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書室。
這地方呈圓形, 足有三丈高, 頭頂一盞長明燈散灑下淡淡橘光。他們進來的地方並非唯一的入口,入口很多, 仔細數來,一共三十六個。
周梨明白過來,原來鳳凰山三十六洞府最後都通向這裡。
每個入口處都裝了燈臺, 薰得這裡幽亮無比, 因而燈油味格外的重,老鼠順着石壁爬上去,偷喝燈碗裡的油。
它們聞到了油香味, 所以都往這裡跑。
一排排很大的鐵質書櫃直抵最高處,每排書櫃上都有不知作何用途的機括和好幾個突出的支點。製造書架的鐵器是上好的精鐵,梅影的許多機關都是用這種特製的精鐵做成的。
整間書室大而密集,但密而不亂, 排列有序,且一塵不染。
書室只有中間留了塊空地,擺放了一尊威嚴的關帝像, 像前還供奉了香。
陸蘊手閒,去按了一道機括, 一面書櫃上的數道抽屜齊齊彈出半尺,嚇得他往後一蹦。
漢子就站在他背後, 扯他的耳朵威脅他再敢亂動就捏死他,他疼得想要大叫,被那漢子捂住了嘴巴。
“你們看, ”周梨指着那些彈出的抽屜,說:“上面有字。”
凝眸一看,每個抽屜上都寫了字,各不相同,有“崇寧”“靖康”“宣和”等,那趙公子變了臉色,低聲道:“這些是年號。”
所有年號裡,屬現世當下的年號“紹興”最多,幾乎佔滿了書室裡一半的書架。
江重雪踏着那幾個支點往上輕跳,不出所料,這些支點就是派這個用途的。
他腳底踏在支點上,從一道抽屜裡取出一冊書卷,隨即翻身躍下。
周梨圍過來,聽他打開書卷讀出聲音:“建炎三年二月初二,小樓掌門裴綸領百名弟子相援朝廷北征金人,有功,封千戶侯……同年十月復從北征,殺敵三千,因陣前失利力戰而死……”
書卷上寫的很詳細,江重雪一目十行,選了重要的幾段讀出,書卷上的字跡行雲端秀,極爲工整。
周梨支着眉頭清算:“建炎三年,那也就是……”
“是三十一年前,”江重雪接下她的話,繼續往後翻,“裴綸是慕秋華和謝天樞的師父,當年他半在江湖半入廟堂,極力主張對金國開戰,最終死於戰場。”
周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江重雪繼續往後翻,紙張在他手裡嘩嘩地響。
江重雪在這裡翻看,周梨走到另一邊,又按下了一道機括,繼而再次有數張抽屜彈出。她隨意取了幾本來看,喚江重雪過來,把看到的書卷遞到江重雪面前。
周梨這裡的是紹興元年間,關於江北門派的事蹟,其中不乏金刀堂三字時不時地跳過。
周梨的手指點着其中一卷道:“重雪哥哥,江堂主是不是紹興二年接掌的金刀堂?”
聽重雪道了聲是,她把手裡那捲交給他,上面都是江心骨當年接掌金刀堂後掌門之位不穩,所記是他如何平息內亂如何在江北建立威望之事蹟。
“噗哈哈哈哈。”陸蘊突如其來地發笑,指着他手上那捲書笑得合不攏嘴:“原來當年胭脂樓掌門花素素是因爲愛上了一個有名的小倌才連胭脂樓掌門都不要了,竟然還敢說什麼不貪掌門之位要去隱居避世閒雲野鶴,哈哈哈哈,原來是爲了個男人,還是個小倌,哈哈哈哈,簡直就是個笑話。”
花素素便是莫金光的師父,上一任的胭脂樓掌門,江湖上的人都知道,當年花素素忽然將掌門之位託付給莫金光,自此渺然而去世人皆不知其蹤,就連莫金光都不知道她原是和一個小倌結成了連理,那時花素素爲免世人閒話,故而託詞隱居。
“很好笑麼,”漢子看他笑得這麼歡,他也不由笑開,把手裡那捲給陸蘊,“看看這個。還好笑嗎?”
那漢子找到的是青城派的秘辛,陸蘊眼睛越看睜得越大,忙一把搶過,捲起來放進袖子裡,冷哼了哼。
這時,周梨低聲喊道:“你們快來。”
十幾道彈出的抽屜裡,裝着各門各派的絕技。從小樓聞名的戒殺劍潑墨九劍到胭脂樓的相思十七式,還有青城派的白鶴劍法九花聚頂劍法。
陸蘊怒道:“我青城派的劍法從不傳給外人的,他們怎麼會有?”
