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番外11炎寒的歸宿
伊人終於再次見到伊琳了。
在闊別了長長短短的十五年後。
初見時,她幾乎覺得不可思議,甚至不敢相認。
佛堂前那個跪着的身影,蕭瑟且單薄,黑白交駁的髮絲讓她顯得異常蒼老。
那個名滿京城的大美人,竟然已憔悴若此鞅。
聽到後面的聲音,伊琳緩緩地站起來,轉過身,困惑地看着她。
伊人心中一緊,隨即一鬆旎。
她已經不認得她了。
“你是皇帝帶回來的女人?”伊琳的語調極其平和,是那種歷經風帆後的平靜。
眼角脣邊,雖有了皺紋,卻也平平和和,比起從前的豔麗,倒多了另一分味道。
“我是你妹妹。”伊人不由自主地回答。
“我妹妹,早已經死了。”她說:“死在伊府的花園裡。”
神色平靜而篤定。
伊人嗯了一聲,覺得也對。
“皇帝喜歡你吧?”伊琳又問。
“我也很喜歡他。”長輩對晚輩的喜歡,這是實話。
“那就好,他以前吃了很多苦,我以前要的東西太多,連累了他這個孩子。現在有人喜歡他心疼他,是一件幸事。”伊琳還是一副疏疏淡淡的語氣,讓伊人沒辦法去追問什麼,只得又嗯了聲,就要退出去。
“……你真的是我妹妹?”在她走到門口時,伊琳忽而叫住她。
“我是伊人。”伊人輕聲回答。
伊琳擡起頭,久久地凝望着她的臉,古井無波的眸子突然閃爍了幾下,似信了。
“伊人,你後來見過裴大人嗎?”她低低地問。
“若塵?”伊人愕然。
“自從他離開之後,已有二十年了。”伊琳仰面,臉上帶着淡淡的回憶與追懷,光暈瀰漫。
“他……”
“從前以爲不太重要的東西,如今想來,卻是此生最不可失去的。”伊琳微笑,並沒有執着答案,轉過身,重新跪到了佛堂前,將背影留給伊人。
伊人想說點什麼,望着那個葛服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終黯然,躬身退了出去。
賀蘭天安已經召集了朝中的官員,着手處理這段時間離京留下來的事物。伊人沒有去找他,離開伊琳後,她信步在各個熟悉的角落溜達,走着走着,心底突然覺得一陣空落,緊接着,一個小太監慌慌張張地從的月洞門跑了來,擺手擺腳地穿過長廊。
伊人心中微痛,開口叫了聲,“什麼事?”
小太監回頭,神色慌亂,“太后娘娘殯天了”
伊人頓住腳步,剛纔的微痛,頓時變成大慟,可是意識深處,又隱隱覺得本該如此。
她悟了,所以她走了。
只是淚還是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全身發抖。
“別哭。”一個人突然從後面摟住她,輕聲寬慰道:“沒事的。”
伊人轉過頭,當場愣了愣,隨即快樂起來,“小新。”
來人正是賀蘭新。
他竟然來了。
“噓~”賀蘭新穿着宮裡的侍衛裝,寬檐的帽子很好地掩飾住他太過出衆的樣貌,脣角淺噙,是一抹淡淡的笑。
“你怎麼……”
“我有事情離開了一段時間,事情一結束就趕了過來。”賀蘭新在她耳邊低聲解釋道:“你還沒有……答應他吧?”
伊人搖頭,神色重新黯淡下來。
“……她走了。”賀蘭新似察覺到她的心思,繼續道:“太后不是殯天,而是離開了。我看見一個穿着斗篷的女子從皇宮後門走了出去。”
伊人睜大眼睛望着他,不明所以。
“拿着賀蘭天安的金牌,他親手給的金牌。”賀蘭新補充道。
伊人眨眨眼,笑了。
無論伊琳與和賀蘭天安之間達成什麼協議,她決定抽身了,而他放她走了。這樣一個結局似乎也不錯。
“所以,別哭,你怎麼那麼傻,爲一個只見了一面的女人哭。”賀蘭新微笑着擦掉伊人殘留在眼角的淚水,然後順手挽住她的胳膊,道:“走吧,我帶你離開。”
“小新……”
“皇宮不是什麼好地方,別呆在這裡了,我帶你回山谷,我師傅們可比皇帝好。”賀蘭新如此說道。
“你是師傅是?”
“據說是從前很出名的人吧,九師傅和陸師傅都是……”
“fèng九和陸川?是fèng九和陸川”伊人幾乎跳了起來,神采飛揚,“帶我去見他們。”
如果他們肯
相信她,就一定能幫她找到阿雪。
“你認識他們?”這次輪到賀蘭新吃驚了。
看她的樣子,與他年齡差不多,而兩位師傅有十五年沒有出谷了,她又如何知道他們的?
“知道啊,以前很熟。”伊人認真地回答,“像親人一樣。”
“怎麼可能”
“小新,我是你娘。”
賀蘭新翻白眼:抽瘋又來了。
“皇宮守衛森嚴,我和天安哥哥好不容易能和平解決,暫時不想與他正面衝突,你先回去,我晚上再來接你。今晚子時還在這裡見面,行麼?”賀蘭新很快收斂心神,一本正經地叮囑道。
“行。”伊人忙不迭地點頭。
賀蘭新微笑,他已看出了伊人的迫不及待。
她的態度讓他欣慰。
可見冒險入宮,頂着二叔的警告,將她悄悄帶走,是明智的行爲。
事後打死不承認,躲進山谷獨自快活,任憑天安哥哥千軍萬馬,也不能奈他何,想到這裡,賀蘭新不免得意起來,眯起眼,悠閒地笑。
又有人走了過來,紅着眼圈,打千兒回稟的便是太后殯天的消息。
“陛下請姑娘過去呢。”來人說。
伊人聽了,轉過頭,賀蘭新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
她擡頭看了看漸西的日頭。
今晚子時。今晚子時又要離開這裡了嗎?
