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 霽月終是渾渾噩噩的走出房間,青陽深重的看她一眼,便轉身囑託葉闌代他好好照顧霽月, 他須得去見一見鳳舞。鳳舞自打從南國皇陵裡出來後, 整個人都變得甚是不同尋常, 不論他怎樣追問都不肯說。
要霽兒親手殺了鳳雲一事雖是無比艱難, 但是爲了天下大計, 依着霽兒的性子,亦並非完全不能下手。可是今日裡霽兒的表現,分明有些過火。想要問清霽兒到底是因了什麼, 自是沒有可能。只能揪着鳳舞好好套一套,但願再這樣的關鍵時刻, 鳳舞能夠將他是鳳凰仙子半邊翅膀的身份丟一丟。
青陽那一抹蒼白消失在客棧的時候, 霽月方纔收斂了臉上難得扯起的笑意, 身子軟軟的跌坐在椅子上。葉闌靜靜地看着,亦不知說些什麼。末了, 終是開口坦言道:“霽月姑娘,仍有一事……”
霽月聞言仰起頭,呆呆的看着他。
葉闌微微抿脣,只覺得喉頭乾澀。他素來知曉這女子的堅韌冷冽,同樣清楚所有過往裡她並不曾虧欠過誰, 更加不必虧欠過蒼罹, 現如今, 他的全盤計劃卻是要她親手殺了養育她多年的師父。他心知自己自月離離去青韶逝去後變得心事殘忍狠絕, 但這確然是唯一的法子, 如此,只得緩緩開口道:“午時我與姑娘所談事項, 須得瞞着蒼罹。至於各種因由……”
“我懂!”霽月驟然打斷他,微頓,忽的展顏一笑道:“葉闌先生可否陪我喝幾杯酒?”說罷,已是不等葉闌的回覆便顧自向外走去,一邊悠悠道:“我還素未喝過酒,不知是不是果然如人們說得那般酒可消愁呢!”
“霽月姑娘……”葉闌長嘆一聲,終是疾步追了上去。不過是前一刻,還有人囑咐了他要他代他照顧好霽月,這會兒她便要借酒消愁了。葉闌撫額嘆息,一路追下樓,卻見霽月已經與小二要了兩壇酒抱了滿懷向上走來。
葉闌瞧着,只來得及暗自嘟囔一聲“這差事我就不該接”,便是迎上去打霽月手中接過那兩壇酒,葉闌雖是並非酗酒之人,聞見那酒香,卻還是曉得這酒大抵是這間小店的陳釀好酒了,好歹不枉霽月生平第一次打算喝個酩酊大醉。
開始時,霽月仍是一杯一杯復一杯緩緩地倒,到最後卻是捧起酒罈往嘴裡灌。葉闌靜靜的瞧着,知曉阻攔無用,只得默默祈禱青陽還是莫要太快回來得好,不然的話瞧見霽月在他的照料到醉成瘋婆子的模樣,不知道會癲狂成怎般模樣?想到這一處,葉闌不禁冒出層層冷汗。
“霽月姑娘,這果然是你第一次喝酒嗎?”葉闌突兀的開口,心底也不大明瞭輾轉萬千最後卻落了這麼一句話。他着實不知說些什麼,尤其,眼前這女子已是醉眼迷離的模樣。
霽月微微眯着眼,單手將那隻酒罈抱了滿懷,另一隻手又是撫着垂下來的長髮,整個人皆是趴在桌上,仰臉瞧一眼葉闌,復又垂下眼眸,呵呵笑道:“第一次?不不!不是第一次了,我記得小時候,我同翩躚覺着新奇,略嚐了一口呢?”
葉闌凝見她癡傻的笑容,忽又覺得此般真實的霽月,青陽委實不該錯過了呢?這般想着,已是附和着霽月的高度,同她一般趴下來,雙臂交疊墊在下巴上,眼眸亮晶晶的問道:“你那時品嚐,覺得這酒可是好喝?”
