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你忘了我是皇太后?”
儘管心中的氣消了些,儘管接觸到他使燕燕感到渾身震顫,但委屈與失望仍在,因此她很難原諒他。
“此時此刻我的確忘了,也希望你暫時忘掉你尊貴的身份。”韓德讓皺着眉頭說,並沒有放手,但減輕了握持的力度。
“你何時進來的?”掙脫不開,燕燕懊惱地問,希望他是剛剛纔到,沒有聽到自己與休哥的對話。
可惜她的希望落空。
“與休哥同來,他怕你不肯見我,讓我先等等。”
那隻老狐狸!燕燕開始後悔起自己當初親口所頒“凡於越與兩位顧命大臣覲見,均不需通報可直接進殿”的諭旨。
“你們就這樣濫用我的信任,串通起來作弄我嗎?”她面帶怒色地問。
“不是!只因怕你不願見我,故而不敢貿然出現,我保證僅此一次,今後絕不會再有!”
“不忙着去哀悼你的夫人,見我幹啥?”她語帶譏諷地問。
“這就是我必須見你的原因,怕你因誤會而生恨!”他黯然的面色更加慘淡,握在她手腕上的手下意識地緊了緊,“燕燕,你可以罵我打我,但不要恨我!”
他懇求,見燕燕面無表情,又說:“那天乍見她口吐鮮血死在地上,你滿臉怒容站着她面前時,我只當是她的乖戾惹怒了你……我錯了!”
他的語氣低沉,充滿悔恨。“在我內心深處,我並不相信你會殺她,可是對她的愧疚感阻礙了我那天的思想。我娶她多年,從沒關心過她,將她留在韓府,讓她獨守空房,她變成今天這樣很大程度是我的責任,那天我指責你,其實是爲了減輕自己的罪惡感;我厚葬她,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這點,你一定要相信我!”
燕燕緘口不語,韓德讓心頭一酸,自責道:“我,纔是該受懲罰的罪人!”
“不要那樣說。”雖然他令她傷心,但燕燕仍不忍心聽他詛咒自己。
“我是罪人!”他握着她手臂的手更加用力,“如果不是我,你與她的友誼不會破裂,她對你的恨不會那麼深,她也不會用‘一魂香’謀害你!”
“‘一魂香’?!”燕燕的眉峰猝然聳起。這是朝廷判皇族及后妃死罪時用的毒藥,爲減輕死者痛苦,藥效極速。“她怎會有那等毒藥?”
“這也是我這幾天在查的事。”他說的話讓她深感震驚,“那天你含怒離開後我就知道錯怪了你,於是格外仔細地檢查屋內東西和淑怡的遺體,發現茶壺裡的茶沒毒,但茶碗有毒,她的袖囊內有殘留藥粉,由色澤味道,我斷定是一魂香,也很驚訝她如何弄到這種由尚藥局庫使親自密封管理、必得聖諭方可起封的毒藥?爲查清楚,我寫了告假奏議給你,以辦喪爲由留在家中盤查奴僕,可沒想到,兩天了,竟問不出實話來。”
他挫敗的語氣讓燕燕忍不住開口:“韓府的奴僕敢對你如此?!”
他的神情有幾分落寞,“這幾年家父與我們兄弟幾人在外任職,父親將老宅交給淑怡居住管理,不知道她用了什麼法子,讓奴僕們對她忠心耿耿,在他們眼中,她纔是真正的主人。”
“以淑怡的爲人和能力,要收買或控制韓府奴僕的確不難。說到底,還是朝廷拖累了你。”
“不能這麼說,爲王臣者自當爲王犧牲,這是我們的光榮。你放心,這個案子一定會被查個水落石出。敢私帶此藥出宮者已是死罪,知情不報者也都必須受到懲罰!”
他拉着她走到椅子前讓她坐下,立在她身側懇切地說:“燕燕,我知道我犯了不可寬恕的錯誤,但我還是要請求你的寬恕,你能原諒我嗎?”
燕燕再也沒有什麼理由懷疑他了,但她仍然感到氣不平,心裡有些連自己都說不清楚的感覺。
“如何原諒?當你看到我活着而你的夫人死了時,立刻認定是我殺了她。”她的聲音帶着極度的悲痛,“石蘭對我和皇子皇女們比家人還親,可她死了,爲了保護我,被你的夫人害
死了,你卻罔顧先帝遺命,不管隆緒如何面對他蘭姨驟亡的慘劇,丟來一紙奏議,聲稱要爲你的‘亡妻’治喪一個月。你讓我覺得自己完全看錯了你,讓我懷疑那樣倚重你、信任你是不是錯了。這幾天,我甚至覺得無法信任或親近任何人,韓隱爲此生氣,可他不懂,如果連你這樣自幼與我相親相愛的人都可以瞬間露出冷酷的真面目,我又能信誰?”
