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

風颳得猛烈,山河海嘯一般,牆頭高豎的旗幟翻飛。

知府看着憑空出現的援兵,一個個皆着白裳,玉冠挽發,手持長劍,一應而來,瞬息之間就改變了雙方的走勢。那些人劍氣空靈,衣服上有淺淺蓮花印,是小樓標誌。

“你就是知府嗎?”

他應聲回頭,看到一人通身着白,手中一柄月白色長劍,煥煥如冰釋。他猛然想起這便是兵器譜上排名第二的朔月劍,他依着這人腰間的錦帶往上看去,發覺這人眉眼清冷,薄脣抿成一線。

知府怔怔點頭:“不錯,我正是。”

“五日前小樓曾給大人送來一封書信,告訴大人警覺金人偷襲,大人爲何不嚴陣以待?”

他口乾舌燥,答不上話來,只說了一句本官,在這人異常清冽的眼神下六神無主。

此人便是楚墨白。

知府想起關於這人的種種傳言,說他是武學奇才,百年難遇,性情超凡絕倫高潔出塵。說他二十歲練成武林絕學,天下絕無僅有。

知府聽他慢慢道:“如果大人能早做準備,也不會像今日這般,傷了那麼多無辜性命。”

他麪皮漲紅,何曾被孺子訓過,這人沒有一官半職,雖然厲害但在他眼裡也不過一介武夫罷了,他口不擇言:“閣下既知有金人作亂,爲何不早早來到自行砍殺了他們,你那信箋並無官印,本官如何能信?”

楚墨白揚了下嘴角,“信上並無官印,卻有小樓蓮花圖騰,大人沒有看到嗎?”

知府啞口無言。

開國之端,小樓的第一任掌門曾與宋太、祖並肩征戰,故小樓初立時,太、祖賜朔月劍和丹書鐵券,並命以蓮花爲圖騰,凡見蓮花印記,當與官印無異。只不過天子更替,百年之後,武林與朝廷各自爲政,沒人再將小樓放在心上。

楚墨白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又忽然放遠了視線,“大人去收拾殘局罷。”

知府往下一看,談話間,金人竟已四分五裂。知府震驚,驚恐地盯了一眼楚墨白,看到他在灰霾中清心寡慾的臉。

這些江湖人忒可怕。

知府無暇多想,匆匆下了城樓。

其實這些金賊說到底都是些烏合之衆,連這些烏合之衆都打不過,純屬朝廷兵馬不良。

楚墨白正想着,迎面有刀氣,他擡頭,看到一抹扎眼的紅,轉眼已到他面前。

他足尖一點,縱身疾退,一隻左腳懸空,右腳立在那面大鼓上。他站得高,狂風灌滿衣袖,眉眼裡醞出一點探究,待看到對方手裡的大刀,認了出來:“金錯刀。”

他過目不忘,自然記得這刀,也記得持此刀的人是江心骨,他曾和江心骨動過手。

江重雪持刀飛來,耍出平生最精湛的一路流金刀法,身姿完美得尋不出半點破綻。

楚墨白右手從長袖裡滑了出來,手腕一翻,裹挾鋒銳之氣。

楚墨白伸出了手卻並不是去拔劍,四周煙塵滾滾,幾乎將他們覆蓋。待濃煙退去,楚墨白的手夾住了江重雪的刀。

兩根細長的手指,中間一道刀刃。下一刻他指節輕敲了一下刀面,金錯刀彷彿被巨力所擊,極速甩了出去,幾乎要脫手。

江重雪只得雙手持刀,卻仍被這股柔力帶出三丈之遠,從高空墜落下去,衣袖卷着狂風。

“少堂主!”葉火飛身抱住他,他落在葉火的懷裡,吐出一口血,用手拭掉後,葉火低下頭聽清他口中的話,“春風渡……楚墨白的春風渡……”

周梨大驚,跌跌撞撞地朝他撲過來,捧住他的臉。

遠處葉水突然一喊,葉火擡起頭,看到周圍的小樓人馬正朝他們逼近,許是看到了方纔江重雪竟敢對他們掌門出手。

士卒也是看到江重雪幾人相助他們打退金人的,左右爲難。武林中事他們府衙中人還是不便插手,於是默默後退。

葉火冷笑一聲,抹了把臉上汗漿,他兩臂各自夾起江重雪和周梨,臂力驚人,把他們扔上了馬背,“你們先走,我與妹妹斷後。”

