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人在哪?
魏六聞言,勉強睜開雙眼,看了高明一眼,咳咳咳又咳嗽了幾聲,生生又咳出一口鮮血之後,這才勉力說道:
“就在碼頭左近,名叫姓樑,排行十六,大名不知道,碼頭上相熟的人,都叫他老十六,要不就叫老樑……
老樑在碼頭上討生活有些年了,我還不是碼頭小吏的時候,他就在這裡,等我當了滿頭小吏,老樑依舊跑船……
就是他說的,這裡就是第一艘失火之船的位置……”
高明聽了,一聲輕喝。
“劉安!
帶人,回碼頭!
把粱十六給我提來!”
“是!”
高明身邊一名隨從應聲而動。
他叫劉安,跟高明一樣,也是揚州人士,受了謝家恩惠極多,和高明不同之處在於,高明乃是緝私隊的後人,而劉安乃是謝直在揚州城救助的孤兒,入了謝家的時候,僅僅五歲,除了記得自己的名字,剩下的什麼都記不清楚了,不過呢,他跟高明一樣,也是在長大成人之後,被謝直派遣到了高明的身邊。
高明眼看着劉安帶人去提粱十六,卻又把目光轉向了魏六。
“有證人……剛纔爲什麼不說?”
魏六無奈說道:
“我這不是沒來得及嘛……這大哥就動手了……”
他還沒說完,高明就是一聲冷哼。
“還敢胡說,掌嘴!”
周全聽了高明的吩咐,那還有啥客氣的,大巴掌掄開了,左右開弓,就是二十個,可憐魏六,本來長得尖嘴猴腮的,頃刻之間,兩邊臉蛋子,都快趕上謝二胖子了……
“不是,高御史,小人說的是實話啊……”
高明冷笑。
“不到黃河心不死是吧?
金吾衛劉朗將,派你來陪我勘驗現場,你就應該把相關人等都帶齊全了!
粱十六這麼重要的證人,還就在灞水碼頭之上,你竟然敢不帶着?
什麼意思,難道你把高某人領到這裡,用手一指,你魏六說什麼,我高某人就得信什麼嗎?
哼!
沒想到你一個小小的灞水碼頭的小吏,都能指派國朝的監察御史了!”
魏六聞言,終於不叫喚了,而且眼神還變得躲躲閃閃。
人家高明說得在理啊,天子傳令御史臺,御史臺老大御史大夫派遣監察御史高明,前來勘驗現場,說嚴重點,這是通了天的案子,就算人家高御史手上沒有天子的旨意,也是在某種程度上代表着天子前來問案,別說他魏六一個小小的碼頭小吏,就是京兆尹這樣的四品高官,面對高明的問詢,都得規規矩矩地問什麼說什麼,如果高明不信的話,必須拿得出來像樣的證據才行!
結果他魏六是怎麼辦事的?
帶着高明一路走來,隨手一指,就這兒,連個重要的證人都沒有帶在身邊,還覥着臉給高明分析什麼水流風向,說不好聽的,這不就是一副你“愛信不信”的架勢嗎?
他這麼辦事,別說高明下令揍他一頓,就是下令大棍子輪起來,直接砸斷他魏六的兩條腿,他都沒地方伸冤去!
爲啥!?
該!
事實上,高明到了地方一看他這個德行,就知道這貨是怎麼回事了,說白了,就是魏六看不起自己這個年僅二十一歲的監察御史,表面上不敢得罪,其實內心裡沒拿自己當回事……
怎麼辦?
好辦!
讓他知道知道就行了!
也就是灞水邊上條件有限,只能讓周全下狠手揍他一頓而已,要不然的話……真以爲高明這些年跟在謝直身邊,是白吃飯的嗎?
魏六也是賤的,不捱上這麼一頓揍,還真不知道什麼叫“白麪小三郎”,他一見人家高明這位監察御史真是一點沒慣着自己,也不得的暗自叫苦,強忍着身上的疼痛和臉上的火辣辣,勉強說道:
“高御史贖罪,都是小人的不是……
小人應當把粱十六帶在身邊纔是……
高御史饒過小人這一遭吧?”
高明聞言,嘿嘿冷笑。
“怎麼?還不老實?