“你知道那不是我的真面目!”聽她說不能原諒他,韓德讓內心劇痛,雙膝一彎跪坐在她的面前,雙手握着她放在膝蓋上的手情急地說,“燕燕,自你出生起,我便知你懂你愛着你,又怎會不信任你?那日我是一時糊塗。我是如何娶淑怡的,你最清楚,我心裡除了你,從來沒有過其他女人,我……”
他忽然低下頭,將臉埋在握着她雙手的手背上,嚐到了淚水的鹹澀滋味。“我曾經期待她耐不住寂寞紅杏出牆或愛上別的男人,可她沒有;我不准她跟着我,她就守着空曠的韓府,每天與奴僕侍女爲伴。我知道她是真心愛我,可我受不了她的愛,因爲我的心、我的感情早已沒有絲毫可以給她。看着她變得冷酷乖戾,我無法不心懷內疚,因爲如果我沒娶她,她不會變成那樣,最後還害死了自己!”
燕燕木然地坐着、聽着,不知道是不是該對他表示歉意,畢竟,當年是她要他娶淑怡的。可是,如果不是淑怡找她,求她促成這樁婚事,她又怎會那麼做?
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陰錯陽差、環環相扣。
“二郎,”她看着他垂在她膝蓋上的頭顱,“你爲娶淑怡的事恨過我嗎?”
“沒有!”他甕聲甕氣地回答,並未擡起頭來。
“那,你因爲我與賢寧在一起嫉恨過我嗎?”
“不!”他擡起頭看着她,額頭出現深深的皺紋。“當你被迫離開我時,我傷心絕望過,但對你的愛從來沒有減少。知道你被另一個男人佔有,我會難過,但絕不會嫉恨,尤其當那個男人是皇帝時,我只希望他像我一樣愛你、保護你、給你快樂,除了祝福,我不會嫉恨你!”
看着他隱現淚光的雙眸,想起當初他們被迫分離時他的痛苦和這十幾年他心裡始終只有她,而她則與賢寧有過幸福生活時,燕燕心裡的怨氣全消,幽幽地說:“可是,聽到你總在說對淑怡的內疚,我感到嫉妒。”
“你不必嫉妒。”他握緊她的手,“從知道她想用一魂香毒死你時,我的內疚感已經沒有了,如果她還活着,我會親手掐死她!”
由他的神情中,燕燕知道他是認真的,也相信自己在他心中仍舊有着無可取代的地位,不由內心感慨萬千,看着燈燭上飄舞的火葉靜靜不語。
“燕,你在想什麼?”良久後,他揉着她的手問。
忽聽他用親暱的舊稱喊她,燕燕的胸口涌上層層滾燙的激浪。燈明夜靜的此刻,面對深情執著的他,她有種回到過去的恍惚感,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說:“我在想淑怡,她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可現在卻死在我的面前,而我,並不爲她的死感到惋惜,你說,我是不是真的變得冷酷無情了?”
感覺到她握住了自己的手,韓德讓輕撫她的手背,“我並不覺得你冷酷無情,那天如果不是石蘭挺身相救,那碗茶定然害了你。淑怡自己也知道敢對你下毒,無論結果如何她都死定了,因此才自個兒尋了短以免受三堂會審之辱。”
聽他提到石蘭,燕燕又是一陣心酸,注視着他們交握在一起的手,悲哀地說:“難怪我請她進宮相見她不肯,反而邀我去府上相見,事後我纔想明白,她那是要讓我給她陪葬,就算我僥倖沒死也會因爲她的死而毀去後半生的清名。”
“那的確是她的風格——得不到的就毀掉!她明知別院是我懷念你的地方,保留着聖潔的回憶,她卻居心叵測地將你騙去那裡,不僅要害你,還要用死亡和陰謀毀掉我美好的記憶。”
“而她成功了,只要我們在一起,我就永遠無法洗掉‘殺妻奪夫’的罪名!”