伊人嘆了聲。
頓覺世事無常。
見到賀蘭天安之後,伊人更加印證了賀蘭新說的話:伊琳果然只是走了,活生生地走了,而不是去世了。
剛剛過世的人,照理說是要給人瞻仰的,可是伊人過去的時候,靈堂竟然已經草草地備齊了,堂上停放着棺木,竟已釘死。
只是,天安臉上的悲傷,卻是真真切切的,那種恰到好處的悲傷,讓伊人幾乎懷疑起來。
難道棺木裡,果然躺着伊琳。
心又懸了起來。
兩側的宮人已經極有效率地換上了孝服,白慘慘的一片。棺木上懸着搖曳的祭幡,卻絲毫不影響屋裡的莊嚴肅穆。
天安筆直地跪在靈前,白色的素服將他的臉映得沒了血色。
伊人走過去後,他擡起眼看了她一眼,俊秀的眼睛出奇的溫柔,而且盈盈生波,似乎有水紋盪漾,婉轉着淡淡的哀傷。
像個被丟棄在荒郊野外的孩子,孤獨地立於寂寥的天地間。
她心中一哽,想着自己馬上要離開,突然愧疚起來。
捫心自問,她對天安真的像對小新小葵那麼公平嗎?其實很多時候,明明感知到他的孤獨,卻還是一心想着離開。
倘若是小新,倘若是小新孤獨了,她一定不會離開,哪怕耽擱找阿雪的事情,也會留在他身邊。
“天安啊。”她蹲下來,平視着他的眼睛,手很自然地伸出去,爲他理清額前的散發。
賀蘭天安沒有動,任由她的手指滑過他的額頭,將髮絲攏到耳後。
“她最後對你說過什麼?”待伊人垂下手,賀蘭天安開口問,寧靜不容迴避。
“她說,她知道什麼是對自己最重要的東西了。”伊人凝視着他,輕聲回答。
賀蘭天安頜首,未笑也未動,“也就是說,這些年來她逼着我,只是爲了對她不重要的東西?”他的脣角突然上勾,可臉上還是沒有笑意,只是嘲諷,“一句一筆勾銷,走得倒是灑脫。”
伊人蹲在他面前,靜靜地望着他,沒有插話,細聽。
“你知道數九寒冬跪在雪地裡背書是什麼感覺嗎?”天安頓了頓,忽而沉沉地問。
伊人搖頭。
“你知道坐在滿是針氈的龍椅上是什麼感覺嗎?”
還是搖頭。
“你知道被人當成傀儡,不得不裝瘋賣傻,日日夜夜當心自己失去利用價值被人廢黜,每晚做噩夢,天天曲意奉迎的感覺是什麼?”
這一次,伊人沒有搖頭,而是傾過身,將天安摟進懷裡。
她的孩子,吃了很多苦。
她既沒有參與,也沒有關心,還一心想着離開。
懷裡的人很安靜。
他的髮絲撩着她的鼻,酸酸的。
伊人將他摟得更緊。
“我恨她。”天安說。
“可你還是放她走了。”伊人的下巴在他的脖子上摩挲了幾下,“天安,你很了不起。我爲你驕傲,你做得很好,一直做得很好。”
雖然挾持小新的事情讓她傷心了,可是,他最後不也
一樣放了小新麼?
她的天安,在荊棘中長大,卻不是壞人。
“可我不會放你走。”冷不丁地,天安又冒出了一句話,清晰冷靜,極理智的樣子。
伊人稍退一點,驚奇地望着他。
“我不會放你走。”天安將這句話重複了一遍,更加篤定而堅決。
伊人眨眨眼,隱隱覺得不對,一時又想不太清楚。
“太后大行,這幾日進宮的人會很多,宮裡也要嚴戒,伊人,你這段時間不要到處亂走,萬一遇到什麼險情,朕未必能及時救你。”天安站起身,方纔籠罩在身上的落寞與蕭瑟頓時無蹤,面色平靜,古井無波,深不可測。
“天安……”伊人也站了起來,手依然揪着他的袖子,有點擔心地望着他。
她寧願他像方纔那樣失控,如此激憤的天安,反而真實,讓她覺得安心。
而此刻的賀蘭天安,又似蒙上了層層的僞裝,看不清盔甲後的樣貌。
“你不用操心這些事,先下去休息吧。”天安本想將袖子抽出來,可是手堪堪擡起,又垂下,終究不捨得從她的手裡掙脫,“答應給你的封號,朕也會兌現。”
伊人打了個激靈,剛纔的猶豫頓時沒了。
果然……
還是不得不離開。
不過,都是暫時的,她還會回來的,不會拋棄他獨自一個人在這個凜然的高處,瑟瑟孤單。
念及此,伊人終於鬆開了他的袖子。
她的手挪到了自己的身側。
天安的眼眸黯了黯,閃過一絲決絕。
“那我先走了。你也……別太難過。”她溫言軟語,情真意切,打的主意,卻是離開。
天安嗯了聲,轉過身去。
剛纔被她捏住的袖子還有餘熱,只是,還未體味,很快又散了,重歸冰冷。
伊人默默地看了他一會,然後折身返了回去。
……
……
……
……
靈堂裡,賀蘭天安轉過頭,看着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盡頭,黑眸微斂,臉上的表情說不清也道不明。
離子時還有一段時間,伊人在附近信步走着,宮裡的人都換上了白色的孝裝,紅色的柱子燈籠也用白綢蒙了起來,所有人都形色匆匆,看見閒逛的伊人,有些人記得是同皇帝陛下一道進宮的,也不阻攔她,任由她亂走。
天安倒沒騙她,宮裡的警戒比起方纔已經嚴了許多,一路走來,她就遇到了很多巡邏的禁衛軍,個個神色肅穆,如臨大敵。
這樣的陣容,不知道小新等下來的時候,會不會碰到危險?
