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屍趕了一半, 還有一半滯留在院子裡。
那名女子和廟祝如被隔空點了穴, 一動不動,和屍體保持着同一個姿勢, 頭顱微垂。
楚墨白道:“在下孤陋寡聞,從未見過走屍,不知可否與在下細觀。”
女子聲音淡漠:“這些行屍不是給人欣賞的, 還請閣下對他們略保持些敬重。”
楚墨白模樣冷澀:“他們分明是活人, 卻讓你說成是死人,也許,是你需要對他們保持些敬重。”
女子驚訝道:“你說什麼?”
話音未落, 她袖口滾出一樣東西,那東西一沾地,炸開一團煙霧。
周梨見江重山使過這毒煙,當即遮住口鼻, 劍譁然出鞘,提醒道:“小心,莫讓它沾上皮膚。”
她話到一半, 金錯刀已先她一步出鞘,在面前劃過一遭, 逼散了毒煙。
江重雪出刀之後便刺向那名廟祝,青城派當先一躍而起, 緊隨其後的柳家父子正好與他們兩廂夾擊,幾人把那女子和廟祝圈禁起來。
那女子一邊動手,一邊從行屍中抓來一個, 當做擋箭牌。
那屍體的肩膀佝僂着,眼睛渾濁,手腳微微抽搐,但楚墨白沒有說錯,他是有呼吸的,雖然十分微弱。
這根本不是死屍,是活人,不知被下了什麼毒,弄成這幅鬼樣子。
當下又是幾聲炸響,毒煙起得更濃。
楚墨白厲聲道:“快離開此廟!”
衆人紛紛往門外掠,誰知臨近大門,便有凌厲的箭矢飛來,硬生生把他們逼了回去。
數道黑影在屋頂上穿行,把他們包圍起來。
這些人黑衣,黑袍,身手快捷,衣襟前皆有梅花印記。
碧水宮一直在做壁上觀,陳妖的目光鎖在人羣中的周梨身上,向前一指,對弟子說:“護住那丫頭。”
她取出腰後的軟鐵手套,徒手來爲周梨擋下數支箭矢,周梨驚訝地回頭看她,陳妖衝她妖嬈一笑。
院子裡的陸奇風還在與那名趕屍女周旋,陸蘊陸藉則攻她左肋。
那女子不敵陸奇風,被陸蘊打中了肩膀,陸蘊趁她弱勢出劍更猛,只見她身子在地上滾了幾滾,陸蘊因勝了這女子幾招,自以爲對方不是他的對手,攻得起勁,完全不知和身邊幾人配合,自己一個人不顧章法地打得歡,招招都迎面而上,有十分力便用十分力。
如此一來,便成了他打頭陣,連陸奇風和陸藉都不得不在後輔助他。
那女子在地上一滾之後,突然身子憑空拔起三尺,凌空探手,直取陸蘊咽喉,陸蘊嚇得想要急退,可他一時收不住勁,細嫩的一截脖子就落到了對方手裡,女子只用三指,牢牢掐住。
“蘊兒!”陸藉臉色驚變,救時已晚,那女子以陸蘊做人質退到一個角度奇佳的位置,完全把自己鎖在陸蘊身後。
任憑哪一個方向都無法逼她放手,隨後她尋了個空隙,一躍逃走,廟祝跟在她身後,兩人挾持着陸蘊轉瞬不見。
陸藉歷來最疼這個弟弟,當下也腦子一熱,想追出去,被陸奇風拉住。
正好迎來一陣箭雨,幸好陸籍被拉住,不然就成了靶子。
廟外箭矢密集如雨,難以想象這關帝廟周圍埋伏了多少人,竟然能夠在瞬間射出這麼多箭。
楚墨白運掌推出春風渡,他內力深厚,一掌便打落數十支箭。
衆人只好先退回正殿和柴房,慌忙把門閉上。
門一閉,箭雨忽然停下。
這間關帝廟也不知上了多少年頭,原本就破破爛爛風一吹就要倒的樣子,竟然也給它承受住了這麼多射來的箭矢,遭爛的外貌活像下一刻就要行將斷氣,然後把裡面的人都盡數活埋來給它陪葬。
箭雨停下後,外面不聞一絲聲響,詭異的安靜讓人汗毛豎起。
廟裡衆人都保持提劍的姿勢不動。
先前那女子放的毒煙,懶洋洋地飄散着,在所有人周圍踱步,拂過關帝老爺泥塑的面孔。
這毒煙不是光屏住呼吸就可以安然無恙,即便不呼吸,它也能從皮膚滲入,衆人口角已微顯紫紅,是中毒的徵兆。
白茫茫之中,只有幾位內功深厚的掌門還能支撐。
死一般的詭謐,離大門最近的景西忽然動了,他用劍柄輕輕去推門,門上斜插了數十支長箭,他內力不如其他人深厚,體內的毒流的快,臉色白得像紙,嘴脣卻一片殷紅。
劍柄才推開細細一條縫,破空之聲再度襲來,景西身手已不靈敏,還是靈吉道長迅疾出手,把他往後一拉,喊道:“臥倒!”
