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爲皇帝要第二天才能返回,不料那天夜裡他便趕回來了。
燕燕因爲昨夜沒睡好,天剛黑就睡了,當白玉喚醒她,說陛下御駕返宮時,耶律賢已經大步走了進來。
“賢寧——”她急切地坐起身,可還來不及下牀,就被他緊緊抱住了。
“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他的聲音緊繃,雙手在她身上摸索着,彷彿要確認她的確完好如初。“燕,你真的沒事嗎?”
“沒事……喔,賢寧,你總算回來了!”燕燕緊緊抱住他,此時此刻才發現自己是如此地想念他。他們真的只分開了不到兩天的時間嗎?
“我……我好想你!”眼淚毫無預警地衝出眼眶,無法控制,她索性靠在他帶着秋夜涼氣的懷裡放縱情緒地哭了起來。
“是的,我回來了!別哭,你的眼淚總讓我不捨。”他的雙臂將她牢牢圈住,微涼的脣貼在她耳際低語。從聽到惕隱司信使報告喜隱作亂的那一刻起,他就無時無刻不在思念着她,渴望着像這樣抱着她、護着她,掃除她受到的驚嚇和悲傷。她是個沒親歷過殘酷血腥的善良女人,是他的單純美麗又勇敢的皇后,他知道她能挺過來,可是他的心仍爲她痛着、急着,因此他什麼也不顧,立刻起駕回宮。
此刻,她就在他懷裡,依然那麼溫暖、柔軟、富有活力,然而,即便如此仍不足以平息他內心因害怕失去她而產生的恐懼和怒氣。
他擡起她的下巴親吻她,呢喃着柔情的話語,那份溫柔讓她幾乎承受不起。他吮去她的淚水,親吻她的嘴脣、眼睛、面頰和下巴,然後急切而不失溫柔地將她壓回牀上。
第一次,沒有寢殿小底的侍候,沒有按部就班的冷靜穩健,他狂亂而利索地脫掉他與她的衣服,難以剋制地想要以最直截了當也最深入親密的方式,再次證明她真的好好地,並屬於他。
他的急切令燕燕露出驚愕的神情,但在他再次親吻她,並將她抱到自己身上時,她的驚愕變成了快樂的順從,很快便投入到他所製造的狂亂與喜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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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煢煢足音在冰涼的石頭房內響起,令這深宮牢房顯得更加森然可怖。
一身戎裝的耶律煌面無表情地站在狹小的門洞前,看守牢房的士兵雖然認識並敬畏他,但還是按規矩查驗了他手中所持的皇帝御牌後,方讓他通過。
細細長長的石頭甬道在燈火中泛着微白的光,這時的他,眼睛雖然看着前方一間間隔開的石頭房,但他的心思卻早巳飄到了好遠好遠的地方。
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天也是這麼冷,他護送十五歲的二皇子前往渤海人駐地迎親,回程被一場秋雨擋住就地紮營。深夜他在行宮小帳值更,悽風苦雨中一個女孩走來,將捂在胸口的大蟹餑餑遞給他,說這是她特意爲他送來的渤海人最常吃的美食,要他趁熱吃。
熱乎乎的餑餑吃進口中,美麗少女的身影烙進心窩。從此,他與她常常相遇,儘管她十四,他二十四,歲數相差懸殊;儘管他們的主人——二皇子與皇妃並不親近;儘管他們的生活習慣有很多不同,但他們的友情卻一日深過一日,從不喜歡跟女人說話的他,對她例外;總是害怕孤獨寂寞的她,有了他的陪伴。漸漸的,友情在他心中變爲愛慕與依戀,陪伴對她則成爲一種習慣。可她是陪嫁侍女,是二皇子的人,於是他想向二皇子要她,他知道只要他要求,二皇子一定會允。可是卻遭到她強烈反對,理由很簡單:她離不開二皇子!
