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堂

火光從南面一間屋子裡流瀉出來, 窗戶半開着, 可以看到魯有風站着,梅影的護法, 那對胖瘦二人則坐着。

隱約還能看到一柄斜出來的劍柄,料想應是浮一大白。

洛小花也在。

但是說話的卻都不是周梨看到的那幾人,而是一個在她視線死角里的人, 那人的聲音被雨聲蓋過。

周梨皺了皺眉, 慢慢靠近了一點,恰好魯有風說話了。

他的聲音透出沉重的疲憊,“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 千機圖只是傳說而已,魯家沒有這樣東西。如果這世上真有這樣的書,我魯家的機關術早就轟動天下了,江湖上其他研究機關術的門派也早該對我魯家俯首稱臣了。況且, 這些年你們幾乎已翻遍了機關城每一寸土地,若真有的話,也早該被你們找到了。”

有人輕笑了幾聲, 嫵媚妖嬈。

周梨悚然。是未染。

她看不到未染,只能聽到她的聲音, “魯公子還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

魯有風憤然拍案,“沒有就是沒有!你即便殺了我, 我也不可能變出一本千機圖來給你!”

“殺你?”未染咯咯地笑,“我殺你做什麼,殺了你, 誰給我千機圖。你殺不得,旁人我還是可以殺的,比如……”

她沒有說下去,故意停頓下來折磨魯有風。

“你!”魯有風盡力剋制,全身發抖。

未染漸漸湮去了笑聲,警告他:“好好想一想,這是最後一次機會,明晚子時之前,你若不把千機圖完整的交在我手裡,那麼……”

未染第二次停下。

周梨與未染交鋒過的次數不多,但知道這女子手段毒辣心腸歹毒。

魯有風原來有把柄在梅影手上麼。那個千機圖到底是什麼東西。

周梨還想聽他們說下去,卻發現屋子裡忽然沒聲了,這時,響起一個她熟悉,卻不敢相信也在這間屋子裡的聲音,厲聲道:“誰?”

周梨血液一冰,立刻便退。

一道氣勁擊破了窗子,窗外已無人,未染收手,目光陰狠地看向楚墨白,楚墨白視若未見,她冷笑一聲,追了出去。

周梨在雨中沒頭蒼蠅般亂撞,倉皇四顧之下,後背狠狠撞上了一個人,她大驚,正要轉身出劍,豈知那人攔腰抱住了她,把她拖向黑暗,低頭在她耳邊道:“別動。”然後嘆口氣,“是我。”

周梨緊繃的身體緩緩鬆懈下來,整夜倉皇的奔走在他這幾個字裡猶如黑暗中飄起的孤燈,總算找到了方向。

江重雪推開了一扇門,把周梨帶了進來,在門口張望了片刻後,他才道:“他們沒有追來。你……”

回頭的時候,周梨把頭抵在他胸口,肩膀輕輕顫抖,抽了好幾下鼻子。他的話語頓住。

“讓我靠一下。”周梨的聲音隔着衣服的布料輕微地在他胸口震盪,“就一會兒。”

江重雪動容,手指撫上她發端。烏髮間那根月亮簪子,是他親手打磨而成。

他心裡忽然涌起強烈的感情,微啞了嗓子道:“阿梨。”

真是好久沒有聽他喚她一聲阿梨。

周梨倍感舒心,再多的焦慮和不安都土崩瓦解。

江重雪的胸膛還是那麼熱,衣襟上淡淡的皁香味,整個人愈發挺拔,寬大得能把她的所有都一起裝下。

而他,也像以前那樣,拿哭了的她不知所措。

江重雪安慰起人來總是笨拙而天真,他用手拍了拍她的頭,低低地道:“別哭了。”

