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徹斯特M1894,杆杆式步槍,口徑11mm,棗紅色的槍托、橙黃色的槍匣、烏黑的槍管渾然一體,在清晨濛濛細雨中,如同一位不幸落草的前朝公主。
“好槍啊!”
周憲章匍匐在溼漉漉的草叢中,望着左前方松樹下的姚喜,咬着牙恨恨地嘆了口氣。
姚喜的手裡握着一把溫徹斯特,而周憲章的手裡,是一把德國1988式委員會步槍。
德國1988式委員會步槍比溫徹斯特M1894落後了整整一代!
就連日軍最先進的村田式的步槍,性能與溫徹斯特M1894也相差甚遠。
溫徹斯特單連發步槍,無論是在機械構造還是在槍身形態上,都優於村田式步槍。溫徹斯特單連發,村田式步槍單發;溫徹斯特載彈15發,村田載彈8發;溫徹斯特有效殺傷距離800米,村田有效殺傷距離400米,只有溫徹斯特的一半……
村田唯一能夠與溫徹斯特相媲美的,就是它的槍身長度和重量與溫徹斯特相當,都是1.1米,4.5公斤,不過,村田太樸素了,和近乎華麗的溫徹斯特放在一起,村田簡直就是燒火棍!
周憲章盯着姚喜的背影,滿腹的懊惱和沮喪。
“再好的槍拿在笨蛋手裡,那就是燒火棍,不,比燒火棍還不如!”周憲章心頭一陣哀嘆。
全營五百人,五百支槍,只有一支溫徹斯特,偏偏落在了姚喜這個笨蛋的手裡,不,是在姚喜的懷裡!
姚喜狠狠地摟着溫徹斯特,就像摟着脫光了的女人一般,更要命的是,那傢伙屁股撅得老高,時不時起伏兩下,讓人懷疑他是在對着溫徹斯特的槍眼找感覺!
姚喜剛剛娶了媳婦,正是熬不得的時候。可不管怎樣,槍管和女人的身體還是有着本質的區別!這狗日的姚喜莫非到了飢不擇食的地步!
周憲章實在搞不明白,上官爲什麼會把全哨最好的槍,交給一個笨蛋!
周憲章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眼睛避開了姚喜那令人作嘔的屁股,掃視陣地,這一看,他終於明白了上官爲什麼會把溫徹斯特交給一個笨蛋。
原因很簡單,全哨所有的兵,全都是笨蛋!
埋伏在安城渡的二十四個兵,一個比一個熊!
一臉絡腮鬍子的賴傳武,抱着一杆德國毛瑟槍半靠在岩石下,這貨抓了一把清鼻涕,抖抖手擦在了毛瑟槍的槍托上。戰場上,槍就是自己的命!這傢伙如此輕賤自己的命,不折不扣一個天字第一號大笨蛋!
瘦猴一般的胡倭瓜守在光禿禿的高地上,被雨淋成了落湯雞,一杆明晃晃的英國施耐德在他的雞爪子般的手裡搖晃個不停,施耐德步槍也是把好槍,不幸落到了胡倭瓜手裡,只能當擀麪杖了使了。
旗人那哈五在土坑裡蹲着馬步,肩上扛着一杆法國卡斯堡連發步槍,牙齒咬得嘎崩作響,這也難怪,都像他這樣蹲馬步,不等見到日本人大腿就抽筋了。這貨據說祖上是康熙爺的大阿哥,這纔沒過幾代,就墮落成了個腦殘,看來這大清國氣數是該到頭了。
……
二十四個兵的姿態千奇百怪,可偏偏沒有一個正確的臥姿。
這二十四個兵是奉命來打埋伏的!按照那哈五的說法,就是給日本人使絆子打悶錘。
看這架勢,這幫傢伙就算是僥倖給了日本人一記悶錘,日本人也能反過來狠咬一口,連皮帶肉撕下一大塊!
周憲章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目光離開了那二十四個讓人揪心的兵。
山腳下,一條不知名的小河,在濛濛細雨中無聲流淌,河面寬二十五米,兩岸是險峻的峭壁,河上一條小石橋橫跨南北,石橋年久失修,橋身破敗,柵欄殘缺不全。橋身狹窄,只能並肩兩人通行。
跨過鴨綠江後,周憲章見過很多這樣的山間小橋。朝鮮多山,山間溪流縱橫,常有小橋橫跨山澗之上,掩映於青山翠柏之間,這副景色要是落進文人墨客的眼裡,必是絕妙的山水畫素材。可在周憲章眼裡,它卻代表着累死的馬匹、摔殘的兵丁、難以爲繼的糧草以及隨之而來的飢餓。
從純戰術學上看,這是一場佔盡優勢的伏擊戰。
論地形,周憲章的二十四個兵佔據着絕對有利的伏擊地形,居高臨下,橫擋在日軍唯一的必經之路上——安城渡。日本人要想到達安城渡南岸,只能強攻石橋,二十五長的小橋上沒有掩體,衝上石橋的日本兵將成爲清軍的活靶子。
論武器,他們手裡握着的步槍,美國的溫徹斯特、德國毛瑟槍、英國施耐德、法國卡斯堡,性能都比日軍的村田式步槍優越,足以控制三百米遠的橋面。
論戰力,清軍就地埋伏,以逸待勞,日軍長途奔襲,精疲力竭。
可是,周憲章心裡卻完全沒底。
周憲章佔據天時地利加上武器優勢,但是,他沒有一個合格的兵。
正練軍是國家正規軍,吃着最高的軍餉,拿着最好的武器,可他們的訓練水平卻連鄉勇都不如。
更爲誇張的是,這支部隊百分之六十的兵丁和那個抱着溫徹斯特想老婆的姚喜一樣,都是出國之前剛剛纔招募的,甚至,很多人不是招募來的,而是抓來的壯丁!
