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雙洛十五歲情竇初開, 戀上了一個異族男子。
雙洛的娘是武館館主的女兒,繡花縫紉一概不會,大字也不識一個, 倒是會些花拳繡腿, 做得一手好菜, 嫁給米店掌櫃雙洛的爹也算得上門當戶對, 只是將女兒雙洛養成了野丫頭, 成天往城外山野裡鑽。
那天是她及笄,母親頗爲慎重的替她綰髮,玉簪冰涼尖利的一頭劃過頭皮, 讓雙洛心裡小小的嘆息了一下。
是啊,她還記得鄰家姐姐及笄之後, 就再沒有出來跟她玩耍過了, 每每就是端一把椅子坐在窗前, 癡癡的看着外面,偶爾有年少風流的男子路過, 臉頰還會微微泛紅。
楚雙洛不由一個冷戰,她可不要這樣,隔壁家小二狗子還欠她三記長拳,還有……
“媽媽,我想出城看芒花……”楚雙洛頗爲討好的看着自己的母親。
“雙洛, 不要胡鬧!你都十五歲了!”父親的聲音從裡面傳來, 伴隨着噼裡啪啦的算盤珠子的聲音。
我哪有胡鬧!雙洛心裡悄悄頂嘴, 然後朝門邊做了個鬼臉, 再回頭扯起了母親的袖子。
她知道自己剛纔的一切動作都落在自己母親的眼裡, 卻並不害怕,她的母親跟別人家的不一樣, 一般人不會答應的事情,孃親卻可能會同意。想到這裡,她提了提自己長長的裙裾,仰頭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
果然,母親同意了,只是在她出門的時候略微遲疑的喚了她一聲。
“媽媽?”什麼事?
母親欲言又止,最後只說:“你好好玩……”
如果那一天,她不出門,或許就永遠不會跟這個男人有交集,二十歲的楚雙洛看着身邊安穩熟睡的男子,這般想着。
儘管他笑嘻嘻一臉無害地宣稱自己名叫祁慎,雙洛還是第一眼就辨出他不是個華族人,那樣深刻的眉眼,剛毅的臉型輪廓,沒有半點像雙洛平日裡在學堂見過的少年郎。只是那時候的她心思全在男子懷裡大束的管芒花上,於是搖着一頭幾乎鬆散的髮髻漫不經心的問道:“你在哪摘的這麼好的花?”
男子笑而不語,只是默默走到她面前,猛地將花遞到她的鼻尖下面。
楚雙洛先是嚇了一跳,緊接着臉上一紅,奪了花急急向後跳開幾步:“你這人怎麼……”
“我怎麼你了呢?”男子歪了歪頭,大笑起來,笑聲清脆爽朗。
楚雙洛被他深褐色的眼睛看着心裡發慌,轉身,一刻不停,落荒而逃。
真是個登徒子!
楚雙洛想起自己在學堂外面偷聽到的這個詞語,狠狠地扣在那個外族人頭上。
可是,那樣爽朗的笑聲,已經在她心裡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了。
於是第二天,楚雙洛有鬼使神差的來到老地方,那個叫祁慎的男子居然也在,正盤腿坐在百年老樟樹粗壯的樹枝上,嘴邊叼了根狗尾巴草,口裡哼着調子奇怪的曲子。
曲調很悲傷,帶着淡淡的無奈,從來不喜歡聽曲的楚雙洛居然從裡面聽出了幾分惆悵跟孤單。
“你是穆族人嗎?”雙洛的認知中,除了大周,外族似乎就只有北穆了,於是這樣問道。
男子回頭看她,露齒一笑,臉上原本的陰鬱一掃而空,他好整以暇的側過身來,斜眼看着雙洛,褐色的眸子裡流轉着難以言喻的情緒。
“呀!你來了!”他對雙洛的問句不置可否,只是悠閒的打招呼。
楚雙洛眯眼看了看他落腳的地方,低頭動作利落的挽起裙腳,撈起袖子,三下五除二輕鬆爬上了樹,動作靈活的像一隻小猴子,待到她爬到祁慎身邊時,好笑的發現後者居然露出了呆滯的表情來。
“你剛纔哼的是什麼歌?真是好聽。”
祁慎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她身後,像是確認他確實坐穩後,輕輕吐出幾個字:“這是很久很久以前草原上的牧歌。”
“草原啊!我爹爹以前帶我去過呢……”雙洛立刻露出驕傲的神情,還有很多很多的嚮往:“我喜歡那裡的風,還有好多好多的牛啊羊的。”
“哦?你喜歡?”祁慎不動聲色的重複着,誘導眼前的女孩說的更多。
雙洛用力點頭:“可惜打戰了,我去不了啦!”