周梨一下子笑了,肩膀猛抽了一下。

周梨的膽子向來很大,但不代表她天不怕地不怕,她當然也是有害怕的時候。

如果不是在這裡遇到江重雪,她自然也不會把她的害怕表現出來。

但現在有江重雪在,她就可以像這樣,埋首在他胸膛。

人在這世上,總該找到那麼一個人,你可以把軟弱表現給他看。

江重雪把她臉上的雨漬撫幹。

周梨的臉冷冰冰的,透出一種白皙。

他身體裡莫名其妙升起一股衝動,想要親吻她。

江重雪畢竟不是個小孩子了,情熱的衝動是十分正常的,但他還是被自己這想法嚇了一跳。

周梨很長一段時間在他心中,一直是那個在大雪夜裡向伸出手求救的無助少女,她那時候瘦弱得像柴幹,可憐兮兮得像頭餓了幾天的野貓。

他想救一隻野貓也是不錯的,偶爾逗弄一下,聊以排遣餘暇。

結果自己卻陷了進去。

而現在的周梨早已長大,這兩年多的時光裡他瘋狂地想念她,想要抱一抱她,哪怕只是像現在這樣摸一摸她的臉也是好的。

他忽然感謝幾年前的大雪夜裡,那個心血來潮的自己。

如果他沒有把周梨救起,生命裡少了一個周梨的話,他不知道自己會活成什麼樣。

周梨眨着眼睛看他,好像有點疑惑他爲什麼不說話。

江重雪不可抑止地擺正她的臉,然後,出乎周梨意料的,略有些顫抖地親吻上她的脣。

他感覺到周梨的身體繃緊,過了一會兒,他輕輕放開她,擡起頭說:“有蜘蛛網。”

周梨驚奇地瞪着他。

他故意把脖子仰高,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說的什麼鬼話。

沉默了許久,江重雪大概覺得怪異,終於低頭看她。

這丫頭竟然在笑,捂着嘴,簡直像個神經病。

她兩坨微紅,被他親得暈暈沉沉的,輕輕問他:“重雪,你是不是第一次親人?”

江重雪僵硬地搖頭:“不是。”

她倏地不笑了,“還有誰?”

他鎮定地轉身,“不告訴你。”

騙人。他的反應明顯就是第一次。

她把劍抱在懷裡,也哼了哼,“其實我也不是第一次。”

江重雪驀地又轉回來,“還有誰?”

周梨哈哈哈地捧腹大笑,笑彎了腰。

江重雪跑過來掐周梨的脖子,周梨的樣子活像一隻快死的鴨子。

擺脫掉他的魔手後,腳下踢到了一樣東西,怔了怔,低頭一看,是一塊神位牌。

她撿起來,牌上是魯家先人,放下手,舉目望去,擺放了魯家各位先祖的神龕在黑暗中突顯出來。

江重雪告訴她:“這裡是魯家供奉先人的祠堂。”

“供奉?”周梨抹掉了牌位上的一層厚灰,“魯有風恐怕很久沒有來供奉過了。”

江重雪幽幽地道:“名噪一時的機關城弄到今日這般田地,荒涼如鬼城,魯有風恐怕也沒臉來見先人。何況,他還要忙着應付梅影。”

周梨轉過頭,他說到了重點,她問:“你怎麼會在這裡?你的傷都好了嗎?”

“傷早已好了,一年前我辭別了浮生閣,去查梅影了,”江重雪微側過身子,目光諱莫,“梅影藏得很深,也很難查,花了我一年的時間,終於找到了一點蛛絲馬跡。”

周梨看着他,她知道江重雪始終沒有放下江重山的死,所以他想要查出梅影的真相。

“你查到了什麼?”她直覺,現在江重雪手裡關於梅影的消息,可能比整個江湖上流傳的還要多,且真實無比。

“其實幾年前我就覺得奇怪,憑何一個江湖門派,要埋得這麼深,他們的目的,絕不止於要染指江湖武林,你也見識過梅影的實力了,大江南北,哪兒都有他們的據點,他們想統領江湖,實在易如反掌,”江重雪把金錯刀豎在身旁,告訴她:“你知道麼,他們對江湖武林一點不感興趣。他們要的東西比這高得多。”

周梨一怔,“比整個武林更高的,是……什麼?”

江重雪嗤地一笑,“武林算什麼,六大派算什麼,什麼江南江北,邪教正派,在他們眼裡,皆不過一羣莽夫而已。”

周梨隱約探到了一點呼之欲出的東西,慢慢道:“你說的是——廟堂。”

江重雪忽然回頭,眼裡濃墨重彩,“正是。”

處江湖之遠,居廟堂之高。

執劍者,劃分江湖。執權者,宰割天下。

那是不能相比的,因爲權力永遠會是這世上最厲害的武器,再快的刀再利的劍,也比它不得。

周梨微覺不可思議,“梅影想要滲透進朝廷?他們難道想做官?做什麼官?縣令?知府?奇怪,官府和武林原本就是各自爲政的,他們若想要名利與權力,何必大費周章地來與江湖武林攪和不清。”

江重雪的眼神更深了,“你想得太低了,再想得高一點。”

周梨頓了頓,“縣令知府他們不放在眼裡嗎?他們難道想出將入相不成?”