你若果真是疏忽,也不會捱了後面的二十個大嘴巴!
不信?
好,我來問你,我剛纔問你,爲何不把粱十六帶在身邊,你眼神躲閃個什麼?
怎麼,二十個嘴巴不夠,還不想說實話是嗎!?”
高明一頓呵斥之後,猛然間一聲斷喝。
“說實話!”
魏六猛然一震,卻再也不敢耍什麼心眼了,只得如實交代。
原來,老十六除了當晚的目擊證人之外,以及剛纔魏六介紹的長期混跡灞水的船工之外,還有另外一層身份,恰恰也正是由於這一層身份的存在,讓魏六沒有向高明合盤托出——粱十六,是長安灞水幫的幫衆之一。
好吧,又是幫派,彷彿又是洛陽漕幫的重演一樣。
事實上,這也是大唐的具體環境決定的,該怎麼說就得怎麼說,大唐雖然在整個歷史長河之中,是一個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但是依舊不能脫離農業社會的範疇,尤其在國朝初立的時候,在天下實行了府兵制,更是把生產生活和保家衛國牢牢地聯繫到了一起——額,還是按照通俗易懂的方式來說吧——在大唐,在普通老百姓的範疇裡面,依舊是農民的社會地位,最高。
有高,自然就又低,誰的社會地位低?
沒有土地的人,社會地位就低。
誰沒有土地?
商戶,手工匠人,樂戶,部曲,奴婢……以及,船工。
船工就是在船上幫忙開船,到了地方,說不定還要幫忙上貨卸貨,說白了,就是個賣力氣爲生的人,這樣的人,自然沒有啥社會地位——今天有人用你,好,你能掙錢吃飯,明天沒人用你,你就得餓着!
農民不一樣,不用被動地等待有人上門給飯吃,只要自己勤快點,把莊稼種出來就行,今天年景好,多收糧食,明年年景不好,少收糧食,不管多少,夠吃的……
要是後年年景還不好,收上來的糧食不夠吃,怎麼辦?
還沒等農民自己着急呢,大唐朝廷先着急了,哎呀,受災了啊這是,趕緊調撥糧食!
總而言之,在大唐,起碼在開元天寶年間,農民都能有一口安生飯吃。
船工,可吃不上這口安生飯……
這也就逼得他們不得不早團取暖——
咱六個,一夥的哈,就這麼說定了!
以後要是來活了,要是人家六個全要,那最好,咱們都上,要是隻要三個,咱們就抓鬮……
但是先說好,誰上誰不上的,不許鬧騰,能夠有活幹的那三個,幹了活之後,分出來一點錢,不用多,讓沒幹活的那三個別餓着就行……
你也別覺得吃虧了,等你抓鬮沒抓上的時候,也同樣處理……
費這麼些話,不爲別的,就是讓咱們哥六個,誰也別先餓死了……
對了,還忘了個事兒,以後誰家要是有事,或者有人欺負咱們六個之中的一個,咱們都得上手,一人計短兩人計長,總之,都被捱了欺負……
在最開始的時候,船工們慢慢聚集在一起、報團取暖,就是上述這麼簡單的邏輯,說白了,就是最基本的兩點,被餓死,被受欺負!
沒辦法,社會地位不高的時候,人員的數量,才能給個體帶來有限的安全感。
洛陽漕幫,最開始,就是如此。
長安灞水幫,最開始,也是如此。
只不過呢,洛陽漕幫在經過第一代和第二代的權力交接之後,發生了變化,一來是規模極速增大,二來是,路,漸漸在第二任幫助何大龍的帶領下,走偏了……
好在,長安灞水幫的路,沒偏。
不過呢,他的規模,也比不得洛陽漕幫那種“洛陽三大幫派之一”的程度。
事實上,長安灞水幫,名字叫的雖然大氣,實際上根本就是長安城裡面可有可無的幫派,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長安城中不計其數的可有可無的幫派之一。
之所以出現這樣的狀況,一來,是長安乃是大唐西京,乃是大唐真正的首善之地。
雖然在政治意義上,與東都洛陽相差無幾,但是終究要比東都洛陽高上半格,最關鍵的,代表着大唐最高權力的符號,天子,就長期駐蹕在長安城,這麼說吧,首善之地,這個詞,如果東都洛陽要要踮起腳才能喊上一喊,那麼,西京長安,那就是當之無愧了,而在西京長安這種真正的首善之地,斷然不會出現什麼三大幫派四大幫派的,真當什麼京兆尹、巡城御史都是吃白飯的嗎?