大清國軍隊的潛規則就是吃空餉,滿員*的營,實際只有二三百人,朝廷一聲令下,要打仗了,當官的這才慌了神,東拼西湊,坑蒙拐騙,什麼招都用上了,好不容易湊出一支看着像樣的軍隊。
那哈五倒是個老兵,可這傢伙居然連跪姿射擊的基本要領都不懂,天知道打出來的子彈會往哪裡飛!
如此重大的出國作戰行動,大清國居然派出這樣一支軍隊!
這樣的軍隊連手握長矛大刀的捻匪都打不贏,怎麼與日本人對壘?日本人列裝的村田式步槍,性能雖然比不上溫徹斯特,可必經也是正兒八經的步槍!
更糟糕的事,這幫兵爺士氣極其低落。朝鮮幾乎沒有官道,入朝快兩個月了,每日無休止地翻山越嶺,這支原本就是由一羣笨蛋組成的軍隊,士氣早已被綿延的高山、湍急的河流消磨殆盡。
這樣的兵見不得血,夥伴身上冒出一星血,就能徹底瓦解掉他們僅存的勇氣,那個時候,就看誰能跑得過兔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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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憲章不指望這幫兵能阻擊日本人,在安城渡設伏,僅僅是一次火力偵查,能佔便宜最好,佔不到便宜也不強求,打了就跑,以避免傷亡動搖士氣。
關鍵的戰鬥在成歡,那裡的清軍大部隊已經構築起堅固的堡壘,配有加特林機關炮,火力強勁。
打了就跑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很難。要求前後協同,梯次撤退,掩護與撤退交替進行,要是一窩蜂撒丫子跑,大家都會變成日本人的活靶子。
所以,周憲章不要求這二十四個兵有規範的臥姿、規範的射擊姿態,合理的單兵戰術和散兵協作,這些簡單的單兵戰術對於這些烏合之衆而言,要求實在太高了。
周憲章只要求他們做到一點:一切行動聽指揮!沒有命令不能說話,沒有命令不能放槍,沒有命令不能開跑,沒有命令不能拉屎撒尿!
可是,周憲章擔心的是,就連這一點,他們都不一定能做到。
身後響起一陣窸窸窣窣,周憲章大爲惱怒,不知道是哪個不長記性的傢伙,竟敢擅離職守。
一個小個子兵爬到周憲章身後,壓低聲音說道:“總爺,都佈置好了,管教小日本有來無回!”
周憲章硬生生把一腔怒火壓了回去。
小個子名叫趙小滿,剛滿十五歲,正練軍過鴨綠江的時候,官府攤派雜役搬運輜重,要求每戶出一丁,趙小滿家裡三口人,姐姐,老孃和他自己,沒奈何,尚未成年的趙小滿只得充了差,當了個腳伕,挑着糧草彈藥隨大隊過了鴨綠江。
隊伍一過江,到了異國他鄉,士氣一天不如一天,逃兵越來越多,加上病餓掉隊的,一些哨隊減員達到三成,不成體統,提督葉志超竟然下令,把腳伕徵調進戰鬥隊伍中充數。就這樣,趙小滿拖着一杆和他個子差不多高的毛瑟槍,莫名其妙成了一名正規軍士兵。
大清國軍隊不缺槍,缺的是人。
周憲章沒辦法訓斥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哪怕他身上穿着大清軍隊的號服。
而且,趙小滿在這二十四個兵裡面,算是有點腦子的。
周憲章把在安城渡上游設伏的任務交給了趙小滿。這個任務,是本次行動成敗的關鍵,如此關鍵的任務,周憲章不敢交給姚喜、那哈五或者其他笨蛋。
“回到你的位置上去!”周憲章強壓火氣說道。
“稟總爺,我想撒尿。”趙小滿神情鄭重地說道。
“憋着!”
“憋不住了!”
周憲章忍無可忍:“爬回你的位置上拉!”
“喳!”趙小滿答應一聲,奮力爬去,這小子倒也爬得飛快,一眨眼就爬出七八米,眼看就要消失在樹林裡。周憲章急忙喊道:“趙小滿!”
“末將在!”趙小滿沒當過兵,他不知道戲臺上的末將不是總兵就是提督,他一個小兵敢自稱末將,這話要是讓營官知道了,他的腦袋就要搬家。
“記住,千萬不要開槍!”
“如果他們開槍了呢?”
那趙小滿只在戲臺上見過打仗,到了軍營裡只聽得懂戲文,周憲章只好用戲臺上的話發佈命令:“你不能開槍,違令者斬!”
“喳!”
“滾!”
趙小滿消失在了樹叢中。
周憲章輕輕嘆了口氣。趙小滿不是兵,他還是個孩子,一旦開槍,打不着敵人,反倒會招來日軍準確的射擊,性命難保。
周憲章只盼着戰爭早早結束,能把趙小滿完好無損地送回他的老家,交給他的母親和姐姐。
但是,這個希望十分渺茫。
因爲,周憲章知道,甲午戰爭,大清國必敗!
清軍將付出慘重的代價!很多人將留在朝鮮的崇山峻嶺裡,永遠回不到故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