問,他們會對他進行更好的包裝,給他足夠多的錢,讓他在國際上享有更高的榮譽和地位。但他們剝奪了他作爲一箇中國人的身份,剝奪了他作爲一個藝術家的自由,剝奪了他作爲一箇中國畫家的尊嚴。這幾個方面的任何一項,都是他無法忍受的。
在大西北遊歷期間,羅滋接受了甘肅電視臺的採訪,公佈了他的這個決定。並通過甘肅電視臺,將他的錄像錄音轉給美國華盛頓電視臺、加拿大國家電視臺和澳大利亞MY電視臺。他蒞臨華盛頓接受洛克菲勒基金會榮譽證書的時間,也將無限期地推遲。
在飛機起飛之前,羅滋又給瓊打電話。
這些天,她很興奮,電話裡總能聽到她的笑聲。她說她忙,又很順利的完成了一些重要的事情。
他了解她的工作,什麼事都需要一絲不苟,但基本上保持一種恆定的狀態。她的興奮肯定不是來自工作上的。每一次通電話,她的聲音都是那麼輕快、欣喜。她變了。
這種變化讓人喜歡。
“小姑娘,你真的會來接我嗎?”
“當然啦!”
“你穿什麼衣服?我猜,是藍色的嗎?”
“當然,是粉藍的那件!”
那是他最喜歡的。
知道他喜歡那衣服之後,她曾經又買了同色不同款式的兩件。
一O三羅滋到達海城市以後,一輛灰色的別克小車將他和瓊接到海濱一座大別墅裡。
這是李恩的別墅。李恩的太太明天就從加拿大歸來,爲了慶祝,他準備了一個小型的週末酒會。說“小型”,其實來了不少的人,許多人羅滋都不認識。
李恩給羅滋這樣的禮遇,其實是有原因的。因爲羅滋放棄了洛克菲勒公司的邀請,他纔得到機會,成爲洛克菲勒公司藝術院的駐院畫家。
別克車一直開到別墅主樓前,一身白色西服的李恩出來迎接他們。他抓着羅滋的臂:“好傢伙,是不是我不叫你你不回來啊?”
接着,他意味深長地看着瓊:“歡迎你,瓊小姐!我幾年前就知道你的,今日得見,十分榮幸。你這麼美麗,難怪羅滋入迷啊!”
李恩想給瓊來個西式擁抱,瓊巧妙地迴避了。
她知道他怎麼看她、看她和羅滋的關係。爲了小小地回敬他,她故意假裝不知主人的身份,恭維道:“噢,羅滋能和您這樣的大亨交朋友,才真是榮幸呢!”
李恩攤開兩手又聳聳肩:“哪裡,我們都是窮藝術家,但我比他還不如。他肯來,還帶了你來,真是賞臉!至於這些,”他巨大的手臂在空中揮了一圈,“都是我太太的。搞藝術,可悲啊!來,我們去那邊!”
李恩往前走的時候,羅滋對瓊耳語:“李恩離婚了,娶了現在的太太,是加拿大籍華人,準備來海城市定居。”
草地上已經擺好了迴旋型餐桌,雪白的桌布,鮮豔、碩大的紅、黃、粉色玫瑰,據說是加拿大的品種。還有不少進口水晶器皿。
因爲快近傍晚,桌上還擺了鐵花燭臺,各種顏色的蠟燭也已經插上。
草地另一邊,坐在白色休閒椅裡的客人們,女人佔多數。她們裝扮華麗,名牌羅列,五花八門。
他們看見羅滋就叫了起來。
瓊湊近羅滋耳朵:“我不知道你要帶我來這樣的地方,我樸素得過分了!”
“很好的!”羅滋回答她:“中國沒有貴族,所有的貴族都是扮出來的。”他指嘰嘰喳喳叫着的人們,“他們是有了錢之後才變成這個樣子,而不是生來就是這樣,你用不着感到抱歉的!”
羅滋扶着她的腰,走入人羣中。有些女人上前打招呼時,摟住他,瓊不得不讓開些,心裡十分不快。
等大家稍平息之後,羅滋把瓊介紹給他們。
一個年近五十黑皮膚黑眼圈的短髮女人笑容可掬,嗓音輕得像小女孩一般說:“瓊小姐,好漂亮!”聯想到主人介紹羅滋是剛下飛機,這位故作關懷的女士別有用心地說:“你是空姐嗎?”
“不,我不是。”瓊對她笑笑。海城真小,瓊認得這個專欄作家,而她的鄰居又剛好是瓊的同事。那位同事曾經在上班時間一邊甩動着報紙,一邊對大家說:“她那麼老滑、市儈,卻一寫文章就是‘星星對月亮說’之類,真肉麻!”
