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爲婚禮奧壇的祭臺前,是大批執戈持弓的宮衛,隨後是黑壓壓的盛裝人羣。
當御輦來至那條由青牛白馬引導,用黃氈鋪設,直通前方高臺的通道時,耶律休哥示意隊伍停下並翻身下馬,衆人也隨之下馬,一時車靜馬息,鼓樂皆停。
燕燕扶着耶律休哥的手臂走下御輦,踏上用黃氈,看到路中央放置了鎏金馬鞍和銀火盆,那是契丹人大婚的禮俗。
耶律休哥穩穩地扶着她,讓她順利邁過馬鞍和火盆。
燕燕穿過肅靜的人羣,當看到韓匡嗣與南院大王等並肩而立時,心頭一震,視線不禁往兩邊看去,兩邊人很多,她既期待又害怕地尋找着那張俊美摯愛的臉。然而,人多視野狹窄,她沒能找到,心裡一半失望,一半欣慰。她想見他,但又不希望他看到今天這場婚典。
想起最後分別時他暈到在地的情形,她的心狠狠痛了一下,腳步略有遲疑。
“皇后,往前看!”
耳邊傳來休哥的輕語,她心中微顫,那是一個雙關語。燕燕省得其中的警告和勸慰,於是強壓下心頭的辛酸和悲哀,仰頭平視着前方高臺。
開弓沒有回頭箭,她只能沿着這條已經鋪設好的路,大步走!
繁華綺麗的緙絲花鳥長裙,隨着她的步履在她腳邊層層漾開,夕陽下恍如一道道紅色漣漪,美不可言。
來到祭臺前,耶律休哥將她交給盛裝打扮的霍木英和另一個命婦,由她倆攙着她走上祭臺,自己則跟隨在她們身後,燕燕自頭帕後看着前方高臺。
那裡,站了一排人,皇帝耶律賢身着黑色袞龍寬袍,頭戴鷹頂金冠,足蹬銀靴站在人前,顯得白皙孤絕,高貴飄逸。此刻,那雙俊美的眼睛注視着她,欣慰的笑意如玉般溫潤,似絮般輕盈,卻像一記重拳打在她心上。
他可是因爲她順從地到來而欣慰?
他可知他的欣慰,是建立在兩個痛苦之人的淚水中的?
帶着難言的痛苦和無奈的憤怒,她大膽地注視着他,反正隔着頭帕他看不見她,她爲何不能利用這個機會看透他?
可是,要看透他何其難!
兩個多月的相處,他變得不再陌生,但她仍摸不透他想法。他的心,被厚厚的堅冰封鎖,無人能靠近,就算她並不想走進他冰冷的心,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她需要了解這個成了她夫君的男人,而不是君王!
此刻,那對劍眉下的鳳目帶着銳利而蠱惑的光直直地看着她,緊閉的嘴巴讓他的下頜線條越發堅硬清晰,也令他的面色更加威嚴。顯然,這場婚禮對他也不輕鬆。
將她帶到耶律賢身邊後,霍木英和命婦退下,耶律休哥也退到了于越和皇太妃身邊,她和耶律賢並排站立在滿臉皺紋、神態祥和的奧婦面前。
按契丹習俗,主婚者被稱爲奧婦,帝王大婚,奧婦必須由家庭和美、子孫滿堂且德高望重的貴婦擔當。
此刻,當老婦平靜地看着燕燕時,她覺得那渾濁而睿智的目光彷彿能穿透頭帕,看清她的心。
老婦面對她和耶律賢喃喃唸了幾句祝詞
後,指指神座前繡着飛龍猛虎、青牛白馬的墊子示意他們跪下,將面前的銀爐香燭點燃。然而雙雙舉起酒杯,隨着奧婦的吟唱,分別拜祭天地日月和祖先。
拜奧禮結束後,一排士兵吹響牛角號,觀禮百官全數跪下,冊封禮開始了。
燕燕按奧婦的指示,仍跪在青牛白馬墊上,耶律賢起身,站在跪着的燕燕面前朗聲頒佈冊封詔書:
“皇天無親,惟德是依。朕耶律賢,遼國皇帝始登大位,謹遵祖訓冊蕭氏之女蕭綽爲皇后,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後世,共牢而食,合巹而酳,望爾自今日起恪遵皇后之訓,勿負朕命。”
言畢,他俯身用雙手扶她站起,再從於越手中接過代表皇后身份的紫色飛馬水晶綬帶,賜予她。
當他的手握住她,將她扶起並靠近她時,燕燕渾身僵硬地站着,半垂着頭,隔着綢紗看着他纖長的手指靈巧地將綬帶系在她的腰上。
他的動作穩定,呼吸舒緩,一舉一動,無不散發着端莊雍容的帝王之氣;寧靜從容,處處表現出對她的體貼關照。對此,她不能說一點都不感動,可是在那每一分的感動中,她心中的傷口都被深深扯痛。
冊封完畢,皇帝、皇后同輦沿着黃氈御道返宮。
盛大的婚宴安排在永興宮別殿,皇帝的御座與皇后的賜座並排置放在大殿頂端,他們坐下,接受文武百官及皇族遺老的祝賀。
先是兩院宰相親賜酒給皇后和後族送親者,再由主婚的奧女向皇后敬酒致辭,然後是皇后宗族大首領進殿拜見皇帝並致送皇后辭,酒行三週後,送親者退下與大殿內外的人們歡飲,各位親王貴族、朝中重臣們依次上前,向皇帝皇后敬酒祝賀。
皇帝和皇后面前也擺放了酒肉食物,但燕燕根本吃不下任何東西,她感覺不到任何喜悅,兒冗長的賀喜隊伍和千篇一律的祝賀詞也令她感到厭煩。
忽然,視線被前方大門走入的一羣人吸引住。
是他!他還是來了!注視着人羣中那熟悉的身影,她的心顫慄不已。
是皇上的命令?還是他自己的選擇?
