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面對面僵持片刻後,燕燕忽然起身在他面前跪下,哀求道:“臣女早已心有所屬,請皇上改選他人!”
他端茶的手一顫,剛斟滿的茶水灑出。
“陛下!”
一聲驚呼中,一個妙齡女子出現在他身邊,用一條帕子輕輕爲他擦拭灑在手上的茶水。
燕燕吃了一驚,進來這半天,她根本沒發現亭內還有其他人。更讓她吃驚的是,這女子年約十八九歲,鵝蛋臉,瓊鼻玉管,聰眉慧目,竟與自己有幾分相似。
乍然看到一個與自己長得如此相似的人,她心裡生出了怪異的感覺。
“不必了,出去!”當那女子試圖擦拭他衣襟上的水漬時,耶律賢不耐地說。
女子諾諾地回了句什麼,然後退出亭外。
看着她離去,燕燕又往亭子四角看了看,猜想還會不會有其他人在。
亭內燈火明亮,除了剛纔那女子隱身的角落有點暗,其它地方都一目瞭然。
確定沒有再藏着第三人後,她的目光再次轉向耶律賢。而他,自遣走侍女後,便端着茶盅淺啜慢飲,彷彿專注於品味茶湯,渾然忘了有人跪在身前。
正月的上京依然很冷,石板鋪設的地面冰涼,跪了一會兒,燕燕感到寒氣由雙膝蔓至雙腿,漸漸擴及全身。
知道耶律賢是故意漠視她的存在,她開始懊惱不該貿然下跪,現在可好,自作自受,如果此刻不經宣召站起來,就算他不發怒,自己也沒面子;可是一直跪下去,膝蓋痛不說,身子也冷得緊。
又堅持了一會兒,她終於忍不住了,開口問:“皇上爲何戲弄臣女?”
“這話該我來問你。”耶律賢依然神態優雅,轉過眼睛看着她,淡淡的表情裡隱現怒氣和嘲弄。“你無詔闖宮已犯大忌,看在這是你第一次主動找我,我恕你無罪,請你坐,請你飲茶,跟你說話,可你偏要下跪。是誰要你下跪了嗎?這到底是誰在戲弄誰?”
聽他言辭中肯,並沒擺出帝王架勢,想想自己今夜的確言行多有無禮莽撞,燕燕不由雙頰發燙。不管他對自己做了什麼,他終歸是皇帝,不再是當初那個教她吹蘆葉的男孩,她不該如此放肆。
帶着愧疚之心,她當即垂首行禮,認錯補過,“皇上恕罪!是臣女一時性急冒犯了聖顏。”
耶律賢沒有迴應。
燕燕偏頭偷看他一眼,卻看不出他的心情,忙又補充道:“由此可見,臣女生性莽撞,不適合做貴妃,還請陛下撤回……”
“啪!”一聲瓷器脆響打斷了她的話,燕燕猛地擡起頭來。
只見被他重重放回石桌的茶盅翻覆,茶水四溢。
“站起來!”
他低聲命令,燕燕看到他臉上的肌肉在跳動,不由一陣心驚,可是她的目的還未達到,她不能妥協。
“請陛下撤……”
“住口!”他站起身,直視着她的瞳仁內閃耀着幽幽光茫,“聖旨一出,絕無收回的可能,你趁早斷了那個念想!”
“可
是我早有婚約在身……”
“已經沒了!”
“是你讓它沒了!”她激烈地說,此時此刻,爲了保住她與二郎的婚事,她已顧不上君臣之禮。
“沒錯,是我!”他決然地注視着她,不容她回答地命令道:“起來!”
“不……你不能毀掉我和二郎的婚約!”
燕燕顫慄地拒絕,心驚地看到他眸中似燃燒着幽冥之火,深遠而蕭瑟,執着而狂熱。她從來沒有想到,如此瘦弱冷漠的人,竟有如此深邃熾熱的眼睛。
“你想跪着,是嗎?”耶律賢銀牙一挫,不理睬她的話,冷冷地說:“我給你選擇,要麼立刻站起來;要麼就這樣跪着,跪到重五成親那日!”
他話音剛落,燕燕已經滑溜溜地站了起來。
皇帝一言,豈是戲語?若這樣叫她跪三個月,那她不是傻了,就是成心找死!
“我沒說過要嫁給你!”才站穩,她就激動地喊。
“不需要你說。”見她快速站起,也算聰明。耶律賢的面上露出一絲笑容,聲音也有了溫度。“無論你說什麼,結果都一樣。”
燕燕受不了他的冰冷如霜轉眼成了春暖花開,氣呼呼地問:“什麼一樣?”
“嫁給我!”
“你——”燕燕正想反駁,卻見他徑直離去,以孤傲的背影無言地給了她一個回答:“少廢話”!
她錯愕不已。這人真過分,話還沒說完呢!
