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永安公主的隊伍剛剛駐馬城下, 重傷初愈的盤迦玉已經領着鳳羽營的高級將領們迎了出來,永安公主立於馬上,不動聲色的掃了眼既然破敗不堪的城牆, 環視一週, 最後將目光停留在了盤迦玉的身上, 面色稍緩, 下了馬, 虛扶了一把盤迦玉。
盤迦玉就勢站起來,雙眼怔怔看着永安公主,隱隱已現紅色, 梗嚥着剛要開口,卻被永安公主擡手製止, 後者上前一步, 雙手撫上她的肩, 柔聲道:“你受苦了。”
盤迦玉悶聲搖頭,後退一步, 側身向永安公主讓出一條路,高聲說道:“殿下,井陘關我們守住了,沒有丟掉一寸土地!”
她微側着身子,負手而立, 北方四月乾燥微涼的春風颳過她的皮膚, 將她明黃色的戰袍揚了起來, 跟大紅的披風映襯着, 就似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一般。
是的, 她們守住了井陘關,在主帥缺失羣龍無首的緊要關頭, 硬是靠着幾千鳳羽營硬生生扛住了北穆人的攻擊,甚至跟城外突圍的高靜餘部在城門下打了個漂亮的夾擊戰,生吞掉北穆三千精銳。
同樣的,她們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七千鳳羽營僅餘四千,半餘重傷,即使是永安公主一再強調要保存好的槍騎兵亦折損了三分之一,還有,楚雙洛……
盤迦玉長長吐出一口氣,注意到軍中並沒有文墨的身影,不由有些疑惑,但也不便多問,只是沉默的跟隨公主走進了闊別許久的井陘關。
由於北穆人的調虎離山聲東擊西,永安公主南下並沒有遇到像樣的抵抗,加上井陘關將大部分主力吸引了過去,反而讓她藉此時間跟機會將南部的防線跟駐軍做了一次整合,怯戰的,貪賄的,剋扣士兵的,軍事能力平庸的將領不管派系全部撤掉,算是進行了一次大換血。
儘管朝中天子對她此番舉動依然頗有微詞,但是礙於自己的身家性命還要仰仗這位皇姐庇護,居然硬是一聲不吭,但是對於駐守定城的吳修遠部,態度已經涼薄了許多,軍餉開始拖延,糧草物資的質量也是一降再降。再加上永安公主整頓軍務的時候不可避免的要對當地吏治開刀,亦觸動了部分權臣的利益,終於,在北穆人南下的勢頭稍緩的時候,朝中文武,又一次勢成水火。
同仇敵愾成了一個美好的願景。
“楚雙洛的事情,我會找機會跟聖上上表請功,追封官爵的,你不要太過憂慮。”回到自己日常起居的房間,永安公主稍稍感懷片刻,便摒退衆人,獨留下盤迦玉一人。她走到自己的書桌前,順手撫過上面堆疊整齊的文書軍報,最後手指落在了一方翡翠鎮紙上,鎮紙被雕成了貔貅形態,呲牙瞠目,栩栩如生。
“公主殿下!”盤迦玉心中一凜,僵硬着身子上前幾步,壓低了聲音問道:“雙洛沒有死!”
永安公主面色平淡,只冷冷掃了她一眼:“楊梅的報告你應該看過了,你認爲如何?”
盤迦玉肩頭一震,猛擡眼看着永安公主,深吸好幾口氣,才勉強開口,聲音竟有些沙啞:“我不相信……”雙洛怎麼會死?別的人可能會想到自殺殉國,可是楚雙洛不會,一個有膽量陣前倒戈射殺主帥的女人,怎麼可能什麼都不做的服毒自殺。
她不相信。
她不願意相信。
永安公主放下手裡的翡翠貔貅鎮紙,爲不可查的嘆了口氣,道:“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對於大周來說,楚雙洛必須是一個死人。”
她的語氣轉柔,深邃的眼中漸漸泛出憐憫,似乎也在回憶那個女子的過往。
“她只有死,功過纔好評說,一個井陘關居然是靠着臨陣投敵的叛將多番謀劃才得以保住……文書上不可能這樣記載。”
是的,井陘關之所以得以保住,有一半的功勞在楚雙洛,要不是她派夏恆出城送信,楚鐵鷹的援軍到來時,等待他們的就將是北穆人的火炮,要不是她臨陣擊斃田監軍,給鳳羽營控制戰局的機會,一盤散沙般的井陘關守軍那般混亂的防禦根本不可能撐過一天,更不用說慎親王在這場戰役中的決定作用……永安公主想起這幾日暗部呈上來的關於慎親王近日舉動的密報,心中又是一嘆,尤其是最後這個,對於大周而言,簡直是一個恥辱。
泱泱大國,居然靠一個女人的獻身得以苟且偷生?顏面何存?
