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浪劍悚然而驚,三大宗門中神將門的門人修爲最低,合計入流者不過百人,品境以上修爲者屈指可數,一種很流行的說法認爲神將門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地位完全是抱上了朝廷這根粗大腿,若無朝廷的特殊關照,他們是沒有資格與圓真教、趙陽宗並駕齊驅的。
聽了金真照這麼一說少浪劍方纔明白過來,神將門之所以能稱雄天下原來是另有竅門。回想今日橋頭一戰,他領悟更甚,最後狙擊他的那四個幻象,其實都是虛幻,但自己識不破,全力攻擊下,只會耗盡內丹,最後內丹崩碎而死。如此看,一旁狙擊他的那個慄發武士心腸倒不算壞,他見自己修爲淺薄,一出手就制住了自己,沒有放任自己崩碎內丹。
這樣的道理趙陽宗的師長們必定也是知道的,只是他在山修煉十二年未能入內門,未有機會聆聽真諦,學到真本事。由此可見修真宗門裡內室弟子和門外弟子的差距是何等的大,修真一途若無明師指點,起步階段可真是舉步維艱。
金真照說到這忽然一聲嘆息:“自中極殿協議後,朝廷的勢力就一日不如一日了,若是放在一百多年前,憑你這點微末道行,哪還能捱到這個時候。”
少浪劍道:“我舊日在趙陽山時聽師長們提過中極殿協議,一百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爲何會有這個協議,趙陽宗爲何會退出中京城,將翼護皇室之權拱手相讓。”
“拱手相讓?哈哈,怎麼可能會是拱手相讓。中極殿協議是你們趙陽宗的一次大潰敗,趙鹽爲此氣的吐了幾斤血,回山後不久就死了。”
“他是激發神破,破境成神了。”
“成神,當然,他本就是天神下凡嘛。哈哈,你或者不知道,一百年前趙陽宗只是趙陽山的一個小宗門,不要說與圓真教、神將門並駕齊驅,便是給他們提鞋也不配,全是因爲有了你們這位神仙祖師,纔在短短的二十年時間裡崛起爲強宗之列,最後竟成了當世三大宗門之一。一百年前,那個時候天下第一宗門是谷陽門,他們的門主叫裕美貞。”
裕美貞的名字少浪劍是聽過的,不僅如此,他還見過她的樣子,趙陽山永夜峰上有她的雕像,而且少浪劍還知道趙陽宗現在的產業一多半就是從谷陽門手裡奪過來的。
“谷陽門不是邪教嗎?裕美貞穢亂後宮,迷惑天子,是個妖女。”
“是啊,是啊,她是個妖女,比小妖精還要歹毒十倍,百倍,這是你們所知道的,但我所知道的不是這樣的,當日天下只有谷陽門,圓真教雖是國教卻還安分,神將門在三山島上佔山爲王,還不怎麼成氣候。谷陽門翼護皇室,獨尊天下。然後他們的門主就開始穢亂後宮,成了天下的公敵,趙鹽率先發難,那扶道緊隨其後,陰陽二聖也跟上補刀。所以,裕美貞就由護國聖母成了女妖精,被迫遠走趙陽山。對了,你們趙陽宗源起趙陽山,但第一個趙陽山的主人卻是裕美貞,這個想必你這個趙陽宗前弟子也不能否認吧。”
少浪劍點點頭,這一點他無法否認。
“四個老傢伙趕走了裕美貞後便搬進中京城,那扶道、趙鹽成了國師,陰陽二聖也聲名大振,在中京城和洛城廣收門徒。幾個人都竭力討好皇帝,爲了專寵後宮就打鬥起來,先是那扶道趕走了陰陽二聖,後來是趙鹽和陰陽二聖聯手搞了那扶道,大昌法難後,那扶道敗走冥州,趙鹽一家獨霸,但好景不長,你們的趙祖師私自下凡的事被上面察覺,被迫離開中京城,臨走前就與神將門的兩個老傢伙在中極殿訂立了一份協議。大意是由神將門接替趙陽宗翼護皇室,趙鹽歸隱山林,不得踏足中京城,不得干涉朝政,回報是可以獨佔裕美貞的家宅。趙鹽歸隱後,那扶道試圖東山再起,二聖抵擋不住,便請趙鹽和我出面與那扶道在中極殿說和,我們又訂了一份協議,神將門負責說服皇帝不要再對圓真教窮追猛打,仍尊那扶道爲國師,圓真教可以傳教,但不得反抗朝廷。趙鹽的趙陽宗與圓真教、神將門並駕齊驅,有權誅戮京畿之外的獸、靈。這兩份協議合在一起便是你們說的中極殿協議了。”