正猜測着,忽聽內謁官高聲宣道:“燕王韓匡嗣、崇義興國二軍節度使韓德源、上京承奉官兼樞密院通事韓德讓、侍中韓德威、護軍司徒韓德凝父子等人恭賀吾皇皇后新婚大喜!”
原來韓氏滿門也都獲得了升遷,這難道也是皇上對他們的“賄賂”?
心口揪痛,痛得她幾乎難以呼吸。
韓匡嗣帶着他的兒子們齊齊跪在面前,他們說什麼、做什麼,燕燕都看不見、聽不見,她的眼裡唯一看得見的,是韓德讓直挺挺跪在她面前的俊朗男人。
紅燭彩燈照亮了頭帕外的一切,他顯然已經喝醉,滿臉通紅,滿身酒氣,那雙她會無數次抱着她的手,此刻正緊緊地握成拳放在腿上,微微顫抖着,就像她此刻的心。
只有他的眼睛,那雙深深凝視着她的雙眼,儘管迷離晦暗,但依舊深情如昔、大膽無忌……
燕燕迅即轉開目光,不敢繼續與那雙深情痛苦的瞳眸相望,害
怕無法控制住內心的情緒。
而他,很快便被身邊的兄弟們架住,韓德源更是不顧一切地將他挺直的頸項用力壓下,逼他行禮。
他醉山頹玉般地傾身,伏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嘴裡發出一聲嗚咽般地抗議。
“陛下請恕罪,二郎喝多了!”目睹兒子們的行爲,韓匡嗣惶恐不安地請罪。
“既然喝多了,就早些回去歇了吧!”耶律賢淡淡地說。
“謝皇上隆恩。”
韓匡嗣領着兒子們再對帝、後行過大禮,然後起身退下。
韓德讓被拉起時,雙眼看着燕燕,似乎想說什麼,但被緊緊抓着他的韓德源截阻止,“二郎喝多了,皇上已經有旨,快回去吧,別在胡言亂語耍酒瘋!”
“不……回去,我還要喝……曲終……人不散!我……還要……”
“你不能再喝了,快走!”
韓德源與韓德威架起他匆匆離去,在經過一張桌邊時,他抗拒離開,像個賭氣的孩子似地賴坐下來,抓起酒壺仰脖子喝。
見有不少人往這邊張望,韓匡嗣又氣又急又無奈,只得讓幾個兒子也安靜地坐在他身邊,陪他一起喝,以免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韓德讓醉了,燕燕的心碎了,頭上的這方帕子將她的悲傷和無奈遮住,卻無法阻止她身軀的顫抖。
她緊緊咬着下脣,艱難地控制着盈眶的淚水,死死盯着前方不肯離去的身影。他爲什麼不離去?爲什麼要留在這個令他和她都剖心泣血的地方?
一隻微涼的手伸來,握住了她顫抖的手,她本能地抓住,死死抓住,將滿腹無法言說的悲傷,都發泄在緊握的手指上。
忽然,前方的韓德讓站了起來,拖着微醺癲步跌跌撞撞地向她這邊走來。她的心陡然吊起,幾乎想奔過去,可身形未動,便感到手上的力量將她死死壓住。
她轉過頭,赫然發現被自己死死抓住的,是耶律賢的手!
此刻他並沒有看着她,一雙陰鬱的鳳目盯着走來的韓德讓,其中的悲傷與她一樣多,一樣沉!
淚珠終於墜落,由頭帕後潸然落下,濺開在那隻緊緊抓着她的手背上,她掙脫不開,只能以更加有力的握持抓住那隻手,只能透過絲綢和淚霧,看着深愛的男人步步走來,卻終未走近,便被他的兄弟們架住、拖走……
淚如泉涌,心如刀絞,若不是被緊緊抓住,若不是心底還有那些脫不了、甩不掉的責任牽扯,她會不顧一切地追趕他,跟着他,天堂地獄不回頭!
他走了,消失在熱鬧歌舞的人羣中,留下一路眷戀,滿目淚痕!
他走了,從此後,那些溫暖的擁抱、憐愛的眼神……再也不會有!
二郎,別恨我負了你,在我心裡,永遠有你英俊瀟灑的英姿;在你的夢裡,也請留住我無拘無束的純真!
二郎,再回頭看我一眼,再對我笑一笑,讓我記住你明亮豔麗的微笑!
然而,她看到的,只是他蹣跚而去的背影。
此後,她如同木頭人般地坐着,再也不記得後面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