其實不止是青城派,各門各派的絕技除了傳給弟子外,皆是不外傳的,對此各派都極其嚴格,凡有違此令者,莫說被趕出門派,便是被掌門處死也是有的,況且,泄密門派秘籍,傳到江湖上,多爲人不齒。
“這個,”周梨把其中一卷展在江重雪面前,“記錄的是金刀堂的刀法。”
江重雪面色一白,越往下看額頭青筋爆起。
上面記錄的不止是流金刀法和千錯刀法,還有踏雪身法,以及金刀堂其他的秘技。他手指微抖,已怒不可遏,薄薄的一片紙在他手裡可憐地震顫。
他把金刀堂的秘籍全數拿了出來,收在身上。
陸蘊也把青城派的秘籍偷偷摸摸地塞進了懷裡,想帶回去讓爹和大哥過目。
周梨也從一道抽屜裡順了一本殘本。
那殘本被擱在最下面,大概只有三四頁,她隨手摸進去的時候順手就拿起來了。書上有股常年不見天日的晦澀味道,紙張都泛黃了,字跡也很模糊,輕輕拿起來的時候,感覺紙都脆化了,稍微用些力就要碎了。
她會順這本是因爲上面畫了一個人,是個正在打坐的和尚,這圖畫的旁邊,也寫了武功心法,不過是不完整的。周梨一目十行地看了一會兒,覺得這和尚畫得挺有趣,就把它收進了袖子裡。
這裡的書櫃一半記載的是江湖上的事蹟,一半則是廟堂之事。趙公子和他的隨從對這些江湖事並無興趣,而是在最後幾排書架前流連。
“公子,看這裡。”那名隨從把一卷書冊移到趙公子眼前,光線幽暗,照着趙公子清秀的臉,趙公子拿起來看時,臉色逐漸變灰。 ★TTkan★¢ o
那捲書上所寫,是朝廷裡許多臣子結黨營私之事。
賄賂、暗殺、交易,應有盡有,而且一五一十,記錄得甚是詳細。
趙公子牢牢抓緊書脊,在書頁上扯出了褶皺,再慢慢把那捲書合上,“阿幽,把它放好吧。”
身邊的男子把它拿在掌心裡掂量,自覺它重得很,猶如千斤。
記載了這麼多朝廷秘事,牽扯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怎能不重。他道:“公子,不帶回去嗎?”
“帶回去又有什麼用呢,”趙公子苦笑,“難道還能拿着它去把這些大臣都參上一本麼。”他搖搖頭,嘆氣:“這是不可能的。”
這些書冊是由第三者謄寫的,只是陳述而已,既無印信也無蓋章,根本做不得證據,拿這種東西去參本,只能被反咬一口,說他誣陷。
“公子,這十個抽屜是打不開的。”那男子發現了奧秘,只有這十格,是沒有機括可以啓動的,不知要怎麼才能打開,他喃喃道:“這十個抽屜裡不知裝的是什麼。”
趙公子低聲道:“誰的名字本該出現的最多,卻在其他書冊上一個字也未出現,就可以知道,這十格里裝的是誰的記錄。”
隨從沉默,眼睛裡光芒複雜。
秦檜。一國之相,明明是最應該被提及的人,卻在這些書冊裡,一個字也未提到,即便提到了,也只是出現在別人的事蹟裡,一筆帶過罷了。
可是,爲什麼偏偏把秦檜單獨擇出來呢。
這間書室是屬於誰的,那人和秦檜必然有些關係,不然……趙公子正思索着,陸蘊忽然大聲喊了一句:“你幹什麼?”兩人一驚,互相看了看,把抽屜都關好,走去中間。
江重雪躍上了那尊關帝像,正在擺弄這座極重的石像,理都不理陸蘊的問話。
趙公子道:“江公子是在找機關嗎?”
