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當手裡被塞進一隻金光閃閃的酒杯,耳邊傳來嘹亮的歌聲時,她才省悟已經被人攙回了永興宮。
隔着頭帕看不清,但從折射的燭光和華麗的案桌一角,她知道這是寢宮。
“皇后娘娘,請與陛下同飲合巹酒,從此相濡以沫,夫妻和美。”
霍木英溫暖的聲音從頭帕外傳來,垂目看着身側案桌上擺放的鎏金銀酒具,她再次淚如泉涌,喝了這杯酒,她再無回頭路!
麻木地由人託着她的手端起酒杯。
隔着絲綢,她看到了他,與他對飲,甜甜的酒入口,嚥下的卻似滿腹苦汁。
酒杯被取走,她被扶到牀邊,半扶半抱地擡到牀上。
想到這便是洞房夜的“坐牀”,她猛然一驚,按習俗,她們會脫掉她的衣服,而後新郎也會被請上來。
她下意識地抓緊腰帶,咬緊下脣,害怕自己會尖叫出聲。
“行了,朕不需要你們了,都回去吧。”耶律賢忽然開口。
房內靜了靜,然後是霍木英的聲音:“祝帝后新婚萬福,臣婦們退了。”
一陣腳步聲和關門聲後,室內安靜下來。
燕燕緊張得忘記了悲傷,忘記了流淚。當聽到第一聲銀器的響聲時,她猜想那應該是他放下酒杯。接着,她的心臟抽緊,因爲從頭帕下方,她看到了他的身影在移動,然後是他穿着黑色銀底鞋的腳走近,立定在她面前。
心口狂跳間,眼前一亮,覆蓋了大半日的頭帕被掀掉,她震驚地仰起臉。
搖曳的燈影下,他如夢如幻地站在她面前,一身黑色百鳥刺繡袞服讓他看起來更加蒼白,唯有那雙如展翅鳳凰般的眼,帶着嚴寒的美麗和悽清望着她,將她的心凍成一塊冰。
他忽然笑了,那輕輕淺淺的笑聲,如斷錦裂帛之聲。
耶律賢早已忍受不了這塊礙眼的頭帕,從第一眼看到盛裝的她出現,他就渴望掀開阻隔着他的視線、令他害怕的頭帕。他怕行禮後,卻在掀開頭帕時發現新娘不是她;怕眼前這道美麗的倩影只是一個夢,一個他曾經做過無數次的夢!
看見韓德讓發作時,帕子下墜落的淚滴,他是高興的,因爲那眼淚證明她就是”她”;他也是難過的,因爲那淚水告訴他,她的心並不屬於他。
但他可以忍受,可以等待,只要娶到她,他能忍受一切!
但他還是錯了,揭開頭帕的那一瞬間他是帶着希望和喜悅的,可是看到她的面容,他的心變得冰涼,手一抖,紫紅色頭帕飄落,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不,相處兩個多月,就算無愛,也不該有恨!
然而此刻,她精緻的五官依然美得無可挑剔,卻如殘陽中正在融化的冰雪,極致的蒼白塗抹上一絲血紅;她美麗的雙眼如點綴了星光,卻含悲帶怨、含淚帶恨。
他,無法忍受這樣的她!
充滿希望的雙眼瞬間變得蒼涼,被濃濃的霧霰遮蔽;充滿溫情的心窩忽然融進冰霜,被血紅和怨恨凍結。
他踉蹌後退,失望、憤怒、悲傷……混合成難以遏制的冰冷急流衝擊着他的身心。手臂一揮,桌上的鎏金摩羯紋銀酒具飛落地上,發出嚇人的聲響。
燕燕驚恐地跳下牀,看着他踏着地上的銀酒具一步步走來,眼神凌厲,佈滿血色的怒氣。”你……你到底要我怎樣做才能滿意?”
“我……”眼淚不停地落,她緊緊咬着下脣,不讓自己在他面前哭泣。
兩個侍女跑
進來,卻不是白玉石蘭,而是他的寢殿小底惜瑤和燕奴。
“陛下——”
“滾出去!”他爆出一聲怒喝。
剛剛出現的粉色身影立刻消失在門外,燕燕也驚慌地跑向屋角。
然而,她的躲避更加傷害了他。他跟過來,一把抓住她的雙臂,用力搖晃着,沙啞地問:”你想要我把你還給他是不是?你看到他狂飲,心痛了是不是?”
淚珠滑落,她無言地看着他白得能看見血管的臉,心裡一片茫然。
“我不會的!——死都不會!”他的眼裡的血絲化作了一片紅霧,薄薄的嘴脣緊閉,殘忍的表情讓燕燕几乎嚇破膽。他,會殺了韓德讓!
“不……不是……”她顫慄地說,眼淚哽住了聲音。
看出她在爲韓德讓哭泣,他的目光更加冷酷,”我就是殺了他,也絕不會讓你離開我!”
他忽然放開她,轉身走出房間。
“別傷害他……”燕燕急忙伸手想抓住他,可什麼也沒抓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她淚水難禁,憂慮地想,他會殺了二郎嗎?
不,他不會!他只是嚇唬她!
她不相信他會殺人,不相信他會蠢得以爲殺死韓德讓就能讓她順從他。
退回房內,她跌坐在椅子上,抱着自己的身子黯然垂淚。傷了韓德讓她會心碎,傷了耶律賢,她同樣不忍。她,究竟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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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傷害他?!她心裡只有韓二郎,卻不在意這話傷他有多深!
