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番外六 前生今世(上)

楚雙洛十五歲情竇初開, 戀上了一個異族男子。

雙洛的娘是武館館主的女兒,繡花縫紉一概不會,大字也不識一個, 倒是會些花拳繡腿, 做得一手好菜, 嫁給米店掌櫃雙洛的爹也算得上門當戶對, 只是將女兒雙洛養成了野丫頭, 成天往城外山野裡鑽。

那天是她及笄,母親頗爲慎重的替她綰髮,玉簪冰涼尖利的一頭劃過頭皮, 讓雙洛心裡小小的嘆息了一下。

是啊,她還記得鄰家姐姐及笄之後, 就再沒有出來跟她玩耍過了, 每每就是端一把椅子坐在窗前, 癡癡的看着外面,偶爾有年少風流的男子路過, 臉頰還會微微泛紅。

楚雙洛不由一個冷戰,她可不要這樣,隔壁家小二狗子還欠她三記長拳,還有……

“媽媽,我想出城看芒花……”楚雙洛頗爲討好的看着自己的母親。

“雙洛, 不要胡鬧!你都十五歲了!”父親的聲音從裡面傳來, 伴隨着噼裡啪啦的算盤珠子的聲音。

我哪有胡鬧!雙洛心裡悄悄頂嘴, 然後朝門邊做了個鬼臉, 再回頭扯起了母親的袖子。

她知道自己剛纔的一切動作都落在自己母親的眼裡, 卻並不害怕,她的母親跟別人家的不一樣, 一般人不會答應的事情,孃親卻可能會同意。想到這裡,她提了提自己長長的裙裾,仰頭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

果然,母親同意了,只是在她出門的時候略微遲疑的喚了她一聲。

“媽媽?”什麼事?

母親欲言又止,最後只說:“你好好玩……”

如果那一天,她不出門,或許就永遠不會跟這個男人有交集,二十歲的楚雙洛看着身邊安穩熟睡的男子,這般想着。

儘管他笑嘻嘻一臉無害地宣稱自己名叫祁慎,雙洛還是第一眼就辨出他不是個華族人,那樣深刻的眉眼,剛毅的臉型輪廓,沒有半點像雙洛平日裡在學堂見過的少年郎。只是那時候的她心思全在男子懷裡大束的管芒花上,於是搖着一頭幾乎鬆散的髮髻漫不經心的問道:“你在哪摘的這麼好的花?”

男子笑而不語,只是默默走到她面前,猛地將花遞到她的鼻尖下面。

楚雙洛先是嚇了一跳,緊接着臉上一紅,奪了花急急向後跳開幾步:“你這人怎麼……”

“我怎麼你了呢?”男子歪了歪頭,大笑起來,笑聲清脆爽朗。

楚雙洛被他深褐色的眼睛看着心裡發慌,轉身,一刻不停,落荒而逃。

真是個登徒子!

楚雙洛想起自己在學堂外面偷聽到的這個詞語,狠狠地扣在那個外族人頭上。

可是,那樣爽朗的笑聲,已經在她心裡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了。

於是第二天,楚雙洛有鬼使神差的來到老地方,那個叫祁慎的男子居然也在,正盤腿坐在百年老樟樹粗壯的樹枝上,嘴邊叼了根狗尾巴草,口裡哼着調子奇怪的曲子。

曲調很悲傷,帶着淡淡的無奈,從來不喜歡聽曲的楚雙洛居然從裡面聽出了幾分惆悵跟孤單。

“你是穆族人嗎?”雙洛的認知中,除了大周,外族似乎就只有北穆了,於是這樣問道。

男子回頭看她,露齒一笑,臉上原本的陰鬱一掃而空,他好整以暇的側過身來,斜眼看着雙洛,褐色的眸子裡流轉着難以言喻的情緒。

“呀!你來了!”他對雙洛的問句不置可否,只是悠閒的打招呼。

楚雙洛眯眼看了看他落腳的地方,低頭動作利落的挽起裙腳,撈起袖子,三下五除二輕鬆爬上了樹,動作靈活的像一隻小猴子,待到她爬到祁慎身邊時,好笑的發現後者居然露出了呆滯的表情來。

“你剛纔哼的是什麼歌?真是好聽。”

祁慎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她身後,像是確認他確實坐穩後,輕輕吐出幾個字:“這是很久很久以前草原上的牧歌。”

“草原啊!我爹爹以前帶我去過呢……”雙洛立刻露出驕傲的神情,還有很多很多的嚮往:“我喜歡那裡的風,還有好多好多的牛啊羊的。”

“哦?你喜歡?”祁慎不動聲色的重複着,誘導眼前的女孩說的更多。

雙洛用力點頭:“可惜打戰了,我去不了啦!”