所以雙洛必須死。
盤迦玉一聲冷笑,賭氣般偏過頭去:“我真是替雙洛不值。”
永安公主輕笑:“作爲軍人,本來就沒有值不值得事情。”
她話鋒一轉,再一次把玩起手裡的翡翠貔貅,將它在手心翻來倒去,任意施爲:“迦玉,我一向看重你,你不要跟雙洛一般讓我失望啊……”
盤迦玉眉頭微皺,垂首道:“屬下不懂。”
貔貅鎮紙輕輕撞擊在桌面上,發出一聲悶響,永安公主挑眉看着她,似乎有些驚訝:“盤迦玉?”
“殿下!”
盤迦玉直直跪下,雙拳抵在身前。
“殿下一向寡情,”她的眼睛死死盯住膝下深色地板上自己的倒影,“殺伐決斷,藐睨衆生,站在最頂端看着我們,告訴我們應走的道路。”
“我景仰您,甚至模仿您,可是,我知道我永遠沒辦法變成您,因爲我沒法隔斷那些世俗的情感,就像如今,我沒法坐視雙洛身陷敵營。”
“你何以知道?”永安公主突然一笑,問道:“你怎麼知道她還活着?”
盤迦玉朝她一叩首,擡頭說道:“屬下不才,確然還是南瑤在大周的質子,手裡還有些南瑤的勢力,而南瑤在北穆也有自己的情報網。”
“你確認?連我的暗部都只是猜測的事情……”
“不管是否確認,只要有一絲線索,我都不會放棄的。”
“所以你要潛入北穆?”永安公主的聲音裡聽不出絲毫的怒意,卻帶着迫人的重壓。
盤迦玉點點頭,扯出一絲笑:“她用一命換了我們數千人的性命,不去,無以爲報。”
嘩啦!
小巧玲瓏的翡翠貔貅鎮紙終於被脫手擲出,在堅硬的花崗岩地板上彈了兩下,居然未碎,只是咕嚕嚕一路滾到了盤迦玉的手邊,側着身子斜睨着她,依稀竟有些嘲諷的意味。
永安公主霍然起身,將衣袍一攏,快步走到盤迦玉身前:“你可還記得你是誰?”
盤迦玉垂頭不語。
永安公主冷笑:“讓一個南瑤的公主在大周帶兵已經被人詬病,你現在居然還想去北穆,你知不知道身後有多少眼睛看着你,看着我?”
“我知道!”
“知道還要去?”
依舊是沉默。
良久,永安公主嘆了口氣,回身落座,再開口時又是那種平淡的調子:“暫且不說這些,你又如何知道楚雙洛不是真的反了,跟慎親王兩廂勾搭做場戲,順便借這次機會賣我們個人情?”
盤迦玉擡頭,眸中閃着堅定的光芒:“我信她,她不是這種人。”
永安公主偏首,一雙鳳眼一瞬不移的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有些看不懂她一般,搖了搖頭,再一次柔聲問道:“你可想過,就算找回了楚雙洛,她不願跟你回來怎麼辦?”
盤迦玉想也未想:“如果她還活着,怎麼可能不願意跟我回來?”
“你倒是真心信任她!”公主冷笑,再問:“你可想過,就算她願意回來,北穆人如何肯放過她,你們孤身在北穆,又怎麼能過逃脫他們千里追擊?”
“就算你們平安回來了,楚雙洛又如何洗脫罪名,當時臨陣倒戈可是整個井陘關守軍都看見的,還有田監軍的死又怎麼了?”
盤迦玉明澈的雙眸直直跟永安公主對視,裡面滿滿的盡是心意已決的執着,她安靜的聽着永安公主一句一句質問,只是脣角微勾,粲然一笑,滿是自信:“若是做事都考慮這麼瑣碎,我就不是盤迦玉了。”
是的,盤迦玉一向行事張揚果斷,從不瞻前顧後,若是事事思慮再三,必失先機,必失銳意。
永安公主默然許久,如刀一般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似乎在醞釀着,隱忍着,終於,她突然大笑了起來,連連擺手,語氣中隱隱有些頹然。
“很好,一個捨生成仁,一個殺身取義,我如果還攔着,倒說不過去了。”
她伸手,拂過桌案上赤金的鳳令,忽然捉起,擲到盤迦玉面前:“帶着鳳令走,速去速回。”
盤迦玉面露驚喜,心知有了令牌,就可以調動整個大周在北穆潛伏的暗探,連忙撿起令牌收好,然後畢恭畢敬朝永安公主叩了三個頭。
“公主自己也要保重。”
“哼!”永安公主冷冷一哼,背過身去,擺手示意她離開。
而此時的楚雙洛並不知道盤迦玉跟永安公主的這一席對話,若是早點知道盤迦玉打算北上的計劃,她一定不會像現在這般努力的去融入周圍的環境,努力地讓自己成爲北穆的一份子。
或許,就不會有後來的諸多糾葛。
清晨的春風輕揚起柳絮,雙洛重重推開門,有些忐忑的看着守在門外的裕禛,試探道:“如何?”