又急又氣地張嘴就想叫住他,卻見他隨意揮揮手,月光籠罩的庭院內立刻閃出數條身影。她僵硬地站住。她,能對皇帝大呼小叫嗎?
閉上嘴,沮喪地回答自己:就算他不在意,這些宿衛也不會讓她放肆。
“臣等奉旨送娘娘出宮。”
幾個宿衛立在亭前,恭恭敬敬地對她說。
深深的挫敗感糾結於心,她緩緩走出亭外,步下臺階。
她該清醒了,今日的耶律賢再也不是湖邊陪她吹葉的那個男孩,不是仗義執言,爲她解脫危機的二皇子,如今他是皇帝,是主宰她和無數人命運的君王!
永興宮大門外,她毫不意外地看到父親和弟弟正牽馬等待。
“小姐姐!”繼先一看到她,就迎了過來,悄悄告訴她,”是皇上派人把父親召來的,說未來的貴妃娘娘不能深夜獨自亂跑。”
娘娘!燕燕心頭苦笑,看到父親憂慮的雙眼,她忍住了滿腹的憤怒,一聲未吭地跟隨他們回家。
如此冒失地闖來見耶律賢,卻除了確定是他親自選了她外,她根本沒能讓他改變主意,甚至沒弄清他爲何明知她與韓德讓有婚約,還要棒打鴛鴦的原因。而按照慣例,被選入宮的女子必須在宣旨的第三日,由本族送入大內,獨居至婚娶前一天送回孃家,次日再由迎親使節接進宮與皇帝舉行大婚之禮。
時間緊迫,她必須在被送入大內前,見韓德讓一面!
可是,她被看得很嚴密,除了族帳軍衛外,大內還派來了十個宮衛保護她。但這一切更加讓她
痛恨即將到來的大婚。
第二下午,她找弟弟繼先密謀了一番。
當天晚上,她化身爲一個面色黝黑的番漢兵,混出了家門,在部族早已荒廢的舊馬場與弟弟碰面,繼先則將白天藉口遛馬牽出的馬交給她。
馬已經備好了鞍,兩人分手時,繼先叮囑她小心行事,她也提醒他快回去找白玉、石蘭替她打掩護。然後倆人各自上馬,繼先返家,她則往北城門奔去。
她要先去韓家打聽韓德讓的下落,並請他們派人做她的嚮導。
韓家是遼國漢人中身份地位最高的,家中奴僕衆多,她因害怕驚動人,因此沒敢帶白玉、石蘭同行,而隻身外出,她需要伴兒。
皇城內的貴族皇親,每帳都有大量番漢兵,因此身穿繼先找來的漢兵服的她,混在一羣正要返回南城的漢人中,輕鬆地過了通往南城的承天門。
南城完全按照漢人、渤海人的習俗建造,不像北面皇城那樣開闊,卻更有利於她的行動。縱橫交錯的街道兩邊房舍相連,形成一個個集市和店鋪,她沿着熟悉的巷子左拐右繞,不一會兒,就來到了韓家那座青瓦石磚的高牆深院外。
“喂,夥計,你確信沒走錯門嗎?”
正當她下馬走向硃紅大門時,一隻大手粗魯地拍在她肩上。
她回頭,見韓德讓的大哥德源和四弟德凝正站在她身後,不由驚喜地說:”韓大哥,韓四哥,是我!”說着,她用衣袖往臉上一抹。
不用抹臉,一聽到她的聲音,兩個魁偉男子立刻變了臉色。
拍她肩膀的韓德源四處看看,低聲說:“娘娘,你怎能來這裡?索命啊!”
一聲“娘娘”急壞了燕燕,反身厲斥道:“別那樣叫我,除了二郎,我誰也不嫁!”
“小聲點!”韓德源神色緊張地催促她,“你還是快離開吧,別讓人看到。”
“我會走,但我先得知道二郎現在在哪兒?”
“二郎……”韓德源看來四弟一眼,匆忙地說,“我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
“怎會不知道?不是說他在懷陵爲先帝籌辦墓寢諸事嗎?”
“原先是的,但已經辦完了,如今也不知他去了哪裡。”韓德源說。
燕燕看着他,發現他的眼睛四處亂瞟,就是不看她,再看看沉默不語的德凝,也是神情古怪,不由有了疑惑,當下不再多說,牽着馬就往門前走。當韓德源想阻止時,她厲聲說:“我既是貴妃,你敢攔我?”
韓德源的臉色嚇白了,“唉唷耶,小姑奶奶您可別這麼大聲,就是想毀我韓氏滿門也不是這個時候啊!”
“那就快帶我進門!”燕燕雖然一身男裝,面染黑灰,氣勢卻是有的。
“這……這……”韓德源面露難色。
“大哥,還是先進去再說吧,這裡講話不方便。”韓德凝終於開口。他是韓家幾兄弟中,個性最接近韓德讓的,燕燕素來對他很有好感。
韓德源見沒法攆走燕燕,也只好聽三弟的,叫開了大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