她憤恨看着北方,學着周遭大人慣有的腔調:“該死的北穆人,沒一個安好心的!”
祁慎先是一愣,然後爆出一陣誇張而爽朗的笑聲,在老樟樹的樹枝上前俯後仰。這樣子自顧自笑完一陣後,他才很配合的仔某人怒目之下露出惋惜的表情:“真是可惜啊,你看不到草原了!”
“所以我才討厭打戰啊!因爲打戰,我爹爹都不能出門,不能給我帶好玩的東西了!”楚雙洛細數起自己的遺憾,那些鑲着漂亮寶石的彎刀,散發着誘人香味的酥油跟奶酪,還有牛角製成的號角。
“是這樣啊……”祁慎附和着她的話,心裡卻尋思,看,這就是一個小姑娘眼裡的戰爭。而自己爲此厭惡煩惱糾結不清又是爲了什麼?
“你還不懂戰爭!”他突然脫口而出。
楚雙洛理所當然的白了他一眼:“我當然不懂,我昨天才十五歲!”
“是嗎?我以爲你才十二三歲啊!”祁慎不以爲然的揶揄道,以此化解剛纔一時衝動造成的尷尬。
他原以爲依着這個小姑娘的性子,絕對會火冒三丈,結果後者卻只是嘆了口氣,雙手托腮:“我也想啊……長大真不好!”
她苦着臉指了指自己:“要穿這麼麻煩的裙子,要梳這麼難看的髮髻,還要嫁人!”
祁慎幾乎大笑,強自鎮定道:“你要嫁人?”
雙洛長嘆一口氣:“是啊,一個月以後。”孃親昨天晚上跟她開誠佈公,男方是城裡最有錢的白家。
祁慎的嘴脣輕輕抿了下:“恭喜啦!”心裡卻在感慨,這麼個孩子,怎麼就要嫁人呢?大周人的做法真是難以理解。他對眼前女孩身穿嫁衣的形象想象不能。
“有什麼好恭喜的啊!”雙洛再次送上白眼,而後握拳:“在出嫁之前我要狠狠地玩!”
祁慎眯起眼睛看着她稚氣未脫的臉龐,伸手撥開自己額前的碎髮,朝雙洛露出自己潔白的八顆牙齒:“也好,我姑且陪你好了!”
雙洛冷嗤,似乎厭倦了一直呆在樹上,雙手一撐就跳到地上,拍拍手,一臉挑釁:“你行嗎?”
祁慎收回下意識伸出去護她的手,繼續笑,對她的問句不置可否:“丫頭,你叫什麼?”
“楚雙洛!”雙洛得意洋洋道:“這是定城最有學問的先生給我取的名字,楚雁西逐雙江月,湘雲北斷洛城山。”
“是個好名字。”祁慎這般說道。
一個月後,楚雙洛未能如期出嫁,白府的少爺實在病的太厲害了,還沒等到新娘子進門,就一命嗚呼,楚雙洛先是替那個未曾謀面的夫君掉了幾顆同情淚,接着就想起自己再次恢復自由身,便沒心沒肺的跑去城外見祁慎了。
“丫頭,現在有個很好的詞語形容你啦!”祁慎總是在老地方等她,每次都是在雙洛來之前來,在雙洛走之後走,行蹤成迷,楚雙洛先前也對此好奇了一段時間,還故意假裝回家,又偷偷跟過去尾隨其後,卻總是會被莫名其妙的甩開,失敗幾次後,她很聽話的不再跟蹤。
“什麼詞?”雙洛學着他的樣子眯眼,叉腰等他狗嘴吐象牙。
“寡婦。”祁慎躺在樹下咬着狗尾巴草淡淡說道。
雙洛火冒三丈,脫了鞋就朝他扔去:“別人說我剋夫我也就認了,你這狗嘴果真……”說着說着眼淚就出來了。
祁慎本來是在開玩笑,沒想到這麼容易就將她惹哭了,連忙一躍而起,急忙扶住雙洛顫抖的雙肩,看着她紅紅的眼睛,紅紅的鼻頭,輕輕嘆了一口氣。
“心情不好就在家窩幾天,幹嘛還要出來?”
