輾轉回到侍中府,令蕭家姐妹驚喜的是,將近半年未見的父親已在家中,還帶來了堂弟蕭繼先。
父親瘦了,臉上的皺紋比過去多了許多,但精神矍鑠,目帶喜色。然而燕燕發現父親看她的眼神雖然親切和藹,卻有點閃避,這令她大感詫異。
“父親,您最近身體可好?”她注視着父親關切地問。
“好,很好!”蕭思溫對她笑笑,又被另外兩個女兒拉過去說話,燕燕心想也許是自己太過敏感,於是把心思一放,轉向從小就跟她感情最好的堂弟。
“繼先,幹嗎不跟我說話?”她調皮地扯扯堂弟垂在腰際的絲帶。
十歲的繼先有雙和她一樣圓而靈動的大眼睛,一聽她詢問,立刻笑着說:“我見小姐姐忙着跟父親說話,自然不敢插言。”
父親?燕燕疑惑地瞪着他,隨即眉眼一展,笑着抱住他,對父親大喊:“噢,父親,你真的把繼先給搶來做兒子啦!”
蕭思溫笑着輕叱:“傻女!那是你叔父好心割愛,怎可說是‘搶’呢?”
隨即又看看長女和次女,目光轉向繼先,欣慰地說:“如今繼先已正式過繼到我名下,以後他就是你們的親弟弟,你們做姐姐的,要好好照顧他。”
“好啊好啊,父親香火得續,趕明兒我嫁去韓家也可以放心了!”燕燕高興地說,一邊拍着繼先的肩膀,一邊看着父親。
不料蕭思溫聽到她的話竟面色兀變,半垂着眼瞼沒有說話。
燕燕的心”突”地一跳,正想詢問,卻被兩個跑過來認弟弟的姐姐打斷。
“你們姐弟聊聊吧。”父親撂下這話,便離開了房間。
此後,燕燕人雖然跟姐弟們在屋裡說話,心卻飛到了凌亂無序的地方。
父親很反常,既不像以前久別重逢時那樣忙着詢問她和姐姐們的近況,也沒問她的琴技學業。父親一定有心事,而且與韓德讓有關,她得去問他。
然而,她還沒時間去找父親,便從繼先口中得知一個驚人的消息:皇帝於月初駕崩,如今新皇已經登基繼位,是二皇子耶律賢!
“皇帝駕崩?你怎麼會知道的?”大姐吃驚地問弟弟。
繼先說:“去年十月父親接我後,就去了黑山。正月初的一個深夜,我被吵醒,看到趙王和幾個人來找父親,說內侍弒帝逃匿,然後聽父親對趙王說要立刻派人接二皇子,並去永州找惕隱。隨後父親讓宿衛護送我來上京,直到三日前二皇子返京,我才見到護駕的父親。”
他說得簡單,但燕燕和姐姐們都聽明白了,不由深感震驚。
正在這時,淑怡來了。
“你們聽說了嗎?先皇駕崩了!”淑怡顯然也是剛剛得知此訊。
蕭家姐妹神情肅然地點了點頭,燕燕讓她進屋走下。
“太可怕啦!”淑怡滿臉懼色地說:“先皇是在黑山別宮飲酒後,被近侍小哥等六人所殺!”
“他們爲何那麼做?”燕燕知道都元帥府的消息一定更多更真實,於是急切地問,但搶先回答的並不是淑怡。
“還有什麼?一定是積怨太深唄。”大姐蕭依蘭直言不諱地說。
燕燕忙阻止她,“大姐可不能亂說話!”
淑怡一反往日的謹慎,藉口道:“大姐這話可不是亂說。聽說皇上——哦,該說先皇了。就是因爲先皇個性殘暴,平日動不動就殺人,身邊酒侍、馬童、小底等被殺被打是尋常事,身邊多有怨怒。那日小哥捱打,積怨爆發,邀約了幾個奴僕竟潛入寢宮半夜殺了先皇,然後各自逃命。”
“難怪在永州時,惕隱離開得那麼急,原來竟是如此重大的事情。”燕燕喃喃地說。
其它幾人也沉默了,在位皇帝被侍者謀殺,在遼國前朝也發生過,並不算新奇事,但對她們來說,親身經歷仍令人震驚!