伊人又擔憂起來。
人越來越多,進宮弔唁的維持治安的安排禮儀的……
賀蘭新與伊人約定的地方只因偏僻,比較之下,人確實少了許多,伊人站在樹影下,聽着遠處的喧譁熱鬧,似乎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
月亮悄悄地升了上來,漸到中天。
子時已到。
這裡更加幽靜,幽靜得有點詭異了。
連平日裡啾啾瞅瞅的小鳥都停了生息。
伊人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一部恐怖片,講一條蛇的,那裡面的主人公說:林太靜,必有猛獸。
皇宮裡自然是沒有猛獸的,但是,肯定會有危險。
那麼小新……
正想着,她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伊人轉過頭,恰見到小新笑盈盈的臉。
“發什麼呆呢?走吧。”賀蘭新一把拉住她,把這個懵懵懂懂的女人往外面拖去。
“小新,好像有古怪。”她站住,手卻將他拽得更緊,像護崽的母獸。
手心冒汗。
賀蘭新當然察覺到她的緊張,有點愕然地看着伊人凝重的臉,她眼中閃爍的光芒熠熠生輝,散發着他不懂的訊息,溫暖而熟悉。
他覺得自個兒的心又動了動。悸悸的痛,好像一個認識許久的人,在離開許久後,終於終於,回來見他了。
“放心。”怔了老半天,賀蘭新才冒出兩個字來,閒散隨意,出奇自信。
伊人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在賀蘭新說放心的時候,她似乎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一直以爲,小新與阿雪長得雖像,性子卻不一樣,可是在剛纔的那一瞬,她才發現:其實他們很像。
骨子裡的堅定與從容,父子兩異曲同工。
以後小新的妻子,也會是一個幸運的女人。
這讓她這個母親尤其驕傲。
他拉着她,走過明明暗暗的青石板路,穿過廊檐花木,徑直往園外走去。
前面便是月牙洞口,出了園子,便能從靠近宮牆的宮道上一直走到後山,那裡的防備一向薄弱,從那裡出去,以賀蘭新的身手,絕對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
洞口近在咫尺。
他們的腳卻在門口停住了。
賀蘭天安坐在不遠處的外面,月色清涼,他在月色之中,手握着一致墜滿花朵的枝蔓,輕輕攏來,放在鼻下,淺聞淺品,好像只是路過這裡,剛好看見一束花開正好,所以駐停片刻。
平日裡的威厲,被月光洗得乾乾淨淨,清冷無鑄。
伊人看見他後,初時吃驚,而後又覺瞭然。
賀蘭新的臉上,卻連一絲一毫的吃驚都沒有。
“沒想到你親自來。”賀蘭新嘆了聲,將頭上的帽子取下來:“我還以爲,你至少會在靈堂前做做樣子。”
既已如此,就沒有必要僞裝了。
長髮傾瀉,用髮帶束在腦後。
如果說,剛纔所有的鐘靈神秀都被賀蘭天安奪光了,現在多了個平分秋色的人,只覺這陰暗的園子,忽而滿目生輝。
“你知道朕發現了你,怎麼還敢來赴約?”賀蘭天安放開手中的花枝,看着他淡淡地問。
“我只是不喜歡臨時改主意。”賀蘭新不以爲意地回答,姿態悠閒,全身散着懶懶散散的味道,“不過,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是怎麼知道我進宮的?”
“朕雖然放了你,卻不代表任由你胡作妄爲。如果沒有把握能掌控你的行蹤,朕又怎麼會輕易放心。”賀蘭天安平靜地說,“你不該再回來,我們本可以和平相處。”
“我很誠心地想和你和平共處,不過是些事情不得不爲,天安哥哥,我沒有惡意。”賀蘭新很識大體地解釋,以免賀蘭天安上綱上線,以爲他對天朝有所覬覦。
賀蘭天安沉吟不語,目光一轉,凝到了伊人身上。
衛詩覺得自個兒被徹底地拋棄了。
炎惜君進宮後,只顧着與自己的父王鬧彆扭,根本無暇去顧及她這個大大的救命恩人。炎寒的態度也很奇怪,剛開始幾天還會假惺惺地慰問兩句,之後也對她不聞不問了,她成了炎宮裡徹徹底底的大閒人。
她也樂得自在,加上從前也習慣與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衛詩在炎宮的生活似乎還不賴,先跟伺候自己的下人們混熟了,然後,竟教起他們玩起了賭博,什麼牌九色子,自制的麻將,玩得不亦樂乎。她是個中高手,對手又都是初學者,玩了幾天後,衛詩雖然如願以償的得到了衆人的崇拜,卻也覺得索然無味。
還以爲古代的人都像賀蘭雪一樣聰明有趣,他當年不過看了半日就驚動賭場了。而這些人,她手把手地教了這麼久,水平還一樣臭得要命。
看來哪個時代都有卓越的聰明人或者芸芸衆生,老天果然是不公平的。
這一日,衛詩毫無懸念地將從別宮裡聞名而來的太監丫鬟們收拾一通後,將面前的牌九信手一推,道了句,困了,然後嫋嫋婷婷地朝內殿走去。
躺在牀上翻來覆去地扭了幾扭,睡不着,又熱又無聊。
她重新站起來,朝門簾外一看:外面的人已經散了,他們還要當班。
想起自己不過是初入宮的時候在宮裡的東邊逛了一點地方,其餘的殿宇都還沒有去過,衛詩頓時來了興致:反正閒着,參觀皇宮也不錯。
待參觀完,也是時候離開了。
她還要去找流逐風呢。
打定主意,衛詩起來簡單地梳洗了一下,然後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悄悄地出了炎寒給自己安排的客房。
……
……
……
……
正是夏末秋初的時節。
炎宮裡鬱鬱蔥蔥,花開茂盛,空中瀰漫着淡淡的青草味,還要乾燥的風的味道,衛詩深深地吸了一口,滿腹馥郁,頓覺心曠神怡。
古代的好處,終於慢慢顯露出來了。
衛詩心情大好,走路也不似剛纔那麼謹慎了,這樣左晃晃右逛逛,竟然不知不覺地走到偏僻的冷宮。
說是冷宮,其實是被廢棄的庭院,衛詩看庭院外面的構造,雕欄畫棟精巧奢華,如果不是這兒人煙稀少,殿前荒草茵茵,臺階上蒙滿灰塵,衛詩幾乎以爲是一間極重要的宮宇。
這樣好的房子如此擱放着,真是浪費。
她在外面觀摩了片刻,然後按捺不住地走了進去。
院門是虛掩的,門內入眼的是一架裝飾繁複的秋天,繩子上也飾有
繁花的浮雕,木板已經陳舊,風吹日曬,已經裂了幾道不太明顯的縫隙,上面的灰塵尤其厚,可見許久沒有人坐過了。
也不知當年坐在這架秋天上的,到底是什麼樣的絕色。
衛詩暗暗緬懷,在荒蕪的院子裡排徊着,然後小心翼翼地踏上臺階。
也正在這時,她發現臺階上已有腳印,腳步很輕,幾乎沒留下痕跡,如果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到。衛詩也是在低頭打量臺階旁一個不知名的小花時,才發現它的。看它周圍薄薄的,堆積的灰塵,似乎來人剛進去不久。
她吃驚了一陣,隨即好奇心起,也放輕動作,躡手躡腳地踱到門口,到了虛掩的殿門前,她駐足,悄悄地朝裡面窺探。
大概是沒有開窗的緣故,裡面很暗,黑糊糊的,衛詩剛開始什麼都看不見,等眼睛漸漸習慣黑暗後,也只能見到隱約的輪廓。
屏風桌椅各式的古董瓶書桌案臺,似乎都很平常。
唯一不平常的人,便是書桌前坐着一人。
背對着光,看不清樣貌,只覺得身量高大筆直,在暗影裡這樣坐着,也有種說不出的威儀,很熟悉。
他只是坐着,什麼都不做,紋絲不動,像一臺亙古的雕塑。
衛詩在門口,站得雙腿發麻,裡面的人還是沒有一丁點的動靜,有一刻,衛詩恍惚間有種錯覺:裡面的人早已死去多時,沒了呼吸。
她一咬牙,就要推門進去看個究竟,屋內卻突生變化。
屏風被猛地推倒了。
一個稍矮一些的人影從屏風後衝了出來,氣勢洶洶地站在那人面前,“這就是你每日要做的事情?這就是你拋下病危的母后,所謂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坐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想着那個莫名其妙的人?”