手掌一拍馬屁股,蹄子瞬間昂起。

葉水把鴛鴦鉞脫手一飛,劈開了城門,駿馬攜裹着兩人飛奔而出,後面的小樓弟子很快追去。

江重雪壓着體內紊亂的氣血,緊緊拽住繮繩。他沒有往小金刀堂跑,而是折去了一個相反的方向。他不想暴露小金刀堂的位置,連累了還守在小金刀堂裡的弟子們。

周梨抱他抱得極緊,不知跑了多久,終於聽不到後面追趕的聲音了,正要鬆一口氣,江重雪身子一晃,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周梨想要抱住他,但她力氣小,反而被他的重量帶落在地。兩人骨碌着一滾,撞到一棵樹下。

她渾身劇痛,爬起來後連忙去看江重雪。

氣息微不可聞,拍他的臉也無知覺,她嚇得手心冰涼,猛地扯開了他的衣襟,看到了被他藏在內襯口袋裡的一隻金釉色窄口細瓶。

這是昔年金刀堂的療傷聖藥,江重雪一直貼身帶着。周梨從裡面倒出一顆丹藥,手忙腳亂地給他吞下,看到他還能吞嚥,她心中悲喜交加。

春風渡厲害之處,在於傷人無形,楚墨白只用了兩成功力,江重雪不至身死,但奇經八脈均已被震傷。周梨給他服下的丹藥勉強護住了他的心脈,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拖上馬背,喘了好久的氣之後,纔有精力看向四周。

此地荒蕪,前不着村後不着店,沿路只有稀疏幾株枯木。她又急又累,心中又擔憂葉家兄妹是否脫身,擡頭時看到天邊烏雲迅速吞掉了清明的天空。

一場暴雨就在眼前。

周梨連忙扯過繮繩,千辛萬苦地尋到了一間破廟之後,她把馬系在樹上,再把江重雪拖進廟裡,想躲過這一夜再上路。

廟中燒着一個火堆,有三四個歇腳的路人,在周梨踏進去時齊齊地把頭擡起,注目這兩個少年人。

周梨擇了個無人的角落安置江重雪,不時地去探他的氣息。一個書生看她瘦小可憐,心生同情,向她招手,要她來烤火。她道了謝,把江重雪一起挪到火堆旁。

書生把柴草送進火堆,覷了一眼昏迷的江重雪,“小妹妹,這是你哥哥?”

周梨點頭。這書生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起他們的身世,周梨疲倦至極,又心緒不佳,不欲與他說話,但見他並無惡意,只好硬着頭皮告訴他,家鄉地震,壓死了父母,自己與哥哥一同逃了出來,流落在外,沒想到哥哥幾日前得了重病,她正要帶哥哥去一座大城尋個好大夫治病。

她有氣無力,聲音囁嚅。

書生連連嘆息,去歲年末多地地震,害的多少人家破人亡。

他拿出點隨身的乾糧並着一壺清水給周梨,周梨自從與江重雪一起行走江湖,便比以前更加警惕,不輕易受人東西,可眼下她實在飢腸轆轆,管不得這許多,謝過之後先餵給江重雪,只剩下一點點才狼吞虎嚥地塞下自己的肚子。

“慢點,慢點吃。”書生熱心,人不錯。廟中餘者聽他與周梨說話,偶投過一叢目光,光線昏昧,神情看不大清。

當晚,昏天黑地,大雨果然如傾。雨絲裹挾欺人寒風,耳邊滾過驚雷,在窗戶紙上亮起的閃電劈開黑洞洞的夜色。

柴草燒光,火堆已經滅了。失了唯一的光線來源,廟裡烏壓壓一片。周梨抱着江重雪的頭,在響雷時瘦弱的肩膀輕輕一縮。

沒過多久,廟外響起紛沓馬蹄,幾匹快馬冒着悽風苦雨向這邊疾馳。廟中人皆被這聲響驚動,探頭探腦地從破窗張望。快馬臨近破廟,聽見策馬者長吁,停了下來。周梨佝僂着身子,把臉貼在江重雪的額頭上,畏懼地發抖。

來的也許是小樓人馬。

廟門驟然大開,四襲黑影如鬼怪出現,黑袍蓋頭,帶進一身的風雨清寒,袍角佔着雨水撲簌簌地往下落,五官漫漶不清。見廟中太暗,其中一人屈指一彈,佛像前的殘燭炸開光華,幽幽亮起。