她憤恨看着北方,學着周遭大人慣有的腔調:“該死的北穆人,沒一個安好心的!”

祁慎先是一愣,然後爆出一陣誇張而爽朗的笑聲,在老樟樹的樹枝上前俯後仰。這樣子自顧自笑完一陣後,他才很配合的仔某人怒目之下露出惋惜的表情:“真是可惜啊,你看不到草原了!”

“所以我才討厭打戰啊!因爲打戰,我爹爹都不能出門,不能給我帶好玩的東西了!”楚雙洛細數起自己的遺憾,那些鑲着漂亮寶石的彎刀,散發着誘人香味的酥油跟奶酪,還有牛角製成的號角。

“是這樣啊……”祁慎附和着她的話,心裡卻尋思,看,這就是一個小姑娘眼裡的戰爭。而自己爲此厭惡煩惱糾結不清又是爲了什麼?

“你還不懂戰爭!”他突然脫口而出。

楚雙洛理所當然的白了他一眼:“我當然不懂,我昨天才十五歲!”

“是嗎?我以爲你才十二三歲啊!”祁慎不以爲然的揶揄道,以此化解剛纔一時衝動造成的尷尬。

他原以爲依着這個小姑娘的性子,絕對會火冒三丈,結果後者卻只是嘆了口氣,雙手托腮:“我也想啊……長大真不好!”

她苦着臉指了指自己:“要穿這麼麻煩的裙子,要梳這麼難看的髮髻,還要嫁人!”

祁慎幾乎大笑,強自鎮定道:“你要嫁人?”

雙洛長嘆一口氣:“是啊,一個月以後。”孃親昨天晚上跟她開誠佈公,男方是城裡最有錢的白家。

祁慎的嘴脣輕輕抿了下:“恭喜啦!”心裡卻在感慨,這麼個孩子,怎麼就要嫁人呢?大周人的做法真是難以理解。他對眼前女孩身穿嫁衣的形象想象不能。

“有什麼好恭喜的啊!”雙洛再次送上白眼,而後握拳:“在出嫁之前我要狠狠地玩!”

祁慎眯起眼睛看着她稚氣未脫的臉龐,伸手撥開自己額前的碎髮,朝雙洛露出自己潔白的八顆牙齒:“也好,我姑且陪你好了!”

雙洛冷嗤,似乎厭倦了一直呆在樹上,雙手一撐就跳到地上,拍拍手,一臉挑釁:“你行嗎?”

祁慎收回下意識伸出去護她的手,繼續笑,對她的問句不置可否:“丫頭,你叫什麼?”

“楚雙洛!”雙洛得意洋洋道:“這是定城最有學問的先生給我取的名字,楚雁西逐雙江月,湘雲北斷洛城山。”

“是個好名字。”祁慎這般說道。

一個月後,楚雙洛未能如期出嫁,白府的少爺實在病的太厲害了,還沒等到新娘子進門,就一命嗚呼,楚雙洛先是替那個未曾謀面的夫君掉了幾顆同情淚,接着就想起自己再次恢復自由身,便沒心沒肺的跑去城外見祁慎了。

“丫頭,現在有個很好的詞語形容你啦!”祁慎總是在老地方等她,每次都是在雙洛來之前來,在雙洛走之後走,行蹤成迷,楚雙洛先前也對此好奇了一段時間,還故意假裝回家,又偷偷跟過去尾隨其後,卻總是會被莫名其妙的甩開,失敗幾次後,她很聽話的不再跟蹤。

“什麼詞?”雙洛學着他的樣子眯眼,叉腰等他狗嘴吐象牙。

“寡婦。”祁慎躺在樹下咬着狗尾巴草淡淡說道。

雙洛火冒三丈,脫了鞋就朝他扔去:“別人說我剋夫我也就認了,你這狗嘴果真……”說着說着眼淚就出來了。

祁慎本來是在開玩笑,沒想到這麼容易就將她惹哭了,連忙一躍而起,急忙扶住雙洛顫抖的雙肩,看着她紅紅的眼睛,紅紅的鼻頭,輕輕嘆了一口氣。

“心情不好就在家窩幾天,幹嘛還要出來?”