屏風後衝出來的人正是炎惜君。
衛詩嘆口氣:小破孩的脾氣還一點也沒變啊,還是如此火爆。
至於另一個人,用大拇指能想出來是誰了炎寒。
這兩父子每次見面都是滿天滿地的火藥味,或者說,是炎惜君單方面的火藥味。
“你在這裡躲了那麼久,爲什麼不再多等一會?這樣毛躁,以後怎麼繼承炎國的帝位,怎麼擔起炎國千千萬萬百姓的福祉?”炎寒見到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人,似乎一點也不吃驚,連姿勢都沒有變,只是在書桌後,不緊不慢地訓斥道。
劍拔弩張的炎惜君倒愣了一下,“你知道我在這?”
“如果你還能再忍一刻鐘,我會以爲你有所長進。可惜你還是這麼沉不住氣。身爲儲君,你的修爲顯然還不夠。”炎寒的聲音還是不徐不緩,卻足夠把炎惜君氣得跳腳。
“你故意看我的洋相,你……你故意的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想法,我和母后就是活生生在你面前的,你卻只看到一個不知道是死是活的外人”炎惜君被刺激得有點口不擇言,“既然如此,你當年幹嘛要生下我鬼才稀罕當這個儲君,老子不當了”
炎寒沒有發火,只是愕然地望着自己的兒子。
他的這番話,何其熟悉。
就像許多年前,炎寒站在炎子昊的面前,心中憤憤:他只想着已經去世的息夫人,卻把他們活生生的母子,視而不見。
難道,真是一個輪迴,在自己不知不覺中,也因爲一個不存在的人,而忽視了身邊的人嗎?
阿奴去世的時候,是否也這樣幽怨難當?
可是他已經給了自己所有能給的。
至於惜君……
“把東西拿出來吧。”想到往事,炎寒眼中滑過蕭瑟,聲音也柔和許多,“不關她的事情,你不必遷怒於她住過的地方。”
“不拿出來我就是要把這個地方燒掉”炎惜君將頭一偏,恨恨道。
炎寒默然。
今天下午有一個小國的使者進攻來一種油料,據說有助於燃燒,只需潑上一點,便能形成燎原之勢,當時炎惜君正站在旁邊,聞言支起耳朵聽得很認真,臉上表情一看就知道沒有打什麼好主意。
炎寒當時留了個心,隨身的侍衛報告了皇子的行蹤,他便緊跟着炎惜君來到了這裡。
他知道他藏在屏風後,卻並不揭穿,只是坐在大廳裡,看着面前熟悉的擺設,空中裡已經沒有那人的氣味,十五年的時光,能將多少東西盡數湮沒?
他沒有追問衛詩關於那人的消息,只知道她還活在這個世上,賀蘭雪也活着而且始終如一,那就可以了。
只是他淡定了,他的兒子卻不屈不饒,一次一次地將它揭出來。
難道,他真的在不知不覺中,自覺地將他們母子倆放在了第二位?
“你是儲君。”見無法與炎惜君溝通,炎寒索性擡出他百試不爽的說辭來壓住他,“不要再幼稚了。”
“我沒有幼稚。今天我一定要燒了這裡,從前我不懂母妃,還誤會她,可是現在才知道,
她忍受了那麼多痛苦。”炎惜君說着說着,聲音突然哽咽,淚珠在眼眶裡滴溜溜地轉了幾圈:“今天……是母妃的祭日。”
炎寒一怔。
原來……阿奴去世已經四年了。
四年前的今日,她離開自己。
捫心自問,自己是不是真的對不起她?若不是,惜君怎麼會有那麼恨意?
也許在她的生日,他拋下她獨自一人留在這裡發呆時。也許在她過世後,他始終不曾爲她正名,臨死,也沒有將皇后之名給她,任由她在流言飛語中予載予沉……
炎寒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站起身。
“你燒吧。”他說。
三個字,平淡卻決絕。
炎惜君沒料到會得到這樣一個答案,反而愣了。
炎寒從桌後轉出來,越過炎惜君,朝大門走過來。
他的目光,不曾屋裡任何一件物事上流連,而上面沾染的記憶,也不能再讓他錯過身邊的風景。
只是走到門口,透過稀疏的縫隙望過去,那架傾盡心血親手所做的鞦韆在風中輕輕搖曳,恍惚間,彷彿重新見到那個慵懶閒逸的女孩,一臉沒心沒肺的笑容。
……
……
……
……
“父王。”炎惜君望着父親的背影,突然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不確定地喚了聲。
炎寒頓住腳步,轉頭,微笑。
“沒事,做你想做的吧。”
然後,他一把拉開大門,陽光傾瀉而入,黑袍耀着金輝,他在明媚的光線裡略略側臉:衛詩正頗尷尬地站在旁邊,有點無措。
炎寒走出來時,衛詩避之不及,只得與炎寒看了個正着。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片刻,炎寒突然將頭一偏,淡淡地走下臺階。
衛詩看了看還沒有發現自己的炎惜君,又望了望姿態從容威武的炎寒,略一權衡,便忙不迭地跟了過去。
屋裡傳來潑水聲。還有炎惜君將桌上的筆洗硯臺書籍推倒的聲音,噼裡啪啦。
衛詩忍不住側目,一面往下挪,一面往上面瞟。炎寒卻至始至終都沒有回望,連眉頭都不曾動一動。
他們走到了院子裡,炎寒停到了鞦韆旁。
他的手握住秋天的繩子,終於開口,只是第一句話便是:“聽說你發明了很多新奇的玩意?”
