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憤懣地想喊出來,最終還是忍住了,他猛力拭去額頭的汗水,吞了一口吐沫,正要說話,柏焉卻丟下奏章,擡起頭望向他,他的目光清冷的像把刀,似能直接劃開他的肚皮,看透他的真心。
“爲人君者不能有婦人之仁,你想說的朕都知道。現在你我還有許多事要做,真相還不能泄露。那個女學士,朕也知道她是一番好意。”
柏韌已經有些心灰意冷,淡淡地說道:“請父皇示下。”
“南州博浪海有白姓人家的兄妹倆,自稱去過天脊山神諭洞,手裡有證據,可以證明你的那個女學士是在信口開河,你不要管他們之間的恩怨,順勢而爲,揭了她的真面目。”
柏韌深吸了一口氣,應道:“她與公野望有親。”
柏焉有些不耐煩地嚷道:“公野望那邊,朕會讓他明白,他也一定會明白。”
柏韌恭恭敬敬地應了聲是,柏焉吐了口氣,站起身來,扶着柏韌在書案前坐下:“你不要心裡有氣,這天下早晚還不是你的?我之所以不肯放手,實在是諸事繁雜,亂的很,急切間實難交割。白日將盡,天降永夜,你我父子之間要捐棄前嫌,一致對外,共保我柏氏江山萬年永固。朕的幾個兒子都不成器,而今除了你還有誰能繼承朕的萬里江山?這江山朕今日苦苦地保守它,爲的是誰?朕已經做了四十年的皇帝,受盡了苦,享夠了福,都賺夠了,也盼着早早的把這副擔子推給你啊。”
這話一說,柏韌精神大震,慌的要從書案前站起來。
卻被柏焉按住,柏焉像一個慈父一樣笑道:“我老了,幹不動了,你還年輕,不要把大好光陰浪費在這些勞什子上,天下要亂就讓他亂去,越亂越好。”
嘩啦啦一陣亂響,堆積如山的案牘瞬間坍塌,內侍、武士慌忙闖進來察看,俱被柏焉逐出,空蕩蕩的中極殿內只餘柏焉豪邁的笑聲在迴盪。
柏韌趕緊調理了一下情緒,忙也跟着笑了兩聲,卻是乾巴巴的毫無感情。
走出中極殿,已經是深夜,月朗星稀,夜風徐徐。宮臺下的那一溜馬車已經不見了,那羣內侍懶散地立在路邊,小聲嘀咕着什麼,望見柏韌出來,一個個屏息凝聲,拱手肅立。
柏韌沒有理會他們,正要走開,忽然間柏光、盧士良、孟柱一起追了上來,三人跪拜道:“太上皇有旨,請新君即日移駕中極宮中極殿,以安內外之心。”孟柱又奏道:“陛下不必回少陽院了,您的東西奴婢已經派人取來了。”
柏韌心頭一緊,心頭火苗亂竄,終於怒不可遏,脫口罵道:“狗東西,誰讓你擅做主張的?”罵完之後,他拂袖而去,孟柱傻了,柏光和盧士良也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柏韌逞了下威風,心裡卻忽然後悔起來,打狗看主人,孟柱就是太上皇的狗,這麼打他合適嗎?越想越是心驚,越想越是膽寒。正不知如何轉圜,柏光又追了過來,稟報道:“孟柱忤逆,已被送去審刑司推問,陛下萬請息怒,保重龍體。”
柏韌左右尋不見盧士良,心頭又驚又怕又怒,問道:“盧士良呢,孟柱有罪,他這個宮務局使就能脫得了干係嗎?”
柏光解釋道:“孟柱犯罪,自有家法處置,奈何此人黨羽衆多,盧士良擔心有小人用奸,將此事捅上去驚擾了太上皇,故而預作安排去了。”
柏韌倒是一愣,想了想:“是朕誤會他了,你和盧士良都是忠臣,朕記住了。”
柏光道:“夜深了,請陛下回宮歇息。”
柏韌嗯了一聲,孟柱是柏焉的親信,柏光將孟柱送去內審刑司推問,自然是得到太上皇的允可,他這個真龍朝的新皇帝發的第一通脾氣看來沒把天捅破,而且還小有斬獲。
既然如此,還是彼此都讓一步。
中極殿,他當然不排斥住進去,只是不知太上皇走了沒有,應該是走了,兩個皇帝住一間屋,豈非讓天下人笑話他至尊之家買不起房?