“不好喝!”霽月不滿的嘟囔,蒼白的臉頰緊貼着酒罈面上,“特別辣。不過這次的不知道是不是被小二哥添了水了,竟然一點味道也沒有。”說罷,又是端起酒罈往嘴巴里灌。
葉闌見她果如喝水一般毫無顧忌,不禁有些懷疑自個的嗅覺。當下便端過一杯酒放在脣邊輕啜,這酒極是正常,唯一不妥的怕是霽月的心事了。她心中太苦,方纔覺得這酒不能醉人吧!
兩壇飲罷,霽月依是覺得頭腦清醒,站起身意欲回自己房間的時候,腳步一個踉蹌險些跌倒,葉闌眼明手快的上來扶住她。霽月甩開他的手,伸出食指晃悠悠的指着他,閉着眼一字一句道:“我知道……我答應你了,葉闌,你的計劃真是完美!完美!”說罷,便是身形不穩的走了出去。
葉闌凝着她的背影,她一直戴着這麼一張平凡無奇的麪皮,卻是半分不妨礙他在這一刻想起她那張絕美的臉頰。
“霽月姑娘!”葉闌忽的開口喚住她,“你可以拒絕的,這本就和你無關。”若有相關,不過是剛巧蒼罹心心念唸的記掛着你,鳳雲又是你的師父。
霽月身形一頓,終是一句話不再多說的離去。
那一晚,比往常任何一天都要漫長,霽月安靜地躺在牀上,不吵不鬧,唯有眼淚順着眼角不停歇的流下,一直到她昏昏沉沉的睡去,覺着枕邊冰涼。最終,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霽月乍然睜開眼,卻又在一瞬間恢復平靜淡然。這一覺許是睡得不太長久,甚而看着外面漆黑的光景,便曉得最多不過過了一兩個時辰罷。只是,這一場大醉酩酊到底讓她如願。葉闌的話每一句都很有道理,她無法拒絕,這一場醉夢,也不過是她想要逃避,不去面對。是在多久之前呢?久到她尚未是吉小月的時候,她就已經做好了生死不計的準備。可如今總歸是不同了。她不過將將知道蒼罹的心裡是有她的,她原先那副破爛不堪的身子如今也是無恙,卻還是要接受宿命的安排。
天知道,她有多希望在那一刻她多希望青陽哥哥能蠻橫霸道的替她將此事攬下。可是沒有,青陽哥哥心底素來只有她,況且,她的願望亦是讓蒼罹的天下安穩。
霽月一手撕掉臉上的假面,推開門便望見葉闌目光焦灼的等待着,眼見着她出來,除卻眸光一閃而逝的驚豔,便是急促道:“霽月姑娘,你須得隨我回錦城。”
“現在?”霽月靜靜地瞧着他。
葉闌點點頭,“我已經留了一個人,只待青陽回來便可再去錦城找我們。”
“我隨你去。”霽月淡淡道,始終都是一張面無表情的臉頰。
末了,葉闌依是不得不提醒道:“還請霽月姑娘戴上那張假面吧!”這樣一張絕世無雙的臉,縱是現在消瘦太多,連帶着臉頰都顯得分外尖刻,可這並不妨礙任何人在人羣中一眼瞧見她。
霽月不及錯愕,便是沉默無言的將那張假面戴上。她既是已然答應了他,那便事事聽由他的安排好了。
策馬飛奔去錦城的路上,霽月方纔曉得,葉闌的計劃果然是要提前開始了。只因,她那位師父實在不安分的緊,方纔自陰暗無光的地牢裡出來,便率領三百巫師聚與錦城。尤爲緊要的卻是那三百巫師全數化作平常男女混跡在人們中間,葉闌此番帶她趕去,便是要在南宮蒼罹下令禁城之後首先找到鳳雲的下落。
