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手

沒想到迷宮的出口就在先前那座關帝廟的關帝像下。

關帝廟中一片打鬥之後留下的狼藉, 兩人走到外面, 天幕如黑錦展開,當空一輪明月照了下來, 遠處夜沉風冷,霧隱青山。

正派與梅影已戰到了他處,這裡被打了個七零八落, 院子裡停了幾尊一人來高的諸葛弩, 梅影未將其撤走。

這幾尊已經被破壞到無法修復了,江重雪摸着弩上幾道嶙峋的劍痕:“是青城派和胭脂樓的劍法,看來是莫金光和陸奇風合力突破了重圍。”

“重雪哥哥。”周梨叫他, 他回過頭。

地上躺着的屍體裡,除了正派和梅影的人外,還有幾具正是一開始被鬼母趕進廟裡來的“行屍”。周梨眼尖地看到其中一具白衣行屍的胸膛竟然有一絲起伏,她探了探那人鼻息, “他還活着。”

江重雪摸了下他的脈搏:“的確活着,不過中毒已深,沒救了。”

周梨擡起頭:“中毒?”

“他們臉色發青, 經脈暴出,當然是中毒的徵兆, 難道你以爲真有屍體能自己走路?”江重雪眉毛擡起,周梨瞪他一眼, 他繼續道:“這些都是活人,哪是什麼行屍,他們應該是被陰公鬼母下了毒, 所以才變成這樣。”

周梨端着下巴揣思,“這些行屍不像正派弟子,他們是什麼人?”

江重雪道:“應該是趕來湘西助陣的武林同道,估計這些人一到此處就遭到了梅影的暗算,要麼被逼進了迷宮裡,要麼就被陰公鬼母用來練毒了。”

他說完,那最後一個還活着的“行屍”便斷了氣。周梨合上了他的眼睛,起身時看到江重雪還在研究那幾架諸葛弩。

周梨摸着諸葛弩的外壁,說:“這些,是不是和我們動手的那胖瘦二人所做?”

“也許,”江重雪道:“如果梅影裡暗藏的機關大師就是那兩人的話,那麼這些機關應該就是出自他們之手。”

周梨道:“可是,你們有沒有覺得那兩個人有點……”她沒有形容下去。

江重雪用兩個字粗暴明瞭地道出她的感受:“像傻子。我看這兩個人有些心智缺失。”

周梨道:“這樣也能成爲機關大師?”

“不一定,有些人可能智力有限,但卻在某一方面擁有強大的能力。這種人並非不存在。”

他說完,一陣詭異的狂風捲了過來,兩人都驚訝地同時擡頭,看到兩襲衣袂臨空從他們頭頂飛過,一邊交手,一邊挪移到了關帝廟的屋頂上。

這屋頂之前就已被打得坍圮,現在又被這兩人的內力一踏,更不成樣子,嘩啦碎裂一大片。

江重雪和周梨同時怔住,沒想到楚墨白和梅影掌教竟然還在交手。

那兩人居高臨下,梅影掌教依舊穿靈吉道長的衣服,人-皮面具製作精良,絲毫不妨礙他勾笑的模樣,嘴角的人-皮露出纖細的笑紋。

周梨覺得這人總是很喜歡笑,無論做事還是說話,總要先笑上一笑。不知爲何,她很不喜歡這人裝模作樣的笑。

他是在笑着,對面的楚墨白是一點也笑不出來的。他白色的掌門服飾上濺滿鮮紅,不知受了多少傷。

氣氛詭異,四人一時誰都沒動,之後楚墨白先動,再次攻向對面。

“我們走。”江重雪低聲道。這位掌教的武功深不可測,恐怕除了謝天樞外,沒人能打得過他,與這種人硬拼太不理智。

周梨同意,兩人開始不動聲色地後退。

周梨退到門口時,正要背過身擡腳出門,忽然一陣風拂面,一隻手毫無徵兆地伸過來。周梨被他的衣袖遮住了眼,臂膀一痛,人就被提了起來。

她驚訝地看到那張近在咫尺的“靈吉道長”的臉,缺了一角的人-皮面具下紅脣輕勾,向周梨說了句什麼,周梨眉頭一跳,大驚失色,他擒住她從屋頂飛走。

江重雪臉色大變,提刀去追。

他一追去,楚墨白自然也跟去。

他與江重雪並駕齊驅,過了一會兒,楚墨白開口了:“我攻右,你攻左,將他攔下。”

江重雪的脣抿得雪白,一言不發,甚至連頭也未回。

楚墨白胸口一陣陣地疼,他隨手抹掉不斷從脣邊溢出來的鮮血,手背上染紅一大片。江重雪這纔看向他。

楚墨白的臉色並不好,血流得多了,面無生氣,應該是內傷不輕,一身白衣星星點點的被血染透。

歷來楚墨白與人動手,永遠是佔上風,何時見過他這麼狼狽。

江重雪有了一種無比的痛快,他彎了彎嘴角:“好。”