片刻後,二姐蕭和罕看着淑
怡,意味深長地說:“京城外的宿衛和沿路崗哨將士,我認得幾個,那可都是都元帥府的呢,這次新皇登基,恐怕也是都元帥之功吧。”
幾雙眼睛齊齊看向淑怡,護主登大位,她父親和她家可是要飛黃騰達了!
淑怡明白她們的意思,忙說:“出事時,家父在遼東,聞訊後雖然立刻上表支持,但聽說新皇登基,最大功臣是蕭侍中、韓詳穩和趙王高勳等人。”
“這話怎麼講?”提問的是大姐。
“蕭侍中得知先皇遇害後即讓御帳親軍封鎖行宮,自己和趙王親自去見二皇子,並與韓詳穩等擁立二皇子靈前即位,護送新皇返回上京。我父帥聞訊率軍趕來護駕時,惕隱和趙王的兵力已控制了上京,我父帥領旨駐紮城外,守護京畿。所以說,你們蕭家纔是最大功臣啊!”
聽她說完,蕭依蘭、蕭和罕都面露喜色。如果真是這樣,那父親定能富貴加身出人頭地,她們自然也會跟着風光。
燕燕則不這樣想,她不希望父親再蒙聖恩。樹大招風,父親個性溫和,不諳功利權謀,如要父親晚年平安,做個侍中郎正好。
可是,十五歲的她決定不了父親的前途地位,也左右不了姐姐們的期望。對她來說,早日嫁給韓德讓,便一生足矣!
想到這兒,她顧不得尷尬,問消息靈通的淑怡:“可知韓家情形?”
淑怡細眉微挑,似笑非笑地睨着她,“你不就是想打聽德讓哥哥的消息嘛,幹啥繞圈子?”
見她當着兩個姐姐和弟弟取笑自己,燕燕也不惱,笑着說:“我是想問他,但也想知道他家裡的情形,如果你知道,就快告訴我吧。”
淑怡說:“你根本無須擔心,這些年二皇子一直由韓家父子侍候,如今即位又蒙韓詳穩力挺,必定對他們信任有加另眼相待。聽說,德讓哥哥目前就是奉旨在懷陵處理先帝陵寢諸事。”
燕燕聽了,整顆心彷彿落入冰窖,徹底涼了個透。
他說過開春第一件事就是來娶她,如今開春了,她人在這兒,他卻跑去爲先皇籌劃陵墓。那樣的事,不是該由北府丞相和先皇的延昌宮去辦嗎?他爲何不請求皇上疏職,回來辦他自己的大事?難道他忘了他的保證?
心裡充滿幽怨的疑問,卻聽淑怡說:“皇上要選妃,如今報上去的姑娘不少。”
語氣裡似也帶着幽怨,燕燕擡眼注視着她,竟察覺她春山眉黛一抹羞,卻不是因爲韓德讓,而是爲了帝王的選妃。不由心頭一寬,笑問:“淑怡姐姐是否也名列預選皇妃名冊中?”
紅暈漾開在淑怡粉嫩的雙頰,讓她更顯美豔。能嫁給皇帝,自然是父親和族帳求之不得的好事,雖然按契丹習俗,同姓不通婚,但皇族往往有例外。對她本人來說,不能嫁給韓德讓,能做皇貴妃,甚或皇后,是極尊容顯貴的事,況且新皇人才品行都不在韓德讓之下,她自然心動,因此聽到燕燕尋問,情不自禁羞紅了臉,含幽帶情地掃了眼身邊的蕭和罕,笑道:“何止是我,貴姐不也名列其上嗎?”
“真的嗎?”燕燕看向二姐,見一向穩如泰山,淡似秋菊的二姐竟然俏臉通紅,水眸含嬌;再看看大姐,也是一副不驚不乍的樣子,不由笑道,“原來你們都已知道二姐要做皇后皇妃,竟然瞞了我這個傻妹妹!”
“誰瞞你來着?”大姐笑睨她,“怪只怪你自進了京城就只想着你的二郎,眼裡耳裡哪還容得下其它事?”
“可是……”燕燕糊塗了,“我們不是剛剛纔得知新皇要選——呃!”
她恍然大悟,“原來進城時的登記就是爲了這個!”
“對啦。”大姐拍她腦袋一下,“就是聽御帳官說,沒有婚配的適婚女子都要登記在冊時,我們就猜到了,只不過那時大家以爲是先皇選妃,如今才知是新即位的新皇。二皇子容貌出色,氣韻深沉,有哪個女子不願呢?”