老者的話很風趣,少浪劍卻聽出了言語背後的血腥,一百年前的大昌法難,圓真教徒被殺十萬,京畿腹心之地血流成河。趙陽宗屠滅谷陽門,將谷陽門弟子挑斷手腳筋,丟在野谷裡任由蟲蟻啃噬,那又是何等的兇殘血腥。
“一百年過去了,三大強宗都衰落了,所以人心不古,妖邪橫生。前幾日我夜觀天象,西方有神諭降世,你可知道說了些什麼。”
少浪劍搖搖頭,有關神諭他聽到一些風聲,但都認爲是無稽之談,故此不說。
金真照道:“神諭被人精心篡改了,隻言片語,也聽不出什麼名堂。”
少浪劍道:“我能做什麼。”
金真照道:“你能做的是怎麼出去,只有等你出去了才能做些什麼。”
他伸出一隻手,不讓少浪劍說話,手指一挑點燃了一枚氣珠,頓時滿堂通明:“我修煉的光明神功其實就是你們趙陽宗的馭氣化外之術,當年心氣高,瞧不起趙鹽,就強詞奪理說是光明神功,跟他的不一樣。哪有什麼不一樣的,他是神嘛,我再能能能的過他?側重不同,其理一致。你的內丹有結固過的痕跡,後來崩碎了
,重生之後你結成了氣丹,不幸又被矇蔽了,你的根基很好,悟性也不錯,我先幫你破境入流,領着你叩門晉品,以後的路全在你自己,我就幫不了你什麼了。”
少浪劍大喜謝過。破境入流對他來說已經算不得什麼,但叩門晉品卻是何等的造化,若無明師引路只怕一輩子都未必能成。
流境,曾經是少浪劍達到過的最高峰,因此當氣丹結固成草黃丹後,少浪劍並無特別的狂喜。他淡定地呼出一口氣。
忽然覺得渾身劇痛難忍,他睜開眼,茫然了許久,若說這是一場夢,夢境也太過真實,若說這不是一場夢,何以自己又置身神匠府的詔獄之內。這是一間精鋼鍛造的牢房,如一個四方四正的大鐵盒子,一扇門,一扇窗,沒有隧道,沒有金真照和他的大光明神功。
所以,這隻能是一場夢。
現在是夢醒時分,四周昏暗,巴掌大的窗戶外透進昏黃的燈光,空氣裡充斥着鐵鏽、尿騷和黴爛稻草的氣味,他倒臥的草是溼漉漉的,散發着黴味,溼草裡不知棲息着多少蟲子,趁他昏迷之際,紛紛趴在他的身上,他這一醒,衆蟲潰散,只有幾個毒蟲賴着不肯走。
少浪劍揮手驅趕,反倒被巨蜈蚣和毒尾蠍子所傷。
這一來他又一次昏迷,所幸他已經破境入流,內丹強大,排出這點毒液並不難。
少浪劍終於想明白了,他沒有被什麼人帶到一個地下水道,所發生的那一切都只在自己的魂靈深處,是有人潛入自己的魂靈裡在指點自己,這是煉魂術的初級運使形式。
造像術惑人知覺,弄假成真,弄真成假,混淆黑白和是非,誘惑你,支配你。煉魂術則省去這些花架子,直擊你的魂靈,打通虛幻和真實的界限,弄真假於股掌間。
潛隱的內丹不僅被找到,而且已經結固,這些應該在自己昏迷時完成的。那條路自己曾經走過,再走一遍並不困難,何況還有一位道法高深的明師在旁引導。
少浪劍靠在冰冷的精鋼鐵壁上,剛想盤膝打坐,就覺得背上一陣劇痛,似被烈火灼燒。這監牢的四壁上刻有像陣,驅動真陽氣形成四具怒目火神,火神手持火焰鞭,只要少浪劍靠近牆壁便會毫不客氣地抽打過來。