“我心情不好,當然要出來。”她移開眼睛:“今天白家少爺下葬,我偷偷跟過去看了,居然……”

她頓了頓,有些難以開口:“居然還是個孩子,好像才十歲……”

楚雙洛在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撲到了祁慎懷裡,發抖:“我眼睜睜看着他的棺材被埋進土裡,我爹孃從來沒告訴我,從來沒告訴我……”

她很難受,不知道是因爲那個年輕的生命,還是爲了自己。

祁慎沉默,對事情的來龍去脈一片瞭然,他的手指安撫的劃過雙洛緊繃的脊背,最後停留在她的臉頰。

如果在北穆,你會好過得多……他很想這樣說,話到嘴邊卻生生嚥了下去,他想起了昨天夜裡的軍事會議。

兩個月後,圍攻定城。

他收斂心神,溫柔的替懷裡的小女孩子順着頭髮,替她擦去眼淚,然後在溼漉漉的臉頰上輕輕印上一個吻:“我只好再多陪你兩個月啦!”

楚雙洛滿臉通紅,卻不知道是哭的,還是羞的。

是啊!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愛上一個只認識了三個月的男人,十七歲的楚雙洛這樣子對若寧說着,兩個人哼着遠古流傳的牧歌,趕着牛羊在草原上放牧,遠處天際厚實的戰雲絲毫沒能影響她們的幸福。

後來發生的事情雙洛並不是很清楚,她本來就是個沒心沒肺活着的女孩子,尤其是在白家少爺死後,連自己的父母都變得陌生,日子渾渾噩噩,帶着對戰爭的恐懼,緩慢又殘忍的向前推移。

直到三個月後的某一天,雙洛再一次偷跑出城,卻沒有看見祁慎,那時候已經是冬季,枯黃的芒草被大雪壓的嚴嚴實實一片白茫茫,沒有任何蹤跡,就像是他們兩個,之間其實並沒有聯繫。

雙洛覺得自己快要被失望淹沒,或許,是比失望更加難以讓人忍受的情緒,直到太陽落山後,她才失魂落魄的走回家,靠近城牆時,突然愣住。

白幡,滿城的白幡。

是啊……她隱隱聽爹爹說過,北穆人已經兵臨城下,不許她在去城外玩耍了,可是那還是昨天晚上的事情啊……今天怎麼就……

那時候的雙洛還小,並不懂的什麼是民族的氣節,皇朝的尊嚴,只是一路行來,看着滿街的白旗,縮頭畏尾的平民跟趾高氣揚的北穆軍人格外刺目。

定城,這個她從小生活的城市正在鐵蹄之下苦苦□□。

一種無言的悲慟迅速攥住了雙洛的心,定城被居住在這裡的人們背叛了,如同她被祁慎背叛一樣,毫無預兆,瞬間天崩地裂。

“雙洛,你這孩子怎麼纔回來!媽媽急死了!”母親老遠就奔了出來,警惕的瞪了幾眼不遠處神情曖昧的北穆兵,用力將雙洛抱進懷裡,聲音裡是雙洛從未聽過的驚慌失措。

“媽媽……”雙洛鼻子發酸,啞聲喚道,接着被母親更緊的抱住。

“外面不太平,雙洛,在家裡好好呆着,知道嗎?”

“恩……”

“媽媽……”

“恩?”

“北穆人一直都要呆在定城了嗎?”