楚墨白微微一愣。

江重雪在刮面的涼風裡笑得很是憤恨,眼神刻骨鮮明,可他還是應了他,答應下他的提議,與他合作。

那人輕功再好,畢竟多了個周梨在身上,時間一長未免速度就緩了下來,加之周梨不可能任他左右,避開了他想要點她穴道的舉動,擡手擊向他,那人自然要抵擋,不能同時兼顧,手略略一鬆,兩人一起從半空墜落。

從後面趕來的江重雪和楚墨白一左一右,刀光劍影同時迸發。

朔月裹挾了春風渡,金錯刀則閃出山河海嘯般的刀氣。

兩廂夾擊之下,疊加的內息銳不可匹。

光是一個楚墨白,這一劍過去,能逃過的絕不出三人,況且此刻多了一個江重雪,那人即便不命喪當場,也該重傷。

可是,那人輕飄飄地往一旁避開半尺,先橫手去對抗金錯刀,隨即右手按上了腰間的笛子,掌心內力狂涌,回手迎上了朔月劍。

他這一掌而去,恰恰與春風渡打個正着,楚墨白頓覺內息一散,持劍後退,膝蓋微軟,幸好劍尖抵住了地面,不致令他摔倒。

江重雪立即扭轉刀鋒,變換了招式砍向那人。

笛子在他掌心上打了個轉悠,猛敲刀身。

只聽金錯刀嗡地長鳴,江重雪手腕一陣劇痛,但他咬牙挺上,渾然不懼地再使第二刀。

那人似乎也所料不及,他肯定方纔一擊已將江重雪傷到。他頗覺有了些趣味,誰知江重雪的第二刀竟被第一刀更猛,這讓他揚起了眉毛。

刀氣雖猛,但也不至於能傷了他。

他輕而易舉地接下了這一刀,江重雪被他的內息震得飛出,他正要微笑,眼角被古怪的微光閃了閃。

他發現時已晚了半刻,即便立即擡手去擋,也不可避免地讓周梨的劍刺穿了他的笛子,然後貫穿了他的左肩。

一劍入骨三寸。

周梨屏息看他,手指發抖,大概也沒料到竟然真的得了手。

江重雪的第二刀只是障眼法,因爲他要讓周梨出手。周梨這一劍只是平常至極的一劍,甚至未動用到修羅劍法,也未用內力,因爲知道那人有多麼警覺,一旦察覺到逼近的內息便會立刻還手,所以她只是悄無聲息地接近了他,給了他一劍。

那人看了看肩上的劍,又看了看地上裂開一道深痕的笛子,他看傷的時候眼神都沒變,可是接觸到笛子時,瞳孔一縮。

“你打壞了我的笛子。”他低聲道,微含嘆息。

周梨驚懼地看着他。

他慢慢擡起頭,嘆息變作了惡毒,“那我只能殺了你。”

他說完,拔出了身上的劍。

三人蹌踉爬起,呈圍堵之勢將他圈住,片刻之後,驟風般同時出手。

可惜他們雖是三人聯手,卻也沒有扭轉不利的戰局。周梨與江重雪先敗下陣來,江重雪被他一掌拍在肩井穴上,經脈大震,硬是吐出了幾口血。周梨也不比他好上多少,只有楚墨白還在與他周旋。

其實,楚墨白早就露出了疲態,此刻不過是在硬撐。

朔月挽出了一個弧度,斜刺向那人。

楚墨白聽到他輕輕冷笑了一聲,然後看到他做出了一個奇怪的動作——

他伸出了兩指,夾住了朔月的劍身。

能做到這個動作的人在武林中少之又少,兵器本就鋒利,要內力十分深厚者,才能把內力運到指上以血肉抵擋兵器。

楚墨白瞬間擡頭,不可置信地看他,竟然在對招的過程中,就這麼凝住不動了。

與其同時,山腳下忽然傳來調子高昂的笛聲,讓對戰的四人立刻停下了手,全都擡起了頭。

人-皮面具遮住了梅影掌教真實的臉,以至於能看到的只有在笑的眼睛。

但這笛聲響起時,他終於卸下了那張令人厭惡的笑臉。

笛聲讓在場的四人盡皆變色。

“謝前輩?”周梨以劍駐地,撐住搖搖欲墜的身子,說完之後,她眼前一黑,江重雪抱住了她,兩人委頓在地。

但只聽了幾個音,周梨便又失望了,這不是謝天樞,憑謝天樞的功力,這曲子的威力絕不止於此。

梅影掌教的眼睛瞬息萬變,也不知怎麼了,好像如臨大敵。

這曲子明明和他前一刻所吹如出一轍,現在他卻被自己曾吹奏過的這段曲子驚嚇到。緊接着,周梨一個晃眼,他竟已不在原地,就這麼在笛聲下遁逃了。

這時,山下衝上來一羣紛沓的腳步聲,出現了好些個正派弟子,其中蓮花白衣在夜色裡最醒目。

南山打頭陣,換了平常都是景西與他一起,此刻景西受了傷已被送到山下,不在他身邊。他臉上身上到處是濺到的血跡,在終於看到楚墨白時,一把抹掉了臉上血污,且驚且喜道:“掌門!”