他不僅不能靠着牆壁,甚至連盤膝打坐也不能,小妖精果然夠歹毒,她是發了狠要自己的性命。少浪劍只能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忍受着毒蟲的蹂躪,他心焦氣燥,胸膛似乎要爆裂開,但他最終還是剋制了自己,現在,他不能動用神識,那樣會引來火神的抽打,他只能在冥思中完成自己的修煉。
他的心漸漸冷卻,冷的像一塊石頭,毒蟲爬滿他的身體,鑽進他的耳朵和鼻孔,他卻一動不動,像一截朽壞的爛木頭。
一個皁衣牢頭從門洞向裡面瞧了瞧,面無表情地走開了。人是南離郡主交來的,他們不敢不接,不敢不用刑,但他們也知道,這個人不能死在他們手上,他的血很燙手,誰沾上了誰吃不了兜着走。所以只能讓他自生自滅,他自己死在牢房裡那怨不得別人,神匠府的詔獄條件素來這麼惡劣,死兩個人實在太正常不過了。
“怎麼樣了?”一個枯瘦的老者問。
皁衣牢頭搖搖頭:“渾身都冷透了,捱不了不久了。”
枯瘦老者眉開眼笑:“那就好,那就好哇。”
……
等到身體和心完全冷透後,少浪劍又活了過來,他站在一條漆黑的隧道里,空氣溼漉漉的,很新鮮,腳邊是流水的聲響,這水一定很清澈,很新鮮,他能感覺的到。前方水道邊,盤膝打坐着一個人,渾身散發着乳白色的聖潔的光芒。
他的內丹的確已經結固,自己在氣丹階段的一些不解之處此刻也盡皆通明,金真照不是虛幻,而是實實在在的存在的。
“你來了。”金真照散去功法,身上的光芒黯淡下來。
再次見到金真照,少浪劍沒有窮根問底,他謙遜地請教起冥修之法。
金真照也全無初見時的嘮叨,一老一少,見面就是修煉,似乎都知道時日無多。
這一次少浪劍昏迷了三天三夜,正當皁衣牢頭和枯瘦老者準備爲他收屍時,他又醒了過來。二人默默退在一旁,少浪劍自己不死,他們可不敢把他弄死,免得惹火燒身。
少浪劍清醒了一陣子,進了點水米,然後又開始昏迷,這一次又是三天三夜,有了上次的教訓,皁衣牢頭和枯瘦老者並不急着去收屍,而是耐心地觀察,果然他又醒了過來,看樣子他確實不行了,醒來後坐在那發呆,進了些水米後,又昏迷過去。如此反反覆覆,一個月後,少浪劍仍然活着,但已經瘦脫了人形,他目光呆滯,蓬頭垢面,雖然活着卻也成了行屍走肉。皁衣牢頭和枯瘦老者不再關心他的死活,這一個月,外面發生了很多事,小妖精爲她的任性胡爲付出了代價,皇帝將她禁足南離宮,不讓出來走動。
人現在還是不能放,但也不急着弄死他,就讓他這麼渾渾噩噩地活着吧。
少浪劍的修爲卻在這段時間裡一日千里,狂飆猛進,金真照到底是與趙鹽、那扶道、陰陽二聖齊名的神級人物,他的點撥,高屋建瓴,入骨透髓,幫助少浪劍少走了無數冤枉路。
又是一個月,少浪劍的內丹光焰開始收斂,草黃色中多了幾絲深紅。
赤火丹!
這是接近品境的標誌,少浪劍已經無限接近品境修爲。
這讓他彷徨,惶恐,惴惴不安,這一次他昏迷了五天五夜,直到被烙鐵燙醒。
一隻透紅的烙鐵,將他的皮肉變成焦糊的黑色,持烙鐵的牢頭面目猙獰,咬牙切齒,拼命轉動着手柄似乎要把少浪劍的內臟一起燙熟。這一個月,朝廷格局又有變化,明妃扳倒了不可一世的黃貴妃,距離皇后之位僅一步之遙,女憑母貴,小妖精解除禁足,由南離宮遷回九重宮,母女聯手,將皇后的羽翼剪除乾淨,眼下已經傳出了皇后病危的消息。
可少浪劍還沒有死。
他怎麼能還活着呢,他應該死了,而且早應該死了。所以牢頭迫不及待地向他下了毒手。
少浪劍昏死過去,涼水也澆不醒。
“把他丟進水牢,讓他好好清醒清醒。”
水牢的水很污濁,一個受傷的人泡在水牢裡十成是挺不過一晚。
少浪劍在渾濁的污水裡也能進入冥思狀態。
金真照第一時間趕來安慰他,少浪劍道:“若我能學會您的金身不壞,區區酷刑又豈能奈何的了我?”