衛詩有點窘迫,她點了點頭。
“有哪些?可以給朕看看嗎?”炎寒和善地問,太過深邃的目光波瀾不驚,任由衛詩閱人無數,卻也瞧不清他的喜悲。只是覺得,這和善也是極其遙遠的。
“麻將牌九撲克……哪些現場取材比較難,不如玩個最簡單的?”衛詩左右看了看,蹲下來從地上撿起幾枚小石子,“我們猜點數。”
“太簡單了。”炎寒搖頭,雖然沒有不屑的意思,但口氣實在輕飄得令人氣憤,“有更好玩的嗎?”
“那象棋呢?”
“什麼規則?”炎寒問。
衛詩蹲下來,用樹枝在地上畫了個棋盤,然後撿起兩種不同顏色的棋子,自己說明形狀和標誌,炎寒只用手指輕搓,便造了一副棋子。
“馬飛日,相飛田,將軍便完。”衛詩只講了一遍規則,然後端起架子,決定好好廝殺一番,滅滅某人的傲氣。炎寒拈起新做的棋子,然後率先出手。第一盤平了,不過衛詩有放水,所以應該算略勝一籌,炎寒也不驚不燥,對着棋盤打量了半日,第二盤剛下了不到十步,衛詩便發現自己已經走到絕境了。任萬般變化,都逃不過炎寒的籌謀。
她擡頭狐疑地看着那張冰山般冷峻的臉,鬱悶問:“你真的是第一次下棋?”
“不是。”那人回答得倒也坦白。
衛詩正覺得安慰,炎寒繼續道:“剛纔是第一次,現在已經是第二局。”
“……想學麻將嗎?”衛詩看了他半響,有種想將那張俊臉揍一拳的衝動。
“哦,什麼規則。”炎寒的表情還是淡淡。
他們於是蹲在院子裡,在搖搖晃晃的鞦韆旁,開展了屬於麻將的討論。
殿內的火終於燒了起來。
噼裡啪啦,讓衛詩悚然記起炎惜君的存在。
紅色的火焰伴着濃煙,在門口吞吐着。
她猶豫着要不要叫一聲失火來應景這樣鍾靈神秀的殿宇就如此燒掉了,實在可惜。
可是,這個決定確實被炎寒首肯的。
她這一分心,很快被炎寒鑽了空子,炎寒將面前的牌往地上一推,淡淡道:“和了。”
衛詩一看:果然是,還是自摸。
“再換一樣”她有點鬱悶,好奇心起,不屈不饒。
炎寒沒有應聲。
火勢越來越大,一股焦糊味傳來,似乎燒到了橫樑,轟轟隆隆的,摧枯拉朽,聲勢攝人。
衛詩反而能集中精神了。
她就不信自己滅不掉他。
這一次,換了她最拿手的撲克。隨手用青黃相間的葉子製成反正身邊有一個心靈手巧的免費勞力。
講完規則後,炎寒便要摸牌,他的手剛剛放在牌面上,後面的宮殿轟然倒塌。
濺起的火星順着熱浪撲了過來,那一瞬,他的臉被映得彤紅,背後濃煙滾滾,他鬢髮飛揚,像涅槃後的浴火而生。
衛詩看呆了,全然忘記了自己也在熱浪之中。
他的手抖了一下,然後很堅定地伸了過去,將牌面重重往地上一翻,人卻暴起,迅疾地衝向火場。
衛詩目瞪口呆地看了看那張黑桃a,又看着炎寒矯健的身影消失在那彤紅灼熱的色彩中,忽而憶起惜君沒有出來。
那個點火的任性的肇事的炎惜君還在裡面
……
……
……
……
她頓時失措,左右瞄了瞄好在皇宮每所院子都設有魚池,雖然許久沒用,已經堆滿殘葉碎草臭氣哄哄,只是此刻也想不了那麼多了,衛詩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捏着鼻子跳進廢水池裡,再狼狽地爬起來,全身溼漉漉地也衝了進去。
裡面濃煙滾滾,視線極不清晰,她什麼都看不清,只是順着過道隱約的輪廓,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
外圍的火勢雖大,可走過已經東倒西歪的大廳,再摸索過那長長的甬道,裡面的內室保存得還算完好。
然後,她看見了那兩個很不懂事的父子,在這生死之地,依舊劍拔弩張大眼瞪小眼,僵持不去。
“炎惜君”炎寒終於怒了,站在中間衝着他低吼,“你這小子到底想幹什麼你懂什麼你這個破小孩懂什麼阿奴如果知道你這樣,沒死也會被你氣死”
衛詩勉力地望過去,頓時諒解了炎寒的失常。
炎惜君正抱膝坐在角落裡,他的面前擺放着還未燒完的石油衛詩已經確定那是石油雙手握着火鐮,火苗輕吐,就要將那壇石油引燃。儼然一副赴死的模樣。
果然是問題小孩。
縱火不說,還想輕生
“……父王,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燒了這裡,你一定恨我,你一直恨我……”奇怪地是,炎惜君並沒有像以前那樣張牙舞爪,秀氣的小臉微微擡起,被薰得灰濛濛的臉頰上,竟然滑下兩行清涼的淚水。那麼脆弱,那麼無助,就像一個剛剛失去母親的幼兒。
炎寒啞然,嘶聲道:“你胡說什麼。”
“你討厭我,你一直討厭我,你從來不正眼看我,我做了那麼多事情,甚至把這裡都燒了,可是,你甚至舍了它讓我燒,也不肯看我一眼。我在這裡等了好久,我以爲你永遠不會進來,就算我被燒死了,你也不會進來……”炎惜君絮絮叨叨,說着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懂的隱秘的心思,炎寒全然怔住,衛詩則更是唏噓。
說什麼爲母妃,歸根到底,還是因爲炎寒那個大冰人太冷漠了啊。
冷漠得讓從小失去母親的炎惜君心底生寒。
他燒掉這裡,並不是爲了與他從未見過面的伊人賭氣,只是想讓炎寒看見他。
哪知炎寒就這樣灑脫地允了他,而後寧願在院子裡與她玩各式各樣的技藝遊戲,也不肯回轉頭,看看已淚流滿面的他。
說起來,炎寒也是個怪人。
他之所以有興致與她玩象棋啊牌九啊,只是因爲,心中有事。大概也擔心着炎惜君吧,卻偏偏不肯明說,因此才藉故留在院子裡,觀摩着火勢的發展。
甚至,到了此時此刻,炎寒的嘴脣囁嚅了一下,卻還是說不出什麼來。
那些藏在他心底裡,最深層的關切與珍惜,無法表達。
衛詩心中暗歎:被炎寒愛上的人是幸運的,卻也是不幸的。他似乎不太懂得表達。
“惜君。”不等炎寒糾結完,衛詩已經率先開口,她咳嗽了幾聲,然後小心地走向炎惜君,“你想知道你父王-剛纔在外面對我說過什麼嗎?”