柏韌笑了笑,正要轉身,冷不丁一個紫袍內侍跪請道:“奴婢敬事房主事葛茂珍,請陛下翻牌子。”
柏韌劈手將葛茂珍呈上來的盤子打翻:“朕登基之日,自然與皇后共寢。”
這話說過,衆皆一陣惡寒。蓋因新君初登基,後宮妃嬪的封號還沒有更改,皇后還是皇后,還沒來得及升級爲太后,太子妃也還是太子妃,尚未母儀天下。
新皇帝說要與皇后共寢,這豈非**?
雖然沒人敢當麪點出皇帝的口誤,柏韌自己卻已經大不自在起來,暗自吁了口氣,說:“朕今日累了,想早點歇息。”
……
太上皇柏焉連夜遷出中極宮,暫時在敦化宮落腳,來日將遷往三山至真宮居住。
葛茂珍伺候完柏韌,深夜來見,跪在階下戰戰兢兢地將這夜所見所聞稟報上去,說到柏韌要“皇后侍寢”時,葛茂珍脊背上全是汗水,新君口誤,太上皇不能把他怎麼樣,但若因此發怒,自己只怕要受池魚之殃。
誰知太上皇聽了這事後,只哈哈一笑:“他是皇帝了,太子妃當然就是皇后,口誤而已,你們緊張什麼?”
盯着葛茂珍道:“你伺候朕已有些年月,雖然糊塗,倒也有些苦勞,朕今日就擡舉你,讓你接替孟柱,如何?”
葛茂珍叩頭如搗蒜,繼而抹淚大哭:“天大的恩惠,天大的恩惠,奴婢就是粉身碎骨也難報萬一。”
柏焉擺擺手,讓葛茂珍退下,餘衆也一起退下。他低着頭呆坐了一會兒,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濁氣,緩緩躺下去,雙手疊放在腹前,自言自語道:“皇后侍寢,皇后侍寢,朕把半個江山都給你了,你還這麼心急!”
他的手在牀沿重重一拍,名貴的木料上頓時顯出一道裂紋。
……
白執恭、白小竹進京的消息,少浪劍很晚纔得到,那時候衣巧已經因爲欺君罔上,被打入天牢,幾個前朝老臣斥之位妖孽,喊打喊殺,虧得皇帝陛下仁厚,又有公野望力保,才留的她的性命。
剋日將她逐出中京城,無詔不得進京。
少浪劍一聽就急眼了,急着要去見她。
司空湖連忙抱住他,勸道:“哥,你的心情我十分能理解,但眼下你真的不宜出面,你知道嗎,白家兄妹當庭拆穿她的假面目,廷臣一邊倒的喊殺,她能活命已經十分不易,這個節骨眼上你去湊什麼熱鬧呢,你是怕人不知道你們倆是老相好嗎?”
雪荷也勸:“京城裡到處在搜捕妖孽的黨羽,無辜被冤的不計其數,你去找她,萬一也被誣陷卻如何是好?”
司空湖道:“就是,就是,雪荷這話有見識。這眼看你就要升任左衛軍巡檢使了,這個時候可千萬不能出亂子,巡檢使多好啊,地位高,待遇好,還不用幹事。”
少浪劍焦躁地說:“你說什麼也沒用,我就是要見她。”
“死都不怕?”
“死都不怕!”
“可我聽說白家兄妹拿到了真憑實據,手裡有神諭洞裡的那根龍骸骨,而且我還聽說白家兄妹是堂而皇之的進的宮。”
少浪劍一愣:“什麼意思?”
“意思是,他們不是邪靈,否則他們怎麼進的宮?九重宮是什麼地方,你會不知道?你當神將門是吃素的?”
少浪劍沉默了,柏氏皇族有神將門翼護,邪靈根本無法靠近。白小竹果然是邪靈之屬怎麼能堂而皇之的走進去。
他心中忽然涌出一種狂喜:難道她竟沒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