衆人噤若寒蟬,莫敢出聲。

周梨反鬆了口氣,不是小樓中人。小樓的人白衣襟袖,仙氣渺渺,這幾個人卻戾氣深重,壓得本就窄小的廟宇更加透不過氣。

豆大的光暈把黑暗衝開,那四人進來後也不與人說話,黑色袍子把他們從頭到尾都遮的嚴嚴實實。周梨看到其中一人的手指從寬袖裡伸出,指若蔥白,逗弄着佛前燭火,那燭火扭曲成千變萬化的姿態,一時變成了花,一時又變成了鳥。她揉了揉眼睛,以爲自己看錯,那人卻已不動聲色地收了手。

周梨偷偷打量他們,沒一會兒,就覺出了奇怪。

這幾人一聲不吭,肢體上卻有微妙的動作,譬如偏頭,揚眉,有時還擡手,微笑看向同伴。就好像他們在用一種只有彼此才懂的方式進行交流。發現了這怪處之後周梨心驚膽戰,不敢再看他們,只覺這四人陰沉詭譎,很是畏人。她低下頭,驚喜地發現江重雪竟睜開了眼睛,不由脫口喊了一聲:“重雪哥哥。”

江重雪雙眼半睜,死死盯着那四人的背影。

“沒想到那些金人這麼不濟事,三兩下就被小樓給收拾了。”

“就是,虧得我們還辛辛苦苦教他們怎麼攻進城去,壞了我看好戲的興致。”

“你們可曾看見那楚墨白?”

“看見了。果然好功夫。”

“看見了!真想與他交手!”

“看見了。果然好俊。”一聲嬌笑。

“未染,你又看上那小子了?”

“呸,關你屁事,老不死的。”

“你們莫打趣了。”

“哈哈,我看最在意那個楚墨白的人明明是伏阿你嘛。”

“洛、小、花。”

“……行行行,當我沒說。”

話語到這裡便結束了,被周梨的一聲:“重雪哥哥。”給打斷。

四人旋即噤聲,那個生就了一雙妙手的女子偏過臉來朝周梨這廂一看,約莫是看到了她懷裡的江重雪,江重雪容貌出衆,即便面色失血看上去了無生氣,卻無傷大雅,反而添了些許素淨,勾的那女子鮮紅的嘴角微翹,一看之下捨不得撇開視線了。江重雪與她對視了一眼,再度合上了雙目,經絡中才剛凝起的內息又悄然散去。

這四人用的是傳音入密的武功,江重雪醒來時感受到他們浮動的氣息變化,運起身上殘餘的內力正好聽到了這幾句對話。

雨勢瓢潑,鋪天蓋地。廟中一陣寂靜,裡面的人大多睏倦入睡,就連那四襲黑袍也默不作聲地各自打坐,候着這場大雨過去。

周梨也累及閉目,休息了只一會兒,卻被窸窣的動靜驚醒。她一向淺眠,今夜又是雨聲淅瀝,朦朧間一個陌生氣息行到身畔,她頂着倦意睜開眼睛,看到一個鶉衣百結瘦得皮包骨頭的男子正伸手探向江重雪的衣襟,往裡面摸索,見什麼都沒摸着,不由氣餒。

周梨霎時清醒,猛地攥住那人的手腕,那人料定了她一個小姑娘無甚力氣,惡狠狠地擠眉弄眼,暗示周梨敢說話就對她不客氣。

周梨不怕他,在遇到江重雪之前,她就經常與潑皮無賴搶食吃,她用力地把他的手腕掐出紅斑來,喊道:“你幹什麼,放手!”

這一喊把其他人都喊醒,那人見沒偷到東西,還被識破了,粗脖子紅眼睛的,嗆聲:“我偏不放,你能拿我怎麼樣!”

有人皺眉,卻也不願惹事。

還是書生上前怒道:“你這人好生無賴,小丫頭的東西也搶,要不要臉?”

那人呸了一聲,甩手就把書生撂倒在地,看這架勢還是練過一招半式的。他發了狠地把目光一掃,唬得旁人更不敢上前,有了這效果,他也不裝模作樣了,見這死人一樣的小子身無長物,銀子必定是帶在這小丫頭身上,便明目張膽地撲向周梨。