炎惜君咬着下嘴脣,淚水依舊不停,語氣卻極傲,“你們不是在玩遊戲嗎?不亦樂乎,好不快活。”
“那是做給你看的。”衛詩很真摯很誠懇地說:“炎寒說,你這小子第一次放火,肯定不想被人關注。他又擔心你被波及,說留下來照看你吧又怕你不樂意,所以纔在那裡裝模作樣。你想想,你父親這麼喜歡這裡,可你說想燒,他還就讓你燒了。”說到這裡,衛詩心中大喊着奢侈啊浪費啊糜爛啊,臉上卻真誠不改:“其實,你父王最喜歡
你了,他每次見到我,都誇你呢,誇你……厄……長得帥啦,聰明啦,懂事啦。你知道,你父王是男人嘛,男人越是喜歡一個人,就越會疏遠他,等你以後長大了就明白了。”
衛詩把有用的沒用的話扯了一堆,到最後連自個兒都不知道自個兒在講什麼了。
外面的大火越燒越烈,很快就要燒進來了,她遍身冷汗,又遍身熱氣,冷熱交替,心急地去瞅炎惜君的表情。
炎惜君初時還在認真地聽她的話,後面也沒有聽了,只是將一雙漂亮晶瑩的眼睛,牢牢的鎖在炎寒身上。
炎寒沒有否認,任由衛詩胡說八道。
炎惜君似乎有點信了,握住火鐮的手稍微有點鬆動,衛詩懸着的心也略鬆下來,她又往前走了幾步,意欲奪下他的火鐮,哪知就要靠近的時候,一條摔在地上的木條砸出幾串火星來,其中一顆小小的火星,落到了炎惜君面前的罈子裡。
她暗叫不好,想也不想地撲過去,將炎惜君帶入懷裡,在熾熱的地上滾了幾圈。
“你真臭。”待停下來,炎惜君縮在她懷裡,悶悶地說,聲音中帶着哽咽,卻傲氣十足:“原來被你抱着這麼臭。”
衛詩很囧。
小破孩……
可是心卻狠狠地動了一下,生疼生疼,疼得不能承受。她暈了過去。
當然,後來她才知道,其實當時不僅僅是心疼,而是被一截燃燒的橫樑打在了背部。
醒來的時候,塵埃已落定。
衛詩張開眼,望了望面前的繡金枕頭,從癡麻的狀態中回了神,才察覺到背部徹骨的痛。
“不要亂動,馬上換藥。”她正呲牙咧嘴呢,一隻手伸過來,壓住她的肩膀,不許她轉身。
聲音熟悉而好聽,磁性中帶着不怒而威的氣勢。正是炎寒。
想起堂堂一個炎國皇帝親自爲自己換藥,衛詩很是受用,唔了一聲,老老實實地躺在了那裡。
炎寒倒有點吃驚。
衛詩的坦然,還真……真像一個人。
衛詩的背部是的,上面有一條毛毛蟲般猙獰的傷口,很可能會殘留疤痕,對於這麼美的背部來說,未免遺憾。
這也是炎寒堅持自己給她換藥的緣故,他要確認絕不會給她留下傷疤。
那是炎惜君欠着她的,自然也是自己欠着她的。
微涼的草藥細緻地敷在傷口上,炎寒的手很穩且輕,如蜻蜓點水,讓衛詩一陣酥麻。
沒想到,這麼高大冷峻的人,也有這麼溫柔的一面。
她心中感嘆,免不了又yy一番,暗中將炎寒與流逐風比較了一下,最後的結論是
還是流逐風好吧。
身邊沒有問題小孩。
……只是,有個問題後媽。
這番比較把衛詩自個兒逗樂了,她噗嗤一聲笑出來,大概笑得太猝不及防,背部的傷口猛地一抽,她重新痛得呲牙咧嘴起來。
炎寒皺眉看着初綻的血痂,想責怪,可是話到了口邊,卻變成了一句淡淡的詢問,“想什麼呢?”
“想流逐風呢。”衛詩順口回答,神色又微微暗了暗,“他大概還是喜歡獨孤息多一點。”
炎寒停下手中的動作,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黑鴉鴉的頭髮撒在枕頭上,微微顫動,恬靜而安然。她和伊人,明明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卻總有種相似之處。
那種,旁若無人的鎮定與堅持。
“衛詩。”
“恩?”
“朕會幫你去找流逐風,在找到他之前,請留下來,陪伴惜君。”炎寒輕聲道:“找到流逐風后,朕立即放你走。”
衛詩怔了怔,轉過頭去瞧他。
炎寒神色肅穆,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行,不過,我要酬勞。”衛詩考慮了不到三十秒,很快應承。
老實說,丟下這麼個不懂得表達的父親還有一個偏激敏感得讓人咬牙切齒的問題小孩不管,確實不放心。
“你要什麼?”炎寒一本正經地問。
“我要”衛詩腦子轉得飛快,本想要一大堆金銀珠寶,可是太重,不方便攜帶。要兵權封地?她也沒多大興趣,不如
“我要母儀天下。”她信口說,嬉皮笑臉,全無正經。
“好。”炎寒聲音淡淡,神色淡淡,一個字,卻斬釘截鐵。
這個位置,既然已經不想留了,燒了放了,不如隨手給出去吧。
衛詩沒料到他會應承,反而被弄得措手不及。
不是吧,電視裡多少人爲了
母儀天下這四個字折騰得家破人亡,怎麼現實中那麼簡單?
這樣……這樣就可以了?