之後,她依然對他好,縫縫補補、好吃好喝的總惦着他,卻對他的愛慕視若無睹;他氣過惱過,但之後,他認命了。這一生,只要能陪着她、看到她快樂,對他已經足夠。可是在二皇子一夜登基
後,他發現她變了,不再是往日那個恬靜淡雅的癡情女子。有時,他爲她對耶律賢的忠誠喝彩;有時,又爲她的野心擔憂……如今,他則爲她已經可知的明天感到悲哀!
也許是悲哀的心情寫在了臉上,當他站定在惜瑤的牢房前,隔着窄小的木欄與她四目相望時,她的臉色一片灰敗。
“煌,陛下怎麼了?又生病了嗎?”她抓着柵欄急匆匆地問。
見身陷囹圄,她依然保持着整潔美麗,顯然是爲了等待皇上駕臨,並一心想着皇上的身體,耶律煌心頭一陣愴然。“不,陛下很好,已經返回寢宮看望皇后。”
看皇后去了?失望佈滿她美麗的臉龐,但她仍不甘地問:“陛下知道我被關在這裡嗎?”
耶律煌無言地點點頭。
“陛下問起過我嗎?”
耶律煌依然無言,但這次是搖頭。
“怎麼可能?”惜瑤臉色更加蒼白,抓着柵欄用力搖晃,“這裡又冷又溼,這些人把我當狗一樣使來喚去,連地上的氈子都又硬又髒,害我從進來到現在一直站着,陛下怎能不管不問?我要見陛下,你去告訴陛下,我要見他!”
“你安靜點!”耶律煌瞄了一眼身後的甬道,見並無人跟隨,厚重的石頭阻隔了他們的淡話聲,於是轉身對她說:“你糊塗了,幹出那樣大逆不道的事情,陛下怎會想見你?”
“我幹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陛下知道些什麼?”她不服氣地問。
“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都知道了?他都知道了!”她的神情變得兇狠,眸光閃着失望,“所以他忙着去看那個女人,難道他心裡真的只有那個女人,只在乎那個女人嗎?”
“這問題你根本不該問,別忘了,‘那個女人’是皇后!我早告訴過你……”
“別說狗屁的‘早告訴’!”她忽然爆出粗口,“我伺候他六七年,哪一件事不是用心在做?我比誰都瞭解他,他對我也一直都比對別人好,這點你也很清楚。只要讓我見到他,我相信他一定會明白我那樣做是爲他好,他一定會饒恕我!”
耶律煌沒說話,只是悲憫地看着她。有些人永遠把別人對自己的寬恕當作理所當然,卻不知道任何人的容忍都是有底線的,而皇后,就是陛下不能觸犯的底線,只可惜,聰明的惜瑤始終看不清這一點。
不需要他開口,因爲她太瞭解他了。於是,早先的自信被一抹驚慌代替,她從柵欄內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襟,“你是說,這次他不會寬恕我嗎?”
“我不知道。”
“你整日像獵狗一樣守着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她尖刻地問。
他的神情微變,嘴角出現幾道深深的皺紋。“身爲御前都點檢,我只知道護衛君王是我的本分,又豈敢妄猜君王心思?”
他沒有給她她所需要的答案,但從他陰鬱的表情中,惜瑤有了不祥的感覺,一股從未有過的絕望籠罩了她。
手指痙攣地、毫無意識地扭扯着他的衣服,在一片混亂的思緒中,她茫然地低喃:“沒錯,君王心思最難猜……他,更是如此。也許這次他會聽那個女人的,呃一定會!那女人巴不得我死!其他決獄官都不想殺我,是她堅持要我死,還說要射鬼箭……煌,”她擡起慌亂而不甘的眼睛望着他,一掃往日的驕傲與矜持,急切地說:“救我!你一定要救我!”
望着這對美麗而狂亂的眼睛,耶律煌心沉如鐵。“我怎能救得了你?”
“你能的,現在只有你能救我!”抓着他胸襟的手更加用力,“陛下信任你,你現在就去見他,告訴他我們相愛,說你要娶我,求他將我賞賜給你,你從未要求過什麼,他一定會答應的。只要你救我,我願意嫁給
你!”