二來,具體到長安灞水幫而言,他們還屬於第一代創業者掌權的時代,有活力,規矩少,自然是好處,那是篳路藍縷,也絕對不是說着玩的,直白一點,長安灞水幫,還沒有來得及發展洛陽漕幫的那種程度。
但是呢,即便長安灞水幫還沒有發展起來,卻也不能完全無視它,最起碼,這種有名有號的幫派,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還是有點話語權的。
顯然,從它的名字,“長安灞水幫”,就能知道這個小小幫派的勢力範圍了——恰巧是長安灞水碼頭,以及灞水流經長安左近的這個範圍。
粱十六,乃是灞水幫的幫衆,還是其中的一個小頭目,專門負責在灞水上和往來的商船打交道,作爲灞水碼頭的魏六,不願意將他供出來,自然也就不奇怪了。
高明一聽就長安灞水幫以及他們的勢力範圍,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他當初在揚州的時候,也沒少跟當地的幫派打交道,以他“淮南王謝三郎”的開山大弟子的身份,自然不會出面給這些所謂的幫派充當保護傘,卻也對這些幫派如何行事的手法知之甚深——這裡不得不多提一句,這些幫派的存在,固然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在存在的過程中,也有他們獨特的地方,自然也會對當地老實老百姓的生活造成一定的影響,但是不可否認,這些幫派,都是徹頭徹尾的地頭蛇,那才叫一個消息靈通呢,當初謝三郎初臨揚州城,之所以能夠迅速地打開了局面,除了手上有錢之外,也跟他在短時間內收復了揚州城大大小小各個幫派有關……
高明居高臨下的看着魏六,一臉嫌棄地問道:
“這麼說來,你之所以袒護這個粱十六,想必是收了灞水幫不少好處吧?”
魏六一聽,頓時周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看着高明,如果說他剛纔是攝於周全的大拳頭和大嘴巴子,不得不袒露了心聲,那麼現在,他算是徹底服了眼前的這位二十多歲的監察御史,彷彿事情事情都逃不過人家的法眼一樣。
不過,該叫屈還是要叫的,要不然,怎麼推卸責任?
“高御史容稟,小人真的也沒有收他們灞水幫的好處……嗯,也不能說是沒收……但是真的沒收啊……”
魏六一張嘴,顛三倒四的,站在他身邊的周全聞言,都不用高明吩咐,大巴掌就舉起來了,嚇得魏六一陣哆嗦,折騰了好半天,終於把話說明白了。
原來,他雖然僅僅是一名小吏,卻也能在灞水碼頭上說話算數,作爲本地幫派,灞水幫,自然少不了要日常上貢什麼的,一來二去的,雙方相處得很是愉快,魏六呢,在平時行事上,也就多多少少地要偏向灞水幫一點。
這一次,漕糧被燒,實乃天威難測,在魏六看來,不僅僅是他和灞水幫,就是朝廷,天子,面對這樣的天威,除了認倒黴之外,還真沒有什麼可做的……
至於派了一個年紀輕輕的監察御史,前來徹查失火原因,純屬就是走一個過場而已,當不得真的。
所以,他本來就沒拿高明當回事,再加上粱十六確實在昨天晚上受傷不輕,魏六就沒有多想,還依照着往常對灞水幫“照顧”的習慣,沒有讓粱十六一起過來指認現場。
可是他哪裡知道,人家高明,還真不是走過場來的。
這一下子,魏六等於就是把自己給坑了,這才顛三倒四地趕緊撇清……
高明聽了,點點頭,沒說話,他對這些狗屁倒竈的事情,也沒有多少興趣,至於魏六說的是真是假,總要見到粱十六之後纔好判斷。
就這樣,灞水邊上,再一次恢復了平靜。
不多時,劉安終於把粱十六給帶來了。
高明一見,頓時目光一凝。
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