周梨點頭,“這裡一定有出去的路,不然建造這裡的人,不可能每次來這書室,還要走一遍那漆黑的迷宮。”
關帝像難以撼動,看來並非是機關。其他人四處張望了一下,隨手在地上敲打了幾下,最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關帝像前的那隻香爐上。
“我來試試。”趙公子伸出手,試着在香爐上扭了扭,那香爐紋絲不動,他失望,“也不是這個。”
江重雪從關帝像上跳了下來,兩根手指敲打了一下那香爐,笑道:“就是這個了。你難道有見過和底座鑲嵌,完全搬不起來的香爐麼。”
趙公子一怔,輕輕笑起來,他也是急着出去,聰明反被聰明誤,這麼簡單的道理,竟一時未注意。他領會了江重雪的眼神,退開讓江重雪上前。
江重雪雙手握住香爐兩耳,掌心運了些許內力,那香爐果然緩緩轉動起來,底部發出機械聲。
趙公子不由眼光微亮:“原來如此,這機關非普通蠻勁可以打開的,須得是身懷內功的人才行。”他低頭思忖,喃喃道:“機關術一門浩瀚如海博大精深,看來我所觸及的不過皮毛而已。”
周梨聽到他自言自語,不由挑眉:“趙公子,你研究機關術?”
這人擡起頭,說:“談不上研究,些許看過幾本關於機關術的雜書而已,但還是門外漢。”
周梨心想他一個貴公子,竟然會對機關術感興趣。
江重雪打個手勢叫他噤聲。機括聲清晰劇烈地響了起來,幾人紛紛擡起頭。
轟隆一聲,先撲面而來一股新鮮空氣,接着是頭頂開出一小塊方形的出口,正好可以容納一人通過。
江重雪深深吸了口氣,頓覺肺腑一清,壓抑在昏暗中的晦澀感一掃而空,他轉身道:“你們先上去。”
“這……”漢子抓抓頭,他武功雖然不錯,但輕功不好,出口有兩丈多高,憑他的輕功根本上不去。
他只好借了這關帝像當踩點,飛到一半還是摔了下來,正要張口呼救,江重雪一躍而起,一隻手在他腰部灌了力,把他送了上去。
“我我我,下一個是我!”陸蘊把幾人推開,後退幾步騰出空間起躍。他前腳一蹬,凌空便在關帝像肩膀上踩了一腳,還不等外面那漢子抓住他,他已止不住地下落,口中驚呼。
江重雪暗罵一句沒用,只好再次躍起,在他鞋底猛地一拍,終於把他送了上去。
陸蘊一個狗爬式摔在了地上,站起來後捋了捋一頭狼狽的散發,見不是自己做夢,果真是出來了,大喜過望。遠遠的聽到一羣混雜不堪的打鬥聲,其中似乎有熟悉的聲音,他眉目一喜,趕緊朝那個方向發足狂奔。
那趙公子不會武功,周梨原想出聲讓陸蘊和那漢子在上面扶持一把,一擡頭陸蘊撒丫子跑得人影都沒了。她責怪自己未免把此人想得太過高尚,只好自己先上去,跪在出口邊緣向下伸手。
趙公子並無驚慌之色,江重雪知他連起躍到關帝像上的能力也沒有,故而環住他的腰,親自抱他上去。
江重雪一跳便有一丈高,凌空把趙公子扔給了上面那兩人,漢子與周梨一人握住他一條胳膊,落地之後他輕吁了一口氣,扶了扶頭上玉冠。
只剩下那隨從,擡頭看到趙公子有驚無險,便放下心來,見江重雪也要來抱他,連忙倒退幾步,“我自己可以出去。”
江重雪看着他,“你雖有些武功,但不過是外家功夫,這出口你上不去。這種時候,別和我扯些虛禮,我還想快點出去呢。”
那人想自己也未與他動過手,怎麼就被看出來自己所習乃外家功夫了。正想着,腰已被江重雪抱住,只覺一陣風迎面,人已站在了外面。
江重雪一手握金錯刀,一肩扛宋遙,輕盈地躍了出去。那漢子還想伸手拉他,他人轉眼已飛到外面,訕訕地把手收了回去。
現在這些個年輕後輩可真是不容小覷,當真一浪拍死前一浪,心裡酸得很嘴上又不得不服地道:“好輕功啊。”
那漢子當下抱拳,“先走一步,後會有期。”
此人不想再攪進戰局,所以往打鬥聲相反的地方去了。那趙公子亦向他們揖了一禮,多謝他們的救命之恩,隨即兩人與那漢子同一個方向而去。
周梨擡起了頭,把四周看清了,眼睛睜大,說:“這裡是……”
“關帝廟。”江重雪接下她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