“你說我們相……愛?你願意——嫁給我?!”耶律煌因錯愕而雙目大張,鼻翼翕動。
惜瑤不理會他的反應,深知此刻矜持救不了她,要想活命就只能靠他,而他一定會幫她,從十四歲認識他以後他一直在幫她,從來沒讓她失望過。
“是的,我願意。”她豁出去地說,並不看他的眼睛。
他端詳着她略顯憔悴的臉,然後霍然閉上雙眼,“你沒必要說違心的話。”
“但我是真的喜歡你啊,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喜歡我,不是嗎?”惜瑤像落水者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抓緊他。
他張開眼,垂頭看看她抓在他胸前衣服上的手,低沉地說:“無論是真是假,我曾經寧願用我的生命去換取你的這句話,可是現在太遲了,太遲了!”
“怎麼會遲呢?我、我們都還活着,不是嗎?只要你說我們早已私定終身,陛下一定會放過我,最多把我逐出宮,但不會殺我!”
耶律煌擡眼迎着她的視線,臉上的悲涼更深更濃。從第一眼看到她起,他就覺得她美麗得宛如懸於天際的月亮,只能仰視而不可親近,今天,她終於走下寂寥的天空向他靠近,他應該帶着欣喜與感恩的心情接納她,可是,他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孤獨,也許,她終究是孤傲天邊的月亮,而他,永遠是凡間的一粒塵埃!
輕輕地撥開她緊扣住他衣襟的手指,他往後退開一步,平靜地說:“我們有私定終身嗎?我不能對陛下撒謊。”
她不想放開他,卻擰不過他手指的力量,而他們之間的柵欄阻斷了她向他靠近的企圖,她只能抓這柵欄哀求,“能的!這並不算說謊,這麼多年你對我的情意大家都知道。要不然,我們現在就在這裡定下姻緣,只要保我出去,我發誓一定嫁給你,永遠跟着你,再不做非分之想!”
耶律煌看着她,嘴角的皺紋更深更密,剛毅的臉上除了悲涼再無其他。
“太遲了!”他重複着不久前說過的話,聲音低沉而冷淡,眼神痛苦而絕望,“在你昨夜對皇后做出那樣的事情後,一切都太遲了!”
“皇后?”遭到拒絕的她既尷尬又憤怒,尖酸地譏諷道,“難道你也被那個女人迷住了?或者,連你也想看着我死去,甚至想做那個親手對我射鬼箭的人,以報復這麼多年來我對你的追求不理不睬?”
耶律煌好像被她重重摑了一耳光,高大的身子猛地一顫,挺直的背脊彷彿不勝重荷般彎了彎,“難道你對我的瞭解就是這樣?”
惜瑤僵住,內疚感襲上心頭。他臉上的痛苦深沉如海,他眸中的愛戀沉聚如山,他是這麼多年來真正關心她、縱容她的人,可惜他再好,也只是皇帝的僕人,在有可能成爲貴妃乃至皇后的時候,她怎麼可能選擇做他的女人?人,不就是該往高處走嗎?
思及此,心頭的愧疚感淡去,她按過去的習慣迴避他的問題,徑直說:“你是個好人,如果你不願用我說的方法救我,那就請你去見陛下,告訴他我要見他,我一定要見他,就算死,我也要在死前見他一面!”
見她死到臨頭仍執迷不悟,耶律煌知道與她已言盡於此。強壓下心中的悲涼、惋惜和哀傷,他挺直腰桿淡淡地說。“會的,你會見到陛下——明天!”
他冷淡的態度刺激了惜瑤,想到明天就是斷她生死的日子,而他卻不肯幫忙,她面色一變,憤然從柵欄內啐他一口:“滾!既不肯幫忙,何必假惺惺來看我?給我滾出去,我不需要你來看熱鬧!”
早聽說過渤海女子強悍刁蠻,今天耶律煌算是目睹了渤海悍婦的本色。
什麼也沒說,他陰鬱地轉身、離去,煢煢足音久久地在石頭房四壁之間迴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