周梨使出了渾身力氣掙扎,那人咬牙切齒,一腳就往江重雪身上踹去,她撲到江重雪身上護住他,那人是下了死手的,一腳踹得周梨全身都痛。

“哎呀,還好沒踹到美人,要是把美人踹壞了,你當真罪該萬死了。”正待去踹第二腳,卻不想聽到這句話。

佛前的燭光中,黑袍的女子行動妖嬈,一雙流轉美目,瞳孔很大,佔據了大半個眼眶,擠得眼白甚少。

那無賴被她擾了步調,一個蹌踉,站穩了,見是個柔弱女子,還敢多管閒事,寬大的手掌就往她臉上招呼。

他出手很快,算準了她的位置,可一掌下去,卻不知被什麼晃了眼,手掌落空。但他力道用了出去又收不回來,整個人直接撲了地。

不知是誰,看他摔個狗吃屎,十分給面子地撲哧一笑。

周梨頭暈眼花,看到一雙繡工精緻的黑色長靴,並着行走間浮動如雲的袍角來到自己面前。視線慢慢的清明瞭,她纔看清袍子上用細密的紅線縫了一圈的梅花。

好香。周梨的鼻子裡鑽進一陣陣的香氣。這女子身上不知擦了什麼粉,好生的香。

同時,背後的無賴從地上狼狽地爬起來,口中罵罵咧咧。

周梨看到這女子不緊不慢地斜過身子,又從寬袖裡伸出了那隻修長漂亮的手,先前是逗弄燭火,此刻向着那男子拂了一拂,然後微笑,笑聲中三分陰邪七分森冷。

與她一起的那三名同伴,一個擡起頭來,露出一張蒼老的臉,表情戲謔得很。一個用手打個哈欠,無聊地數地上的螞蟻。一個閉目打坐,天塌下來他也不會睜眼。

那無賴嘴巴里的罵聲戛然終止,呆呆地愣了一會兒之後,突然發了瘋似的東撞西闖。

衆人驚恐地看他手舞足蹈地發瘋,然後往佛前一撞,一聲悶響,不動了。

一陣難捱的靜默,書生壯膽走過去,拍拍他肩膀,然後一低頭,看見燭臺插進了他的脖子,一注血流從他開了瓢的頸邊淌落。

死……死了。書生嚇得臉色發白,退開了一丈遠。衆人倒抽一口涼氣。

周梨很清楚地看到,那人並非不小心撞上燭臺的,而是衝着燭臺衝過去的。

即是說,那人是自殺。她一口氣吊在喉嚨裡,眼見那女子蹲下身子,保養得宜的手要去摸江重雪的臉,她抱住江重雪的頭,驚恐地躲開。女子掩脣輕笑。

周梨忙道:“我哥哥身染重病,這位姐姐切莫碰他,小心被傳染。”

“哥哥?”柳葉眉輕擡,塗得煞紅的脣向上挑了挑,低聲笑說:“是情郎吧。這麼漂亮的情郎,換了我,我也捨不得人碰。”

同伴這時喚她:“未染。”

“做什麼?”她生氣地轉頭。

“雨停了。”

雨的確停了,被大雨滌盪過的空氣簌簌發寒,外面還是黑夜,伸手不見五指,檐上還有淅淅瀝瀝的雨線向下墜落,驟雨初歇。那四人從廟裡走出去,騎上了快馬,身影很快沒入夜色。走在末尾的女子上馬前頓了頓腳,手指一翻,一不明物在半空打了個旋,穩穩落在屍體的肩背上。

一朵石頭做成的梅花。

周梨盯着那梅花看了半晌,再回頭時,四匹馬已絕塵而去。

徒剩了廟中諸人,個個惶恐,不知該作何反應。

有人第一次見死人,腿骨打飄,餘下幾個面色凝重,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聲音漏進周梨耳朵。

“這死了人……該報官的吧。”

“報官?他死的莫名其妙,現在當官的有幾個好人,萬一把這禍事推在我們身上,該怎生是好?”

書生思索片刻,嘆道:“埋了吧。”

大家交換幾下目光,同意了這個法子。

這死屍雖瘦骨嶙峋,但人一旦死了,就有了一股千斤墜力。幾人費勁地把這屍體擡到廟後,就地掩埋,各自腹誹:自作孽,不可活,還要累他們挖地掘土的,白花這把力氣。

這人死狀悽慘,還瞪着眼珠子,脖子上的傷像豁了口的碗。泥土蓋上了臉,總算把這雙朝天望的眼睛遮住了。

做完這苦差事,天邊泛了白。

幾人都有要事在身,沒想到避個雨,避出了這等怪事,都心驚膽戰,天色亮了,也不及與人道別,趕緊收拾了包袱,各自踏上各自的路。

書生走到周梨身邊,安慰了她幾句,周梨就趁機向他打聽最近的城鎮在哪裡,江重雪的傷等不得,他需要大夫。書生給她指了條向東的路,怕她迷路,還好心地畫了張簡易的地圖給她。

周梨道謝之後,拽緊這地圖,摸了摸江重雪的面頰,牽起繮繩,迎着破曉的光輝,走上了向東的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