“那麼,你是哪裡人?皮膚那麼白,真難得!做什麼工作的啊?”“老星星”說。
“我重慶人。”瓊回答。
羅滋接口:“她沒工作的,我家鄉的村姑,我剛去接來的。”
“好!好!”
另一個笑眯眯的胖女人真誠熱情地拉瓊坐在自己身邊。
шωш _ttκǎ n _¢ 〇 一O四暮色已經升起,天空變得幽藍。
隆重的晚宴,在濃重的黃昏裡鋪排開來。今天的雞尾酒,是子彈殼酒吧的調酒師調製的,阿林和他的女友安瀾,就坐在羅滋的旁邊。菜式則是中西結合,中菜好吃,西菜好看,既滿足肚腹,又滿足了虛榮,更兼顧了有錢、時尚男女的格調。
舉杯之後,大家一邊吃一邊聊。
瓊注意到艾艾一直在打量自己,便也打量一下她。
立刻,她已經感到自己很不喜歡這個女“文學家”,不喜歡她那爆炸式的髮型、過於坦露的豐滿的胸部和緊身的花衣服。還有她的大耳環、棕色眼影。
但她還是對女“文學家”點點頭。
艾艾不再看她,轉而注意男人們的談話。
“聽說《思想者》老早就已經被本地的美術館複製了。”
“多少錢?”
“十萬。”
“誰看過《羅丹的情人》?”招延伸問。
“電影嗎?”有人問。
阿林說:“我有這個碟,誰要看可以借。”
“借我吧。”一個手臂細長的瘦女孩說。她是個服裝模特,雙肩平直,平坦的胸部,是薄型女人中的“太平公主”。她伸手遞名片給阿林,手指也瘦長如飛禽。未等阿林接過,他旁邊的安瀾已伸出兩個手指夾走它,說:“你找我會更好些!”
沈仁亢不斷地切他盤子裡的牛排,說:“我讀過安娜?德貝爾的《一個女人》,是這樣描寫卡彌兒的:軒昂的額頭,燦爛的眼睛,驕傲、果敢、爽朗、優越和快活。實在想不到這樣美麗而富於才華、充滿靈性的女人,會變成一個毫無用處的老女人,那麼孤獨地死去!”
“是的!”艾艾好像要站起來,她語音洪亮,情緒激昂:“無論卡彌兒是多麼的獨立、多麼的有才華,她都沒法證明她是誰,她終究只是‘羅丹的情人’而已。這類女人的悲劇,實在是不少。”她大喝了一口酒,接着說:“又好像波伏娃,她就是她,但她的名字似乎只有和薩特在一起才存在,她的作品,也被認爲是存在主義的……女人再有才華,也要因爲和某一個名人的關係才被承認,這是我們女人的不幸和悲哀!”
大家一時不語,也停止了咀嚼。
“當然……”
大家擡起頭來,看見是羅滋的“村姑”在說話:“波伏娃寫過一部電影:《人總有一死》。女主人公是個著名的演員,男主人公卻幾乎是個幻想的人物:他自十三世紀以來就一直活在世上。我想,這部電影似乎表達了波伏娃自己的覺悟吧。”
“是嗎?”
瓊看大家都有興趣,就將電影故事作簡單介紹:一個女人愛上了一個男人,想借助他、藉助這愛情而獲得自己的永生。但是當她和他終於約定在大橋上見面的時候,這個男人卻永遠地消失了,女人也不得不從大橋上一躍而下……
她繼續說:“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全部的目的就是愛一個男人,一個永遠活着的男人,他是永遠的存在。她要得到他的愛,要活在他的心中。這樣,她就能夠永遠,愛就能夠永遠。不然,她的生命和存在,以及她的創造,都是無意義的。但是,她失敗了。那個與她一同墮入情網的男人,在某天的清晨,在橋上消失了。她再不可能因爲他的不朽而不朽……”
這個故事帶來一絲悲涼的氣氛。
李恩的臉色尤其難看,這樣的話題多少令他尷尬。他就是常常被女人們寄託了美好幻想的那類男人,而他高大英俊的外型,也儼然是理想的銀幕形像。
有人明白爲什麼這個酒會在今天舉行。
這是李恩進入新的婚姻生活之前的最後一次狂歡。
羅滋看看大家,想改變氣氛。他一隻手在底下捏緊了瓊的手,對衆人說:“不管男人的結果是什麼、女人的結果是什麼,‘沒有什麼能阻擋我們投身於愛,因爲這依然還是塵世間最美的事情。’這也是法國的一個女作家說的。”
“是瑪格麗特?杜拉絲說的。”阿林插話。
“對,就是寫《情人》的杜拉絲。”羅滋將瓊的手放在脣上親一下,對衆人說:“怎麼都不動了?來,喝酒,上上網吧!”
衆人將酒杯腳在玻璃轉盤上磕着,砸出一片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