“喂,你別衝動啊,我就是隨口說說。”衛詩見炎寒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心中大急,手撐着枕頭,就要起身。
這一動,就牽動了傷口,她痛得哼了聲,肩膀又是一壓,炎寒重新將她壓平在牀上。
“如果不想留疤,就老實地躺着不動。”
衛詩趕緊趴得好好的,嘴巴卻不老實,喋喋不休道:“剛纔的話不算數,我就是隨口說的,其實,對那個位置壓根沒興趣……當然,不是說那位置不好,而是,那什麼……”
“君無戲言。”炎寒根本不管她說什麼,扔下一句話,將她堵得啞口無言,而後站起來,重新叮囑她不要亂動,而後,也不管衛詩如何幽怨地瞧着自己,只當沒看見,他目無表情地轉身,目無表情地走了出去。
衛詩已經被這戲劇化的變故徹底擊懵了,等他出去後,她反而安靜下來,趴在枕頭上鬱悶不已。
合上房門。
炎寒靠着雕花木門,在確定沒有人的地方,深吸了口氣,用手扶了扶額頭。
今天怎麼了?
阿奴想了那麼久的位置,他一直未能給,現在,卻隨隨便便給了一個幾乎不熟悉的女子。
阿奴在天之靈,只怕也會苦笑不已吧。
也許,因爲她與那個人若有似無的神似,也或者,單純地想留下她,爲惜君留下她。
惜君孤單太久了。
當年阿奴在世的時候,爲了讓自己身上的麻煩不波及到炎惜君,對他也會保持可以冷淡,再加上炎惜君對她的誤會,母子的關係其實並不太親密。
至於他這個父親,更是失職,不說也罷。
相比之下,衛詩受傷時,炎惜君表現出來的慌張與眷戀,幾乎讓身爲父親的炎寒嫉妒了。
如果皇后之位沒能留住伊人,沒能留住阿奴,至少,能爲惜君留住衛詩。
這個理由讓炎寒頗爲滿意。
他徑直走了,全然不知屋裡的人,已經籌謀着如何逃出皇宮了。
衛詩可不想坐以待斃。
母儀天下?笑話。
她還是去找流逐風吧。
不過,到底有點對不起炎寒啊。
衛詩在褥子上動了動,上面乾爽的氣息讓人心曠神怡,就像那座大冰山。
似乎遙遠高高在上,遠沒有流逐風可愛親和。其實走近了,才發現是個乾爽的人,認真執着,反而比流逐風更可靠更輕鬆一些。
嫁給這樣的人似乎更安全吧?
只可惜,她衛詩是個天生賭徒。既然是賭徒,總喜歡一些危險的東西。
說起來,賀蘭雪那個傢伙,現在又在何處呢?
衛詩又老老實實地躺了幾天,皇宮大院,所用的金瘡藥自然是最好的,她漸漸恢復了力氣,雖然還要趴着睡覺,卻已經能起牀了。
既然能起牀,自然就要琢磨着如何出宮了。
炎寒在她最嚴重的幾日來得頗勤,後來也漸漸懈怠了,這兩天根本沒有露面。
衛詩在慶幸之餘,未免失落。
還以爲丫的是一個持之以恆的主呢。
到了第三天,衛詩自覺時機已經成熟,她躡手躡腳地爬起來,環視着屋子,挑那些鑲金嵌玉值錢的東西收拾了一包做這些事情的時候,衛詩很是坦然:自己好歹也是炎國儲君的救命恩人,拿一些謝禮,不算過分吧?
待準備妥當後,她正要偷出門去,冷不防看見一個人站在門口,鬼頭鬼腦地朝裡望。
衛詩心中一驚,連忙把包袱踢到牀底下,聲厲色荏地喝問道:“是誰?”
外面的人知道自己暴露了行蹤,扭扭捏捏地鑽了出來,而後又把小腰兒一挺,在她面前站得筆直。
少年柏楊般驕傲青澀的身姿讓衛詩啞然失笑。
“小屁孩。”她很自然地摸了摸炎惜君的頭頂,“鬼鬼祟祟幹什麼?”
“本王纔沒有鬼鬼祟祟”炎惜君梗着脖子反駁道:“本王只是聽說你傷得很重,所以看你死了沒有。”
嘴硬的小子,衛詩懶得與他計較,見來人是這麼沒威脅力的小鬼,她重新將牀底的包袱拉出來,正大光明道:“正好,我要走了,你就當送行了。”
炎惜君愣了愣,望着她發呆:“你要走了?”
“是啊,我們原先只說好住一段時間而已,我還有事情呢。對了,你和你父王和好沒有?他真的是很關心你的。”衛詩臨行前,還在繼續做和事佬:“以後別做那麼危險的
事情了。”
炎惜君略低下頭,默然不語。
衛詩拍拍他的肩膀,然後將包袱往身上一甩,便要出門。
炎惜君沒有攔她,只是神色微動,倔強地將不捨壓在眸底。
衛詩一路暢通無阻,炎寒只吩咐要好好地照顧她,並沒有限制她的人生自由,所以即便有侍衛見到她形跡可疑,卻也不敢去阻擾她。
可等她出了角門,就要越過那條九曲長廊時,卻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靜靜地站在路口,堪堪擋住她的去路。
衛詩有點心虛,猶疑着要不要返回去,可是往回走這件事太丟臉,思忖了一會,她索性揚起頭,搖搖擺擺優優雅雅地走到炎寒面前。
炎寒並不吃驚,那神情,好像只是等到一個一起去郊遊的女伴。
“我要走了。”她很坦白。
“朕記得,並沒有將這些東西賞給你。”炎寒的目光掃過她拿着的包袱,含笑道。
衛詩微窘,面上卻更理直氣壯起來,擺出當年在社交場合周遊的嘴臉,打着官腔,“你已經將那一處房子給了我,我拿走裡面的東西,天經地義。”
炎寒並不爭論,只是微笑,“衛詩,我們打一個賭吧,如果朕贏了,你這次且留下。如果朕輸了,你不僅能走,還能帶走我能給予的任何一樣東西。”
這個建議,衛詩無法拒絕。
“賭什麼?”
“那一天,我們沒有玩完的撲克。”炎寒道。
一臉的別有用心。
衛詩卻鬆了口氣:賭這個,她可是最拿手了。雖然在賀蘭雪那裡敗過一次。
只是,她忘記了,炎寒比起賀蘭雪,其實也是不遑多讓的……
……
……
……
……
許多年後,在衛詩輸了十次百次千次萬次後,她一度很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過澳門賭遍天下無敵手的歷史?
或者,那些往事只是她的幻覺?