她悽
楚的目光和語氣讓韓德讓心痛,卻無法用語言安慰她。活着的人永遠鬥不過死了的!他所能做的,只是略微用力,將她拉入懷中,撫摸着她纖細的脊背,給予她情感上的慰藉。
燕燕沒有拒絕他的擁抱,依偎在他懷裡,多日的孤獨感與冰冷感逐漸褪去。
**********************
韓府奴僕能對心懷愧疚、儒雅謙謙的韓德讓三緘其口,卻無法對擅於查案、雷厲風行的休哥保持沉默。
休哥介入案情後,很快就將人證範圍縮小,再將這幾個知情不報的嫌疑犯帶去夷離畢院,讓他們面對重重刑具,於是立刻有人撐不住了。廚房奴僕招認藥是奭姨向在尚藥局做小底的遠親索得,那小底姓甚名誰不得而知。
犯案的淑怡、奭姨已死,但這難不倒曾多年擔任大內惕隱,熟悉宮中建制的休哥。當天,他便通過層層過濾的方法,找到了那個負責看管藥庫的小底,而那個小底早已被他聲勢浩大的審問給嚇壞了,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地承認因奭姨對她有救命之恩,因此當奭姨找她要“一魂香”時,她無法拒絕,只好私下偷取了一些給她,沒想到她竟然是拿去害皇太后。
案情大白於天下,偷藥報恩的小底被斬,尚藥局庫使被降職並受笞刑。
然而,悠悠衆口難堵,謠言與真相同時流傳天下,哪怕元兇已死,幫兇服誅,韓德讓的懺悔真誠,休哥、韓隱及其他大臣的問候感人,但蕭燕燕“奪夫殺妻”的惡名仍銘刻千秋。
結案次日早朝後,燕燕心情鬱悶地爲返回南京的休哥送行,一行人騎馬來到城門外,感覺到她的情緒低落,休哥笑望着她說:“太后還是回宮吧,臣這樣慢悠悠走的話,等到了南京恐怕已經老得不能爲陛下護城抗敵了。”
知他又在逗她開心,燕燕卻笑不出來,她靠近他勒住馬繮說:“這麼急着走以後就不要來了,好好爲我守南京吧!”
說完,彎下腰往他的馬屁股上猛擊一掌。
那高大的戰馬立刻撒開四蹄,帶着主人爽朗清亮的笑聲往前方奔去,他的數百名侍衛隨從如雲霧般散開在他的四周,轉眼間就消失在迷茫的塵埃中。
當那片雲霧向天邊飄散時,燕燕猛地收回含淚的視線,調轉馬頭往大內深宮奔去,陪同她爲休哥送行的耶律斜軫、韓德讓及蕭補裡、雷光則緊跟着她。
進入大內後,斜軫返回元帥府處理軍務,燕燕返回御書閣,下馬時見韓德讓也下馬緊隨身後,不由皺眉道:“一月假未滿,你不是要爲妻辦喪嗎?”
雖然李淑怡犯了謀害皇太后的死罪,按法律不能安葬,但看在韓德讓和曾經的友情份上,燕燕以“人死不再問罪”的詔令赦免了她。
“不必有我,家奴會辦。”韓德讓面色平靜地跟在她身後步入殿內,蕭補裡和雷光一如既往地守在殿外,內謁者、侍應小底們也都各就其位。
“那你去看看隆緒吧。”燕燕說,內心仍因休哥的離開感到鬱悶不快,很想獨自靜一靜。
“我會去,但現在我想陪陪你。”他直言不諱地說。
就這麼一個簡單的表示,讓燕燕眼眶發燙,但她仍振作精神說:“我不需要陪。”
“你需要的。”韓德讓注視着她泛紅的眼睛,“我知道休哥離開你很難過,知道今天早朝時幾個大臣把傳言當真也讓你很難過,可是你還有我和韓隱,我們都會像休哥一樣全心全意幫助你、支持你,大臣們最終也會了解事實真相!”
“喔,二郎!”眼淚終於涌出眼眶,但她用力抹去,“有你這番話就夠了,儘管休哥獨一無二,但你們的支持和幫助同樣重要,至於那些流言蜚語,就隨它去吧,我們有更重要的事!”
看着她含淚的笑容,聽着她爽朗的話語,韓德讓心頭浪濤洶涌,這就是燕燕,哪怕受了這麼大的委屈,這麼多的傷害,仍堅強樂觀,寬厚仁愛!
在他的凝視下,燕燕淡然一笑,“你說對了,我真的需要陪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