江重雪道:“再高一點。”

周梨微微張口,終於蹙眉,“他們想把持朝政?”

江重雪勾起殷紅的脣,“還要再高一點。”

周梨不知該說什麼了。

如果再高一點,豈非挾天子以令諸侯。

這麼久以來,她一直是把梅影看做是一個神出鬼沒的江湖門派,所以梅影即便再厲害,她也從未像其他江湖人一樣,將它妖魔化,也從不相信那些關於梅影殺人的可笑謠言。

但是,如果江重雪說的是真的,那麼,她會覺得梅影比那些編織出來的謠言更可怕。

“這一年多,我重回過湘西,還去了臨安,可能因爲我心裡一直有個念頭,覺得梅影與朝廷有關,所以便往這方面去查,竟真的給我查出了一些線索來,”祠堂很黑,陰影重重地壓在兩人身上,江重雪吐露出了一個人的名字:“秦檜。”

周梨深吸了一口氣。

這是一個天下皆知的名字,無數忠臣義士被他構陷至死,亦有無數人慾除他而後快,但尚未有一人得手。

當今聖上信他寵他,他權傾朝野,隻手遮天,代天子行事,欲蓋彌彰。

周梨道:“秦檜與梅影,是有關係的嗎?”

這不難猜測,秦檜居廟堂,位高權重,他想剷除異己,自然會需要像梅影這樣的組織,爲他掃清障礙。

梅影的掌教是慕秋華,這麼說來,慕秋華竟然和當朝丞相有所勾結。

“還不清楚,”江重雪道:“我能查到的,僅僅是秦檜必定和梅影脫不了干係。現在你還覺得,官府和武林,是各自爲政的嗎?”

周梨無言。

秦檜權傾天下,而梅影染指武林,雙管齊下,梅影可以爲秦檜做上一切見不得光的事,而秦檜,自然許他們富貴厚祿,名利雙收。

到時官府武林,自成一體。

從黑暗中伸出來的那一隻手,欲要遮蓋白日青天。

“你說你去了臨安,”周梨擡頭,“又怎麼會在機關城?”

“我就是在臨安遇到了梅影的人,就是那胖子和瘦子,”江重雪說:“當時我在臨安也查不到什麼新的線索了,見無進展,剛好又遇到他們,乾脆一路跟蹤他們,我也不知他們竟然是到機關城魯家來的。在魯家待了幾日,我發現魯家不太尋常,所以留下來一探究竟。”

周梨想起了方纔聽到的話,告訴江重雪之後,江重雪沉吟:“千機圖?”

“是,”她點頭,“你聽說過嗎?”

“當然,”江重雪道:“傳聞幾百年前,機關術之祖,也就是魯家先祖公輸班,留下一本關於機關術的秘籍,裡面記載了公輸班一生的心血,凡得此書者,就能造出天下首屈一指的機關。此書就名爲千機圖,不過,這只是傳言而已,反正我不信,魯家若真有這樣的書,恐怕早已獨樹一幟,江湖上豈會還有其他研究機關術的門派。”

“魯有風也是這樣說的,不過梅影似乎不信。”周梨想到了什麼,忽然道:“楚墨白也在那間屋子裡。”

江重雪微微變了臉色,這麼多年,聽到這個名字,仍是禁不住情緒變化,他冷笑:“他是梅影的人,與梅影在一起,又有什麼奇怪的。”

周梨搖頭,“他不是。”

江重雪挑起眉梢。

小樓出事的時候,江重雪還在浮生閣療傷,他下山是一年多後的事了,那時候江湖上的傳言早已把楚墨白認定是梅影的人。

周梨便將當初在小樓發生的所有事一一道出。

江重雪聽完之後,閉口不答。

周梨看着他纖長的眼睫毛,“你怪我揭穿慕秋華,幫了楚墨白嗎?”

江重雪怪道:“你和那個人又無冤仇,我怪你做什麼?”

周梨笑了笑。他曾說過一點也不希望她來分擔他的仇恨,他一直說到做到。

她道:“可是,兩年前,他忽然失蹤了。現在怎麼會和梅影的人在一起。”

“不知道,”江重雪皺了皺眉,好像不願意在這個人身上浪費口舌,“我兩天前到魯家的時候,他已經在了,並且和梅影混在了一起。”

他忽然執起周梨的手,“跟我來,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