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長煙被客棧外的喧鬧吵醒。
他費勁地偏頭, 瞧見了窗戶外微亮的天光。
客棧的牆上不知被哪個淘氣的孩子畫了只八王, 歪七扭八,老闆也不把它鏟了或重新上漆, 由它給客人作笑。
門開了,一襲白衣踏進來,瞧見他轉醒了, 面色還是淡淡的, 不過嘴角露出罕見的一絲微笑。
“師兄?”柳長煙揉揉眼睛,看清之後,熱切地叫了一聲, “師兄!”
“嗯。”楚墨白搭上了他的脈,應他:“柳師弟。”
柳長煙露出如釋重負的笑。
說起來兩人也有大半年不見,他去歲還想去小樓找楚墨白對酌幾杯,不過因爲江湖上起了梅影風波, 因此耽擱下來。沒想到再相遇會是在求醉城裡。
他們少時一同習武,因而親近,此刻相見, 楚墨白雖不表現得如何開懷,但柳長煙熟知他性子, 剛纔那一絲笑算是獨獨對他纔有的了。
“你的毒已清。”楚墨白放下了他的手,“不過這幾天最好不要動武。”
他的毒這麼快就清了?
柳長煙笑道:“看來半年不見, 師兄的春風渡又精進了。”
“是你偷懶。”楚墨白道,“而且輕敵。”
他責備柳長煙也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了,明知陳妖的來頭, 該對她更爲警覺纔對。
楚墨白說話能少蹦幾個字就少蹦幾個字,就跟多說幾句會浪費他口水似的,好在柳長煙從小和他相處慣了,一聽即明白。不少認識他們的人私底下都調侃,楚墨白寡言,柳長煙多語,一定是柳長煙平時說話太多,把楚墨白那份也給說了,所以才搞的楚墨白一句話蹦不出二十個字來。
柳長煙笑着,他的確偷懶,不像楚墨白這麼醉心於武學,師父也曾教訓過他,說他浪費了一身好天資,他若是肯下苦功,今天早能和楚墨白並駕齊驅。
柳長煙對此只是歪歪嘴,無可無不可地笑一笑。這世上這麼多有趣的事,光一門心思地習武有什麼意思。
想到師父,他立刻道:“對了,師父他老人家近日可好?前次收到師兄的信,說師父身上的傷又復發了,要不是陪他們來求醉城,我早去金陵看師父了。”
楚墨白淡聲說:“以火靈芝爲藥引,再加以我的春風渡疏通經脈,如今已無大礙,仍在閉關。”
柳長煙長吁了一口氣,“那就好。我沒去看師父,師父沒生氣吧?”
“師父不會爲這種小事生氣,”楚墨白瞥他一眼,“師父唯一生過氣的,就是你的不用心。”
繞來繞去,怎麼又繞到他身上來了。柳長煙趕緊打個哈哈,注意到了客棧外人聲鼎沸,奇道:“師兄,外面在鬧什麼?”
楚墨白道:“我正在讓小樓弟子保護那些江湖人士撤離求醉城,他們不少人都受了傷。”
柳長煙有些費力地掀開繡了杭州菊瓣的被子,吃力地坐起來,“師兄和求醉城的人動過手了?那哥舒似情……”
楚墨白將昨夜之事簡略一敘,柳長煙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楚墨白看向他:“此間事了,你是迴天玄門還是與我上路。”
“師兄要去哪裡?”
“繼續追查“梅影”一案。”
“往哪裡走?”
“江北。”
柳長煙眼睛一亮,忙道:“好好好,我和師兄走,正好可以看看江北風光。天玄門有爹在用不着我,反正我回去也沒事做。”
楚墨白把出奇清澈的眼色朝他一瞥。柳長煙這個年紀,該學着掌管門派事務了,但他這人,一貫好逸惡勞,不把心思放在武學和門派上。
柳長煙微笑着糊弄過去。迴天玄門就要面對一堆無聊的門派中事,不如去外面走馬輕踏來的愜意。
這時候等在外間前來告辭的青城派敲了門,以陸藉陸蘊兩兄弟爲首,一羣藍衣人涌在門口。
柳長煙這人有點懶,要不是這次怕青城派鬧出幺蛾子他纔不會陪他們來求醉城,現在見了這些藍衣服的只覺頭疼欲裂。
青城派的人七嘴八舌地就昨夜一事發表議論,大多都是中傷求醉城和哥舒似情的言語。柳長煙裝着傷剛好的樣子弱不禁風地暗示自己沒力氣說話,楚墨白本來就寡言,陸藉大概看他們兩人愛答不理的,止住了話頭,打個手勢,讓弟子退出去,拱手向他們告辭。
倒是陸蘊又回過頭來,一雙眼珠子滴溜溜地在楚墨白身上打轉,十分敬仰又十分愛慕,很想與他攀關係。
他走到楚墨白麪前,先自報家門,再嘰裡呱啦地把一車早已準備了很久的敬愛之話朝楚墨白說出來。他說得又臭又長,聽得柳長煙險些又要暈過去。