衆人聞言相繼撲倒,等到箭聲停下,已死傷數名弟子。
數張面孔上都轉過驚怖神色。
靈吉道長以極小的幅度轉頭,眼睛死死盯住方纔被景西推開一線的門縫,他迅速看了楚墨白一眼,像是求證,楚墨白對他點頭。
楚墨白也聽到了,那麼就不是他的幻覺。
風裡有奇怪的聲音,咯吱咯吱地響,像是有人在操縱着某種機括髮出的機械聲。
外面月色奇亮無比,但地上卻沒有白色的銀光,有高大的物什擋掉了月光,在地面投下黑暗的剪影。
那東西至少有兩人高,鐵質的,因而在月色照耀下閃閃發光。
楚墨白看到它身披的銀光,無聲說了三個字,衆人從他口型上辨出那三字是:諸葛弩。
諸葛連弩,發機若雷電,一發連四五。
難怪這射箭的密度和角度都讓人難以置信,原來不是人在射箭,而是有人在操控諸葛弩,向他們射箭。
諸葛弩是機關術的一種,不算什麼新鮮的東西,古便有之。
但按常理來說,最厲害的諸葛弩也不過一發射出四五箭,最多十箭而已,但方纔向他們射來的,至少有五十箭,這世上未有一種機關術,可以連射五十箭的,這明顯已不是普通的諸葛弩,是比諸葛弩厲害十倍的強弩,難怪製造得這麼高大。
此刻這些諸葛弩並排在外面,把他們禁錮與廟中,畫地爲牢。
沒人敢再嘗試着去推門或者開窗,甚至所有人都懼怕地伏低了身子,用各種物體爲自己遮擋。
周梨站在陰影裡,身邊和她僅僅一尺之隔的是陳妖,江重雪擋在她前面,葉家兄妹則在她左右兩邊。
陳妖不斷地向她靠近,想看清她的模樣。
陳妖身上的胭脂水粉味很濃,幽柔芬芳,氣味熟悉,想了一陣,她想到了。
對了,好像是在哥舒似情的身上聞到過。
哥舒似情是個怪人,一個大男人,臉上塗脂抹粉,弄得渾身香氣。陳妖和他的氣息很接近。
周梨被陳妖緊緊貼住,她的臉完全暴露在陳妖眼底,陳妖欣然而笑。
當此危機時刻,下一刻能不能活下來還是未知數,這女子卻笑得嫣然嫵媚,眼中感慨萬分。
周梨卻只覺得莫名其妙。
陳妖笑着笑着,神色裡露出一點力不從心。
周梨嗅到了一絲血味,順手在陳妖手臂上一摸,微微皺眉。
陳妖受傷了,一定是方纔應付流矢的時候中了一箭,她不止要顧自己,還要顧周梨,所以分了心。
周梨更加莫名其妙了,爲什麼陳妖要幫她。
她來不及考慮太多,但無論如何,陳妖是爲她受傷的。
她眉頭一攢,拉着她藏到關帝像後,讓陳妖暫且坐下。
陳妖忽然捏住她手腕,低聲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周梨抿脣,思考還是不要告訴她的好。
“周梨,是麼。”陳妖微微一笑,“很好聽的名字。”
周梨道:“……”
知道了還來問她!
陳妖答非所問地說:“要是告訴哥舒,你現在在我身邊,他一定會很開心的。”
周梨愣住。
陳妖這話不是對她說的,像是自言自語,眼中浮起些她不懂的喟嘆。
周梨卻覺得糟糕,讓陳妖看到了臉,還讓她知道了名字,這下哥舒似情要抓她,豈不是更容易了。
周梨想了一會兒:“陳姑娘。”
陳妖在昏暗中挑眉,“嗯?”
“這個,多謝相救。還有就是,我們方纔並肩作戰,算不算是生死與共了?”周梨問。
怎麼忽然說起這個。陳妖笑道:“算,當然算。”
周梨趁熱打鐵,“既然都生死與共了,那是不是就算生死之交了?”
這個邏輯……好像沒什麼不對。陳妖撲哧一笑,“算,都算。”
周梨也笑道:“既然大家是生死之交了,能不能請陳姑娘替我說個情。”
“說情?”陳妖困惑,“說什麼情?”
“哥舒似情啊!”周梨狠狠地把聲音壓在嗓子裡,說:“是這樣的,上次我偷看……不是,根本不能算偷看,我真的只是路過,是路過而已!當時情況緊急,我無奈之下才潛進了哥舒城主的澡堂子,我真的以爲那是個姑娘,完全不知道是哥舒城主,所以不小心看到哥舒城主的……反正我不是故意的,還請陳姑娘替我說說情,叫哥舒城主收回懸賞令,頂多我以後親自到求醉城給他道歉,行不行?”
陳妖笑得花枝亂顫,“你覺得他發懸賞令抓你,是因爲你看了他洗澡?”
周梨道:“難道不是嗎?”
這姑娘的腦回路怎麼和哥舒一樣,都有點問題。
哥舒怎麼會因爲被人偷看了洗澡就要去抓這個人。
誒不對,按照哥舒的性子,還真有這個可能。
陳妖想到這裡,笑得肚子都痛,牽扯到傷,眉頭微擰,但還是忍不住地笑。
周梨扯下一塊衣料先幫她止血,她揮手打斷周梨,從懷裡掏出一個寬口的小木瓶,倒出幾顆褐色藥丸,取了一顆給周梨,“吃了它,可以解毒。”
周梨看着她,還是存了疑慮。
陳妖先吞了一顆下肚,“我要殺你的話方纔做什麼救你,這是哥舒特製的解藥,可解這江湖上大部分的毒,我好不容易從他那兒偷來的,快吃了吧。”
偷來的?周梨忍不住彎下了嘴角,晃了晃那隻瓶子,看向陳妖。
陳妖明白了她的意思,“送給你了,你想給誰就給誰。”
“多謝。”周梨對她鄭重點頭,分別取了三顆給江重雪和葉家兄妹,自己吞了一顆。
她把剩餘的藥丸都倒出來,只剩一顆了,眼睛一飄,把它給了離她較近的宋遙。
這時砰地一聲,大門突然被人踢開了,一道身影旋即如風般蕩了進來,黑袍著身,梅花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