走出門去的耶律賢,心頭如火在燒,如針在扎。
他直奔馬房,連馬鞍都沒用就飛身上馬,朝南城而去。
三十訓練有素的護衛在隊使耶律煌率領下,縱身上馬,快速跟上,把他保護在中間。其中兩名護衛先行,等皇上到達承天門時,城門早已大開。
因爲在皇城內,他們一行騎得並不是很快,但經過城門時,守城的將士並沒看出被強悍的宮衛們護在中間的人,是新登基的皇帝。
夜幕下的韓府幽靜肅然,因近日皇恩隆盛,門第高升,又適逢重五佳節,大門口掛上了喜慶的燈籠和艾草蒲葉。
今夜因韓德讓在皇帝大婚坐奧禮上的失禮行爲,險些釀成家門不幸,因此韓匡嗣帶着四個授了官職的兒子一返回家中,即令侍奴婢女取來醒酒湯猛灌次子,又令他跪在祖宗靈位前,痛心疾首地訓斥並責令他背誦祖訓,反省思過。
其它四個兒子也都跪下,陪着韓德讓複誦韓家祖訓:”……吾韓氏立身天地間,必嚴謹做事,寬厚做人,後代之子孫當切記莫忘……”
正在這時,門衛忽傳皇帝駕到,韓匡嗣和其它諸子當即個個面如死灰。
“孽子,大禍到矣!”韓匡嗣怒罵一句,帶着衆子趕緊出堂迎駕。
只見皇帝的三十鐵騎已經將院子團團圍住,威嚴的皇帝立於階上。
“陛下萬歲……”
韓匡嗣帶領兒子們齊刷刷跪地,可還沒請罪,就被耶律賢一句冷語打斷。
“燕王不必多禮,朕有話同韓德讓說,衆人退下!”
“陛下請入書齋細說。”韓匡嗣不敢多話,忙起身將皇上迎往書齋。
耶律賢隨他進屋,暗贊不愧滿門讀書人,書齋典雅安靜,充滿書墨清香。
“孺子還不快給皇上跪下!”進門後,韓匡嗣嚴厲地命令韓德讓。
韓德讓溫順而安靜
地在耶律賢面前跪下。
“陛下,臣屬告退!”韓匡嗣對皇上行禮,臨去前又深深地看了次子一眼,真擔心他酒醉未醒,言行不當給家人帶來滅門之禍。
“你起來。”
韓匡嗣離開後,耶律賢對韓德讓說。騎馬狂奔這一趟,失控的怒氣已被他抑制住,尤其在看到韓匡嗣一家惶恐的表情時,他恢復了慣有的冷靜,暗自後悔因一個女人而失去自制力的草率之舉。
韓德讓沒有起身,恭敬地垂着頭,彷彿背書般地說:“臣今日貪杯失德,冒犯君威,深感羞愧惶恐,還請吾皇降罪!”
“你的確冒犯了朕!”耶律賢冷笑,“但我這個時候來,不是爲了聽你的虛假自責,也不是來問罪,而是給你機會,讓你把憤怒統統發泄出來!”
聽他忽然將“朕”變成了“我”,韓德讓心中一凜。都說帝王喜怒無常,眼前這位則從來喜怒不形於色,今夜如此衝動,看來是真動了怒,因此謹慎地說:“皇上言重了,臣沒有憤怒。”
“沒有嗎?”耶律賢想起燕燕冰冷的目光和淚水,胸口一痛,“你難道就這樣沒骨氣,連表現出憤怒都不敢嗎?”
的確不敢。韓德讓無聲地說,一時痛快將給家人帶來殺頭災禍,他豈敢?
“好吧,你不敢說,我替你說!”
耶律賢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看着他低垂的頭頂,“你很憤怒,因爲我——耶律賢奪走了你的未婚妻,如果我不是皇帝,你會跟我拼命,會跟我大鬧,會不顧一切地搶回她,是不是?”
韓德讓神情黯然地緊閉雙脣,無言以對。
耶律賢目光清寒地望着他,平靜而堅決地說:“可是沒有‘如果’,朕,就是皇帝,就是你的君主,無論你如何憤怒,蕭燕燕已經是我的皇后!”
韓德讓的身子劇顫,似要倒下。
但他視若無睹,繼續道:“我的確從你身邊搶走了她,但我不認爲做錯了,因爲我和你一樣深愛着她,我倆唯一不同的是,你比我幸運先遇見她,而我,比你更配擁有她!”
更配?!這話實在太刺耳,韓德讓猛地擡起頭注視着他的君王。
“是的,我比你更配!”知道他不服,耶律賢毫不留情地說,“她一出生就被許配給你,你們訂婚十五年,但你爲了功名錯失婚期,讓她傷心落淚;我與她十年未見面,但她時時刻刻都在我心裡,一旦機會出現,哪怕只是微小的機會,我也不顧一切地抓住了她。你說,我與你,誰更珍惜她?誰更配得到她?”
韓德讓眸光一黯,彷彿精疲力竭的角鬥手再遭強悍對手一擊般萎頓不堪。
耶律賢的每一個字都如刀似劍,悔恨早已令他的身心千瘡百孔,又怎經得住如此無情的戳刺?更何況這個揮刀舞劍的人,不再是那個他曾陪伴着讀書吟詩、彈琴畫畫的病弱皇子,而是至高無上的皇帝!是搶走了他心上人的人!
“皇上有權得到她。”
他回答,故意不提勇氣,只說權力,其中的譏諷意味,耶律賢又怎麼可能聽不出?
他站起身艱澀一笑,“是的,我有權力!儘管我低估了你們之間的感情,高估了我的能力,但只要我活着,她就是我的皇后,因此你記住,她,你碰不得!”
看着他氣度雍容地離去,韓德讓頹然倒下,成串的淚珠灑落面頰。
燕燕,我倆本該比翼雙飛,卻因我不經意地遊離,倏忽之間你已在我今生無可企及的天涯,今後茫茫長空,唯我獨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