他這一叫,幾個正派弟子都圍攏過來。

楚墨白強忍了翻騰的氣血,禁不住閉上了眼睛。

南山已察覺到他受了傷,下意識扶住了他,發現掌門不知何故,在輕微地發抖,不像是傷造成的,好像是極力抑制着什麼洶涌的情緒。

終於,過了一會兒,楚墨白稍顯恢復平靜,低聲道:“還剩多少弟子?”

南山臉色蒼白,搖頭。

一片混戰,大家都被衝散了,他身邊只剩下這四五個小樓弟子,其餘的,是死是傷,尚在未知。

“柳陸莫三位掌門現在何處?”

“應該還在山中,不知此刻有沒有殺出重圍。”

楚墨白回過頭:“那你們是如何過來的?”

南山的武功在三位掌門之下,如果連三位掌門都被困在梅影的圍堵中,南山不可能有能力領着這些人突破重圍。

“是他們。”南山諱莫如深地道。

笛聲越來越去清晰了,忽然,江重雪扯住了周梨的手臂,眼睛死死地盯着前面。

蓮花白衣之後,終於顯出了那數襲紫衣,在月色映照下頗顯妖異,尤其是爲首的人,紫服搖曳,臉白如無常,手裡持了一管翠綠竹笛,不小心吹破了一個音後,他放下了笛子。

“是他們,求醉城的人。”南山道。

求醉城如鬼魅出現,出其不意地打亂了梅影的陣勢,所以讓他們趁機突破了重圍。

其實哥舒似情已經來得晚了,陳妖曾飛鴿傳書給他,告知他已帶人深入湘西調查梅影,那時哥舒似情便馬不停蹄地朝湘西趕來了。

他此來一爲梅影,二爲有持懸賞令者給了他一個消息,他要找的人,正在往湘西的路上。

緊趕慢趕後,一到此地,只見到滿目混戰,要在其中找一個人實在不易。

哥舒似情和謝天樞每年都會在梅山約戰,這支曲子他大概也聽了不下百遍,會吹在情理之中。他吹得雖未及謝天樞,但不至於會破音。破音時,是因爲他總算看到了周梨。

他看到周梨還活着,終於放心,“把那丫頭帶過來。”

對周梨而言,哥舒似情是敵非友,但她現在莫說與哥舒似情動手,就是站起來都困難。

江重雪一聲不吭地挺刀而上,刀風竟還被他強制逼出了一絲殺氣,在幾個求醉城弟子面前劃過一遭。

幾襲紫衣對看一眼,得了城主的命令是抓週梨,這人不在命令之中,既向他們動了手,便先取下他的性命再說。

誰知周梨忽然暴起,與江重雪貼着背脊,輕輕地喘着氣,把劍橫在面前。

幾人便有些爲難地止步不前,眼角去瞄城主的臉色。

楚墨白看在眼裡,本要爲周梨解圍,但那幾名紫衣忽然退開,容哥舒似情上前。

哥舒似情眼神附着在周梨身上,一片濃重。他一步步走上前,想去擒住周梨。

江重雪一把抓過周梨,想帶她離開,但才走出一步,他已經吃不住身上的傷了,倒在周梨肩頭。

周梨疾呼了他幾聲,旋即冰涼的氣息噴薄在她腦後,她一轉身,正好迎上了哥舒似情雪白的面孔。她眼睛瞪得極大,與他對視。

那個當口,哥舒似情一笑,出手點了她的穴道。

最後一絲意識還未抽離之時,周梨聽到哥舒似情道:“你曾對我手下留情,今日,便算還你一次。”

她想到這句話應該是哥舒似情對楚墨白說的,她奮力想睜開眼睛,但只是徒勞,唯一嗅到的是哥舒似情身上那種混淆了草藥和毒-物的古怪味道,她完全響在這味道里,想躲都躲不開。

“找到秀秀了嗎?”

“沒有,到處都不見陳宮主的蹤跡。”

哥舒似情好像沉吟了一會兒,又說了句什麼,這次周梨沒有聽清,身體裡的疼痛一陣陣地襲來,她放棄了與之抵抗,垂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