燕燕
撫着頭,眼前出現那個白淨瘦削的男孩,想不到十年後,他竟做了皇帝,而且很可能成爲她的姐夫!她咧嘴而笑:有個皇帝姐夫,不錯啊!
然,這次她想錯了。
新皇登基,改元保寧。三日後,新皇耶律賢在第一次盛大祭祀完畢後,向文武百官頒旨:
一、因擁戴有功、平亂及時,侍中蕭思溫封北院樞密使兼北府宰相;趙王高勳升南院樞密使,加封秦王;詳穩韓匡嗣升上京留守,其它有功之臣均有褒獎;
二、新皇登基,謹遵祖制,立國先立家,特封蕭思溫小女蕭燕燕爲皇貴妃,其餘各部所選送之女將擇日另行婚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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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旨迅速傳到蕭燕燕耳中,那之前,她正與姐弟和朋友們圍坐在家中,一起策劃着如何把她“偷運”出城,讓她去懷陵見見韓德讓以解相思之苦。
當宣旨使和部族大頭領出現在她們眼前宣讀聖旨,並要蕭燕燕接旨時,燕燕懵了,淑怡愣了,大姐笑了,弟弟跑了——去看密密麻麻擠在庭院前的彩禮:一羣駿馬、乳牛,成卷的皮毛華氈、絲帛錦緞,琳琅滿目的珠寶玉翠、錦衣繡裳;只有二姐穩穩地坐着,一副不驚不喜的神情。
“錯了,不是我,是二姐……”
看着那捲張開在眼前的玉帛聖旨,燕燕急吼,聲音卻被二姐的手死死蓋住,而陪同宣旨使前來的蕭思溫滿頭冷汗地瞪她一眼,忙跪地接過聖旨,恭謹地說:“微臣代小女接旨,謝聖主隆恩!”
“沒有錯,皇上親選蕭家三女兒爲妃。”宣旨使含笑離去。
大頭領臨去前,對燕燕行了個大禮,恭敬地說:“貴妃娘娘出自我族,乃我全體族人之光榮,還望娘娘珍重貴體!”
燕燕怒極恨極,可捂住她嘴巴的二姐和抓住她雙手的大姐不念姐妹之情,只是用力將她制服,氣得她頭暈目眩,氣貫胸腹。
終於人去遠了,鉗住她的力量放鬆,她怒急攻心地大喊:“不,我絕不……”
嘴巴和身體再次被壓制住,她奮力反抗,可她的父親——兩鬢斑白的老父親,竟雙膝一墜,含淚跪在了她的面前。
“燕——”一字方出,蕭思溫又遽然改口,“貴妃娘娘謹慎,此乃關乎我族人之性命前程,千萬不可任性妄言啊!”
父親的淚水和懇求如刀一般刺入燕燕的心扉,她掙脫兩個姐姐,撲到父親膝邊攙扶起他,“父親快起,怎可如此折殺燕兒?”
蕭思溫惶恐地說:“聖主既已冊封,你我今後便是君臣,見面自然得行君臣之禮,否則亂了祖制可不得了。”
這話將燕燕的淚水引了出來,她悲慼地說:“可父親知道女兒自小有婚約,心中有情郎,如何能許身他人?”
“情勢不由人,那也是皇上的恩寵哪!”蕭思溫神色複雜地看着淚流不止的女兒,“來,咱進屋去說。”
父女倆相扶着進門去。
門外臺階上,蕭家姐妹一個憂愁,一個沉着。
倒是淑怡的失意很快便如秋風吹落葉般散去,她看看滿院彩禮,轉身對兩個美女行禮恭賀道:“恭喜兩位姐姐,衆多佳麗在冊,皇上獨選不在名列的燕燕,足見專寵有加。得貴妃妹妹,兩位姐姐也必將登上高枝,日後還請姐姐們多多關照。”
大姐立刻回禮,“哪裡哪裡,淑怡妹妹一向與燕兒……呃,貴妃娘娘交好,又出自將帥門第,以後還要靠妹妹多照顧纔是。”
淑怡微笑,正待告辭,卻聽二姐悠悠地說:“如今貴妃頭銜落我家,‘遼國一絕’也算守得雲開見日出,青春沒費,終得良緣。出嫁之日,可別忘了請我們飲杯謝恩酒啊!”
淑怡的面色白了白,仍鎮定自若地回道:“天命定數,誰人能知?若真有那麼一天,淑怡一定請姐姐賞光。”
言罷,告辭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