母親沉默,然後輕輕撥順雙洛鬆散的髮髻,低沉而慎重的說道:“定城從來不會落到北穆人手裡。”

媽媽,你不知道,定城最終還是落在了北穆人手裡,以極其慘烈的方式。二十歲的楚雙洛以慎親王妃的身份路過定城的時候,看着不知名的義士滿含殺氣釘在馬車窗邊的羽箭時,心裡這樣念着。

那時候,鋒利的箭尖擦過她的臉頰,留下了淺淺的一道血痕,

不痛,不痛,心更痛。

楚雙洛並不知道,後來載入史冊的慶應十年冬天的那場屠殺究竟是何時開始的,她只記得半夜裡迷迷糊糊的被母親搖醒,手忙腳亂的穿上衣服就被拉拽着朝南門跑去,一路上濃煙滾滾,入目的盡是火光跟廢墟,入耳的全是女人孩子的尖叫跟哭聲。

還有猙獰的笑聲。

白雪似乎混雜着某些粘滑的液體,踩上去感覺十分不好,雙洛一路跌跌撞撞的被逃難的人羣擁擠着,爹孃在上一個轉角時就不見了,鞋也掉了,赤腳踩在冰涼的地上,刺痛。她下意識低頭,一股強大的不適感猛烈的衝擊着她的心臟,滿地的血……

雙腳一下子就軟了下來,楚雙洛在滿是鮮血的雪地裡連滾帶爬,剛開始還有噁心的感覺,看多了,就麻木了,只是再也站不起來,什麼都不敢多想,心裡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一定要逃出去。

這滿城的惡鬼!

楚雙洛被三個北穆士兵圍了起來,他們帶着一樣的□□,相互間交換着意味不明的眼神,然後將目光落在雙洛的身上。那種眼神,讓雙洛噁心的想吐,神經緊繃着,被恐懼跟厭惡凌遲。

雙洛側過頭去,不願意再承受這樣的目光,而就在側頭的瞬間,她恨不得自己即刻瞎掉,爹孃支離破碎的屍體就那樣躺在不遠處,雙眼圓睜着,看着漆黑的天空,無聲控訴。

有什麼東西突然崩斷,雙洛沙啞的喉嚨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猛的朝其中一人撞去,手裡尖利的玉簪稍微一滯後刺入了對方的胸膛,發出極輕微的一聲“噗”,這一番動作費盡了雙洛所有的力氣,連簪子都拔不出來,她大口喘着氣,放棄的閉上了眼睛,她知道接下來等待她的是什麼,可是,已經無能爲力了。

馬蹄聲,刀出鞘的聲音,還有沉聲的喝問,雙洛迷迷糊糊睜開眼,入目的卻是月下的兩個騎馬的身影,對峙着。

她□□一聲,爬坐起來,發現自己安然無恙,而身邊卻多了好幾具北穆人的屍體,有人救了她。

誰?

她定睛看向月下的騎士,其中一個一身青袍,手持銀劍,髮絲一絲不苟的盤在烏木簪子上,月下的面容清俊不凡,很是年輕。

而另一個……

雙洛緊緊用手捂住自己的心口,跌跌撞撞的站起身,直直看着那個人,褐甲白馬,長刀染血,跟今夜她遇見的任何一個北穆人一般的裝束。

“不要這樣看我……”祁慎輕聲哀求着,眼中是雙洛讀不懂的情緒,悲傷而無奈。

等待他的卻是長劍,青袍俠士策馬過來,劍指他的喉管,祁慎心中一凜,橫刀抵擋,坐下的白馬厲聲嘶鳴,原來那俠士不過是虛晃一招,目標卻是他的坐騎。下一刻,俠士已經回馬到雙洛身邊,朝她伸出手來。

“跟我走。”俠士的聲音冷靜低沉,讓雙洛下意識伸出手,被他拉上了馬。

“雙洛!”祁慎一邊憤恨不甘的強行控制自己的坐騎,一邊朝她大吼。

楚雙洛只是冷冷看他一眼,便縮回了俠士的懷裡。

對於那一場屠殺,雙洛並不知道該恨誰,恨輕易投降的守將?恨不甘失城的義軍?恨不願意成爲亡國奴而反抗的平民?恨毫無人性的北穆士兵?

雙洛全都恨,這恨意清晰地從心口蔓延開來,滲透進她的靈魂,當自己害怕的縮在那個青袍俠士懷裡出城的時候,當她親眼目睹了整場殺戮後,很多東西都被改變了。

那個一身褐甲的高大身影連同他手裡的鋼刀,一同扭曲成楚雙洛最不願意面對的夢魘。

爸爸……媽媽……爸爸……媽媽……

難以言喻的悲傷像是一把剪刀,將她的靈魂剪的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