可抵達之後,霽月方纔發現,事情遠遠出乎了他們的預料。
城已封果然不假,但那卻是因了風雲一人孤傲的立在城外,她端坐於馬車山,仰臉望着城牆上的一干將士,眸光盡是不屑癡然。
是了,這是她一人的兵臨城下。南宮蒼罹卻需千萬將士來抵擋。鳳雲悠悠一笑,忽然覺着這一戰過後,不論勝負,她都可以無憾了。
那一日,霽兒在漢霄大殿上沒了呼吸,她眼見着南宮蒼罹眸光渙散,整個人彷彿死掉一般。她卻是覺得心口疼痛的厲害,全不似想象的報復過後的暢快。這一次,她一手養大的霽兒難得活了過來,她再是不想將所有賭注壓在霽兒一人身上。這一回,她要南宮華笙的兒子畢生流離,要他們將這天下弄得破碎不堪。這一戰,不論輸贏,與南宮蒼罹而言都是重傷。鳳雲第一回覺得,人生甚是完滿。
霽月同葉闌在將將靠近鳳雲的時候勒住繮繩,霽月與葉闌對視一眼,便自懷中取出一早準備好的假面細細地貼在臉上。
霽月下馬後便衝鳳雲緩緩走去,及至走近了方纔垂下頭淡淡地喚了一聲“主人”。
“你怎的來了?”鳳雲微微擰眉,不過一瞬又是明瞭一笑,凝向霽月的目光卻是倏地和善起來,衝她招招手,“來吧霽兒,坐我旁邊來,看一看這個你最愛的男子到底值不值得你愛。”
霽月半分也不驚訝鳳雲能夠頃刻間將她認出來,她們距離如此近,認出她實在平常。葉闌這一番心思要瞞過的卻是城樓上的衆人。霽月死而復生落在天下人的眼裡或許並沒什麼,可是南宮蒼罹對待霽月的心思,是葉闌半分也不敢作爲賭注的。如此,只得瞞着,才能讓霽月安安穩穩的呆在鳳雲身邊一時半刻。葉闌委實不敢保證,如若蒼罹知道霽月活過來了,不曉得會不會頃刻孤身衝出城門只爲了看她一眼。
霽月在鳳雲身旁坐下,擡眸凝向城樓上最中央的男子,距離太遠,她委實看不清那人的樣貌。只覺得,是他吧!應是他吧!
“師父,霽月今日來便是來取你的性命的。”霽月微微側身,緩緩開口。
“呃?”鳳雲略有驚詫,微頓,卻又微微一笑道:“隨時恭候,反正我這副身子活沒甚意思了,倒不如死了乾淨。”
那你爲何不能安安穩穩的,非要禍害蒼生呢?
霽月蹙眉盯着鳳雲,終是沒能問出口。她雖是從不曾如此深切地恨過一個人,卻也略略曉得其中心意。師父她看不得南宮華笙的兒子過得好,大抵同她望見綠兒被南宮蒼罹懲罰時可以靜靜看着是一個道理。雖是一命抵一命,可綠兒到底是害了她腹中孩兒,她唯一恨過的也只有她了。
霽月再轉眼,已不能望見遙遠地方站立的葉闌。他所料果然不錯,能夠被鳳雲允許靜靜呆在她身邊的唯有她一個人。只他卻還是料錯了一件事,那便是與鳳雲坦言她是來殺她的並沒有刺激到她心內的挑戰。師父她只是覺着無謂。
城內大亂前,鳳雲悠悠的轉過身,凝着霽月面上的假面,忽而道:“霽兒,你這張臉選得可是真好。硃砂,確然是這一刻唯一可以出現在我身邊的人了。”
霽月垂下眼瞼,暗道,如此玲瓏剔透的那個人卻不是她。她更加做不到在極爲痛苦的時候還能夠準備好硃砂往日裡的一切裝束,連帶着簡單束起的髮髻亦是一般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