等他說完了,楚墨白也聽完了,然後楚墨白回答他:“嗯。”
陸蘊:“……”
陸蘊被噎得臉色青白一陣,柳長煙忍笑忍得肚子痛。連師兄的性子都沒摸清就敢胡亂恭維,年輕人還是太年輕啊。
陸蘊吃了一癟,出門沒好氣,下樓時怪人擋住了他的路,聲音高得能掀飛屋頂。
正好一根筷子凌空飛來,準頭奇準,一下子插進他鬢髮裡,引得樓下吃飯的食客一陣鬨笑。
陸蘊氣急敗壞地把筷子□□扔到地上,要不是看客棧外同門師兄弟們已跨上了馬背,他不把客棧翻過來找出罪魁禍首纔怪。
真是個小人。
江重雪把另一根筷子重新插回竹筒,將手裡拎着的藥並了銀子交給夥計,讓他三碗熬成一碗,送到房間來。
回到客房時,周梨已醒,坐在牀邊揉着微痛的額頭,臉色不好。
周梨中了毒,好在毒不是很深,江重雪盡力逼出了幾成,剩餘幾成只能靠藥物慢慢排出。
周梨覺得體內真氣聚散不定,讓她難受。她不知是毒引發了六道神功的缺陷,只當是哥舒似情的毒太厲害。
藥喝完後半個時辰,她總算覺得舒服一些,便把昨夜遇到哥舒似情的事情說了一遍,江重雪深深皺眉。
“看來我們不能回梅山了,”江重雪道:“哥舒似情既然已看出你身上的功夫是聶不凡所教,那地方已不安全,只怕求醉城的人已找到了我們所住的那個山洞。”
周梨微微悵然。
怎麼說也是住了四年的,這四年是她活到現在最安樂的一段日子,如今說不回去就不回去了,連再去看一眼都不行,難免心裡不捨。
周梨喝完藥後睡足了一天一夜,隔天早上,已能和江重雪一起下樓吃飯。
她看到外面的街道已經清空,昨天小樓弟子已把大批武林人士送出求醉城,只剩下兩名弟子正在斷後。
她回過頭,發現江重雪豎着耳朵在聽鄰桌的人說話,她也凝神去聽。
說的是梅影,還是老生常談於那幾樁駭人的命案,這些江重雪都已從陸蘊嘴巴里打聽出來。
江重雪細細思索糾纏在心頭的疑慮,慢慢從中找出了線頭。
“阿梨。”
“重雪哥哥。”
兩人異口同聲。
江重雪打住了,“你先說。”
“你還記不記得四年前我們躲在破廟的那天?”
周梨和他想到一塊兒去了。
江重雪當然記得,那次他被楚墨白一掌擊傷,險些喪命,晚上的時候,在一間破廟裡避雨。
“那幾個穿黑袍的人,還有那個想偷我東西卻莫名其妙發了瘋的人,”那一晚的零星剪影逐漸拼湊成形,周梨低低道,“那人死的時候,我看到那女子隨手擲過來一樣東西,好像是一朵石花。”
江重雪要說的與她不謀而合。
當時他雖然重傷,但中間有一段時間是清醒的,察覺到他們在用傳音入密對話。
那四人裡的女子武功詭異,他當時暈了過去,沒有看到,但從周梨的形容來看,練的估摸是攝魂術一類的武功,這種武功傳自關外,源於某種秘術,據說可以擾人神志。
光是這女子的武功就這麼恐怖,其他三人怕也非等閒之輩。
關鍵是那朵石花。
如果這四個人真的與梅影有關,那麼,梅影出現在江湖上就不是一年前,而是更早。如果這層推斷是正確的,這樁事就變得更加詭異。
“重雪哥哥。”
周梨忽然叫了他一聲,打斷了他的沉思,他隨周梨的目光看去,一白一青兩道身影從樓上下來,他瞳孔微縮。
楚墨白和柳長煙。
還在外面張羅斷後的兩名小樓弟子進來與楚墨白回報情況。
這兩個人周梨昨晚在梅山上見過,與哥舒似情交過手的,一個叫南山,一個叫景西。楚墨白回了一句知道了,轉頭與柳長煙說了些什麼,然後走到櫃檯前把銀錢結算清楚,之後四人一同步出了客棧。
周梨看到他們跨上馬背,打馬離開。
被鬧騰了幾天的求醉城終於靜謐下來。
外面的太陽很烈,炙烤得樹葉蜷起,萬里無雲。
江重雪眺望這蔚藍的天空,沉默不語。
周梨坐在一旁,看着他一霎明滅的眼神,明之時是楚墨白下樓,滅之時是楚墨白離開,他臉上的陰霾以及極力抑制的表情讓周梨有一種下一刻他會手持金錯刀不顧一切和楚墨白交手的錯覺。
但江重雪只是偏過頭看了她一眼,隨即所有情緒慢慢消失,唯獨眼睛亮的可怕。
他低語道:“阿梨,我想去一個地方,你陪我,可好?”
“去哪裡?”周梨輕聲問。她打定了主意,無論他要去哪裡,她都會陪着他。
“回家。”
“回家?”
“對,回江北,清河,金刀堂。”
他微低了頭,垂下的發遮住眼睛,一併蓋掉裡面的光亮。
四年未歸,他是時候回去一趟了。
周梨抓住他的手,他回過頭來,她對他微笑,“好,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