金真照一臉悲苦:“修煉金身不壞並不困難,流境上階即可修煉,若是順利的話,品境中階就能有小成,高階可有大成,屆時凡間兵器無一能傷分毫。只是有所得,必有所失,失去了哀苦痠痛,人生的樂趣又在哪。”
少浪劍道:“只是眼下我每日受刑,又不能運使護身罩,長此以往,待我出去之日,想來已經面目全非。”
“無妨,我今日來正是要授你一個簡單的法門,保全你的性命。”
二日清早,皁衣牢頭和枯瘦老者命人將漂浮在腐臭水裡的少浪劍打撈上來,卻意外地發現他非但沒有死,而且昨日被燙傷的傷口竟也奇蹟般地癒合了。
枯瘦老者滿臉驚恐,一屁股跌坐在地,皁衣牢頭也面色盡失,連忙將隨從趕了出去,關了門問道:“康叔,怎麼啦,怎麼把你嚇成了這個樣子。”
“他,他,他不是人。”
“當然不是人,若不然怎麼就弄不死呢。”
“他有神的庇佑,人力豈可與神對抗?人是不能與神對抗的。”
“那怎麼辦,郡主可是已經回到九重宮了。”
提到小妖精,枯瘦老者的目光黯淡下來,他望了眼少浪劍,嘆了口氣,兇狠地說道:“寧肯將諸天神佛都得罪了,也不能得罪她,我們也是被逼無奈啊。”
皁衣牢頭道:“是啊,可不是嘛,我們也是身不由己嘛。”
酷刑每日繼續,少浪劍的身上每日都添新傷,不過再慘烈的傷口只要一夜功夫就能完全癒合,只是金真照所授之術雖能修復肌理,保護內臟,但皮肉上的痛苦卻分毫不能減損。少浪劍的內丹修爲雖已無限接近品境,身體卻還留在堅木境。
鍛身之術講究循序漸進,沒有狂飆激進的可能。
好在枯瘦老者已經認定少浪劍必有神佑,明裡暗裡已有維護之意,加之這段時間小妖精正全力協助母親爭奪後宮之位,並未過問少浪劍的死活,衆人也就慢慢懈怠下來。
終一日,少浪劍的內丹徹底變紅,赤火丹橫空出世。
金真照卻開始向少浪劍道別:“你的災期已滿,這兩日便有人會來救你,你在此吃了許多苦頭,卻也得到了許多好處,一失一得,皆是天意。”
少浪劍道:“晚輩明白,請前輩放心,我出去後絕不會濫殺無辜。”
金真照悠然說道:“昔日趙陽宗還是偏門小派,趙鹽急於振興,勸我與他合夥,我恨谷陽門獨斷專行,不滿圓真教因循守舊,更不屑神將門野心勃勃,心有牽制之意,故而答應了他。此後,趙陽宗崛興,我便與他不再有往來,但情分尚在,認真論起來,他還是你們的祖師一輩咧。”
少浪劍道:“弟子受宗門恩惠十二載,從不敢忘懷,每思報答,奈何魂靈遭受玷污,不見容於師門,祈請祖師明辨收容。”
金真照笑道:“你走我的後門,這走不通,趙鹽的趙陽宗不要你了,我也沒辦法。不過我教授了你這麼多,也算有師徒情分,你索性歸入我門下吧,做我的徒弟。”
少浪劍道:“這樣好嗎?”
金真照道:“你怕忘本?不怕,尋蹤溯源我也是你們趙陽宗的本啊,比洪洞更有資格。當然這麼做洪洞肯定說不好,但我們又何必在乎他。”
少浪劍道:“弟子明白了,弟子拜見師父。”
金真照笑道:“時候不早了,臨別之際,我別無他物相贈,只將舊日的三斤好鐵送給你打造一件兵器吧。”說罷附耳低語數言。
少浪劍醒來,身在監牢,言猶在耳。他起身向東方禮拜,金真照已死,此地空留他的魂魄,他料定自己必有重見天日的一天,恐此一去後徒生殺孽,故此授以奇功,收歸門下,約束他不叫作惡。
天明時分,有使臣自皇宮來,直入神匠府詔獄,點名要將少浪劍帶走,枯瘦老者長鬆了一口氣,連忙打開牢門,將少浪劍交了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