“我心情不好,當然要出來。”她移開眼睛:“今天白家少爺下葬,我偷偷跟過去看了,居然……”
她頓了頓,有些難以開口:“居然還是個孩子,好像才十歲……”
楚雙洛在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撲到了祁慎懷裡,發抖:“我眼睜睜看着他的棺材被埋進土裡,我爹孃從來沒告訴我,從來沒告訴我……”
她很難受,不知道是因爲那個年輕的生命,還是爲了自己。
祁慎沉默,對事情的來龍去脈一片瞭然,他的手指安撫的劃過雙洛緊繃的脊背,最後停留在她的臉頰。
如果在北穆,你會好過得多……他很想這樣說,話到嘴邊卻生生嚥了下去,他想起了昨天夜裡的軍事會議。
兩個月後,圍攻定城。
他收斂心神,溫柔的替懷裡的小女孩子順着頭髮,替她擦去眼淚,然後在溼漉漉的臉頰上輕輕印上一個吻:“我只好再多陪你兩個月啦!”
楚雙洛滿臉通紅,卻不知道是哭的,還是羞的。
是啊!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愛上一個只認識了三個月的男人,十七歲的楚雙洛這樣子對若寧說着,兩個人哼着遠古流傳的牧歌,趕着牛羊在草原上放牧,遠處天際厚實的戰雲絲毫沒能影響她們的幸福。
後來發生的事情雙洛並不是很清楚,她本來就是個沒心沒肺活着的女孩子,尤其是在白家少爺死後,連自己的父母都變得陌生,日子渾渾噩噩,帶着對戰爭的恐懼,緩慢又殘忍的向前推移。
直到三個月後的某一天,雙洛再一次偷跑出城,卻沒有看見祁慎,那時候已經是冬季,枯黃的芒草被大雪壓的嚴嚴實實一片白茫茫,沒有任何蹤跡,就像是他們兩個,之間其實並沒有聯繫。
雙洛覺得自己快要被失望淹沒,或許,是比失望更加難以讓人忍受的情緒,直到太陽落山後,她才失魂落魄的走回家,靠近城牆時,突然愣住。
白幡,滿城的白幡。
是啊……她隱隱聽爹爹說過,北穆人已經兵臨城下,不許她在去城外玩耍了,可是那還是昨天晚上的事情啊……今天怎麼就……
那時候的雙洛還小,並不懂的什麼是民族的氣節,皇朝的尊嚴,只是一路行來,看着滿街的白旗,縮頭畏尾的平民跟趾高氣揚的北穆軍人格外刺目。
定城,這個她從小生活的城市正在鐵蹄之下苦苦□□。
一種無言的悲慟迅速攥住了雙洛的心,定城被居住在這裡的人們背叛了,如同她被祁慎背叛一樣,毫無預兆,瞬間天崩地裂。
“雙洛,你這孩子怎麼纔回來!媽媽急死了!”母親老遠就奔了出來,警惕的瞪了幾眼不遠處神情曖昧的北穆兵,用力將雙洛抱進懷裡,聲音裡是雙洛從未聽過的驚慌失措。
“媽媽……”雙洛鼻子發酸,啞聲喚道,接着被母親更緊的抱住。
“外面不太平,雙洛,在家裡好好呆着,知道嗎?”
“恩……”
“媽媽……”
“恩?”
“北穆人一直都要呆在定城了嗎?”