她這輩子算是栽到了炎寒手裡,每次她心有異動,偶爾動起去找流逐風的心思時,就以更大的慘敗告終。
無論她發明什麼樣新奇的玩法,無法她把賭技練得如何出神入化,在炎寒面前,都能功虧一簣。
這樣幾次三番後,衛詩找流逐風的念頭也漸漸淡了,只是一心一意想贏他。
再後來,可憐的只贏過她一次的流逐風,已經徹徹底底地被忘在了腦後。
平心而論,她也許從未真的愛過流逐風,只是單純地被第一個贏過自己的男人吸引。而且,那個男人剛好又是英俊的。
當然,衛詩的入駐不是沒風波的,當初那些給阿奴造謠的元老將軍大臣們又紛紛進宮來質疑這個女子的來路,炎寒煩不勝煩,與炎惜君躲在書房裡下棋,倒是衛詩在外廳琢磨着自己新創的賭術,見到一呼啦來了那麼多人,她不但沒有迴避,反而很欣喜地招呼道:“來來來,陪本姑娘賭一把”
那些人面面相覷,本不想應允,可是在大廳等着也是等着,耐不住衛詩軟磨硬施的請求,終於有一個人應承了她的要求。
第一局,衛詩贏。
於是,有人不服了,上來討個公道。
還是衛詩贏。
越來越多的人沉不住起,到最後,連朝中最德高望重的老人也被衆人哄推了上去,議政大廳裡喧囂一片,那些個從前道貌岸然的大人們,全部輸得雙眼通紅,雙耳發赤,連粗話都蹦了出來。不堪入目,不堪入耳。
最後的最後,除了幾次小小的失誤外,最大的贏家,還是衛詩。
衛詩在炎寒那裡被打擊得微乎其微的自信心,一下子高昂起來。
她站在臺上,冷冷傲傲地掃了衆人一眼,嗤聲道:“你們該不是早知道贏不了我,所以才處心積慮地想趕我走吧。做人不能這麼無恥的,各位。”
當場就有人氣得吐血。
在屏風後藏了許久的炎寒父子趕緊憋住已經衝到喉嚨的笑聲,一本正經地走了出來,將雙方都訓斥了一番,左右各大五十大板,然後將他們遣散了。
這一鬧後,朝中果然安靜了。
衛詩還是像一個沒事人一樣,照樣纏着炎寒,誓要贏他一次。
一年後,炎寒突然大發慈悲,明明已經到手的同花順,卻不肯翻牌,只是望着她,淡淡道:“我輸了。”
不知從何時起,他不再對她稱朕。
衛詩已經輸習慣了,冷不丁地聽到這句話,反而有點愣了。
“你可以走了,而且能帶着你喜歡的任何一樣東西。”炎寒的聲音還是淡淡。
他已經把她留得夠久了,而炎寒已不願再強迫任何人。
遠處,炎惜君忐忑不安地看着他們。
對衛詩,炎惜君也是喜歡的,雖然一見面還是擺出酷酷的表情,卻不知不覺地依戀着她。她的坦誠和無所畏懼,還有每次被父王欺負後越挫越勇的神情。
可是,昨晚父王的話也不是不對。
他們不能將衛詩強行地留在這裡,如果她一心想着離開,這樣做對她是不公平的。
這一年來,父子兩的溝通比以前好了許多,炎惜君的反應不再動不動就激烈得讓炎寒心驚,聽到此話,他只是略略沉吟,而後應了。
“父王,放了衛姨吧。她開心就好。”
炎惜君的懂事,讓炎寒很是欣慰。
可是放了她……
在炎寒說出我輸了三個字的時候,心口重重地一落。
不可不說是惆悵的。
一年來被她癡纏的日子,有時候覺得煩躁,可是更多的時候,是歡欣而充實的。
在孤單了那麼久後,第一次有種期待的感覺,期待她想出新玩意,期待她來吵他鬧他,然後被他一招封死,看見她鼓着嘴巴氣呼呼的樣子。
如果她離開了,這座炎宮,是不是重歸寂寥了?
他垂下眼眸,按住自己淺淺的依戀,甚至,爲了不讓自己後悔,他已經決定提前離開。
“想好要什麼,告訴司禮官,就不用再辭行了。”他說,從石凳上站了起來。
衛詩怔怔地看着他,突然伸手把他的底牌揭開。
明明贏了。
他明明贏了
淚水突然不聽話地涌了出來,她擡起頭,委屈而憤恨地質問道:“你想趕我走?”
炎寒淡淡,“你這麼執着要贏我,不就是想走嗎?”
衛詩語塞。
炎寒隱隱希望她再說點什麼,可是衛詩卻沉默了,低下頭,沉默地收拾石桌上的牌具。
“是不是我想要什麼,你都能給我?”她的聲音恢復了平靜。
炎寒的眼中滑過他自己也說不清也道不明的失望,他嗯了聲。
衛詩忽然笑了,她站起來,站在石桌那邊。她的身量在古代來說,也是極高的,不過比起炎寒,還是低了半個頭。
平視的時候,她只能看到他清晰流暢的脣線。
“我要你。”說着,她踮起腳,身體往前傾去,輕輕地吻住誘惑了她許久許久的脣,“我要你壓着我一輩子,別給我蹦躂的機會。”
不知何時,已經沉淪在他的沉默與低調的強勢中。
與當年對流逐風的感情非常不同,並不是一味的想佔有,只是,不想離開。
不捨得離開。
不捨得離開黏着在他身上的視線,不捨得離開他額間淡淡的川字紋,不想離開那個一招將自己吃得死死的卻從來不仗勢欺人的安靜。
炎寒怔住,被咬着的脣酥酥的,沒有從前驚濤駭浪的激動,只是淡淡,淺淺淡淡,長長久久,想一直一直,這樣細水流長下去。
他把手安然地放在她的背上。
風過處,亂紅漫天。
炎惜君已經移開了視線,他望着頭頂湛藍的蒼穹,想起在記憶裡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母親,心中卻不再覺得難過。
如果是衛詩,他並不介意。
“小屁孩,非禮勿視”炎惜君正做着文人之思,那個本該風光-旖-旎的地方卻傳來一聲很不和諧的暴喝。炎惜君趕緊側身,躲過衛詩扔過來的繡花鞋。
那一邊,衛詩光着一隻腳,不客氣地將重量全部壓到炎寒的懷裡。
炎惜君哈哈大笑,跑開了。
留下一路的陽光和一路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