母親沉默,然後輕輕撥順雙洛鬆散的髮髻,低沉而慎重的說道:“定城從來不會落到北穆人手裡。”
媽媽,你不知道,定城最終還是落在了北穆人手裡,以極其慘烈的方式。二十歲的楚雙洛以慎親王妃的身份路過定城的時候,看着不知名的義士滿含殺氣釘在馬車窗邊的羽箭時,心裡這樣念着。
那時候,鋒利的箭尖擦過她的臉頰,留下了淺淺的一道血痕,
不痛,不痛,心更痛。
楚雙洛並不知道,後來載入史冊的慶應十年冬天的那場屠殺究竟是何時開始的,她只記得半夜裡迷迷糊糊的被母親搖醒,手忙腳亂的穿上衣服就被拉拽着朝南門跑去,一路上濃煙滾滾,入目的盡是火光跟廢墟,入耳的全是女人孩子的尖叫跟哭聲。
還有猙獰的笑聲。
白雪似乎混雜着某些粘滑的液體,踩上去感覺十分不好,雙洛一路跌跌撞撞的被逃難的人羣擁擠着,爹孃在上一個轉角時就不見了,鞋也掉了,赤腳踩在冰涼的地上,刺痛。她下意識低頭,一股強大的不適感猛烈的衝擊着她的心臟,滿地的血……
雙腳一下子就軟了下來,楚雙洛在滿是鮮血的雪地裡連滾帶爬,剛開始還有噁心的感覺,看多了,就麻木了,只是再也站不起來,什麼都不敢多想,心裡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一定要逃出去。
這滿城的惡鬼!
楚雙洛被三個北穆士兵圍了起來,他們帶着一樣的□□,相互間交換着意味不明的眼神,然後將目光落在雙洛的身上。那種眼神,讓雙洛噁心的想吐,神經緊繃着,被恐懼跟厭惡凌遲。
雙洛側過頭去,不願意再承受這樣的目光,而就在側頭的瞬間,她恨不得自己即刻瞎掉,爹孃支離破碎的屍體就那樣躺在不遠處,雙眼圓睜着,看着漆黑的天空,無聲控訴。
有什麼東西突然崩斷,雙洛沙啞的喉嚨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猛的朝其中一人撞去,手裡尖利的玉簪稍微一滯後刺入了對方的胸膛,發出極輕微的一聲“噗”,這一番動作費盡了雙洛所有的力氣,連簪子都拔不出來,她大口喘着氣,放棄的閉上了眼睛,她知道接下來等待她的是什麼,可是,已經無能爲力了。
馬蹄聲,刀出鞘的聲音,還有沉聲的喝問,雙洛迷迷糊糊睜開眼,入目的卻是月下的兩個騎馬的身影,對峙着。
她□□一聲,爬坐起來,發現自己安然無恙,而身邊卻多了好幾具北穆人的屍體,有人救了她。
誰?
她定睛看向月下的騎士,其中一個一身青袍,手持銀劍,髮絲一絲不苟的盤在烏木簪子上,月下的面容清俊不凡,很是年輕。
而另一個……
雙洛緊緊用手捂住自己的心口,跌跌撞撞的站起身,直直看着那個人,褐甲白馬,長刀染血,跟今夜她遇見的任何一個北穆人一般的裝束。
“不要這樣看我……”祁慎輕聲哀求着,眼中是雙洛讀不懂的情緒,悲傷而無奈。
等待他的卻是長劍,青袍俠士策馬過來,劍指他的喉管,祁慎心中一凜,橫刀抵擋,坐下的白馬厲聲嘶鳴,原來那俠士不過是虛晃一招,目標卻是他的坐騎。下一刻,俠士已經回馬到雙洛身邊,朝她伸出手來。
“跟我走。”俠士的聲音冷靜低沉,讓雙洛下意識伸出手,被他拉上了馬。
“雙洛!”祁慎一邊憤恨不甘的強行控制自己的坐騎,一邊朝她大吼。
楚雙洛只是冷冷看他一眼,便縮回了俠士的懷裡。
對於那一場屠殺,雙洛並不知道該恨誰,恨輕易投降的守將?恨不甘失城的義軍?恨不願意成爲亡國奴而反抗的平民?恨毫無人性的北穆士兵?
雙洛全都恨,這恨意清晰地從心口蔓延開來,滲透進她的靈魂,當自己害怕的縮在那個青袍俠士懷裡出城的時候,當她親眼目睹了整場殺戮後,很多東西都被改變了。
那個一身褐甲的高大身影連同他手裡的鋼刀,一同扭曲成楚雙洛最不願意面對的夢魘。
爸爸……媽媽……爸爸……媽媽……
難以言喻的悲傷像是一把剪刀,將她的靈魂剪的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