裕禛雙眼閃過一絲異色,揮了揮手,隨意的讓她轉了一圈,卻不說話。
雙洛被他的神情弄得更加忐忑不安,低頭上下打量了一陣,又回頭詢問的看了看染袖,確認並沒有什麼出笑話的地方方再次轉過頭看向裕禛,半嗔道:“究竟如何?再不說話我就再也不穿了!”
她作勢回房,卻在下一刻被一雙手緊緊從後面摟住,臉頰被連續偷襲,然後裕禛含笑的聲音就在耳邊輕輕傳來,帶着溫熱的鼻息:“沒有人比你更適合這身騎裝。”
雙洛臉微微一紅,垂頭錘他一拳:“胡說!”
裕禛裝模做樣的叫嚷了幾聲,笑呵呵將她轉過來,面朝着自己,有慎重其事的看了看,從天青色靚麗的繡花比甲,到鑲着白狐裘毛邊的收腰短袍,再一路到腿上的帥氣小馬靴,最後頗爲自得的摸摸下巴,說出一句讓雙洛吐血的話:“就是太瘦了!”
廢話!任誰在牀上昏迷十多天,都會瘦的皮包骨的好不好……雙洛想起這幾日的伙食,有點膽寒,她原本對久違的北穆飲食頗有期待的,結果這幾天美食倒是沒落下,卻是屬於一日五頓的養膘餵食法,害得她現在只要一想到與吃掛鉤的事物就油然生出一股噁心來,再好吃的東西到了嘴裡都跟咬棉花沒什麼區別。
真是可惜了那麼多美食啊……
思及此,雙洛恨恨瞪了裕禛一眼,後者似乎猜到她的心思,上前一步,輕輕將她摟住,順勢抱着掂量掂量,在滿意的將她放下。
“我只是想你早日康復……沒有什麼比你的健康更讓我害怕了,雙洛……”他低聲在她耳邊呢喃:“雙洛,我害怕哪天一覺醒來,發現你又一次無聲無息一動不動。”
“我是真的害怕了……”
雙洛任由他抱着,仰着頭看了天空半天,才止住幾乎涌出的眼淚,她想,我真的是將他嚇住了,以往玩世不恭的祁慎,怎麼可能說出這樣露骨的話來?想到這,她的心就開始隱隱作痛,於是更加用力的回抱住他。
“裕禛,我一定要去嗎?”想到接下來要去的地方,饒是雙洛這樣的性子都生出幾絲膽怯,毫無底氣的問道。
裕禛看着她,似乎在嫌棄她的臉色過於蒼白,伸手狠狠拍了拍她的臉頰,漫不經心的點點頭:“恩,聖駕到南都春狩,機會難得。”
“可是,我的身份……”不管裕言是誰,現在楚雙洛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周人。
裕禛朝她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趁機捏住她的臉蛋,不動聲色的吃了一把豆腐,而後迅速放開,躲開雙洛的黑拳,嘻嘻一笑:“我們北穆人才不會去計較什麼出身,你只要跟我去亮個相,就行了。”
“我的婚事,說大能大,可能涉及國威,說小能小,便就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情,你不要被太多包袱。”裕禛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太后很好相處的,不要擔心。”
他如此說本來是想減輕雙洛的壓力,結果沒想到最後一句話一出口,雙洛本來稍微緩和的臉色更加灰敗。裕禛心裡暗叫不好,自從雙洛醒來以後,或許是膽怯,或許是愧疚,或許是自卑,或許是其他的原因,有意無意間,他都一直避免去談論自己的身份問題,雖然雙洛一直沒有問,卻終究還是欠她一個解釋。
他旁觀了雙洛跟文墨的整個糾葛,明白雙洛有時候堪比悶葫蘆的性格,你不說,她不問,表面上似乎可以,卻又有誰能阻止她心裡的胡思亂想呢?有時候,兩人交往中,這樣的隱患可能會釀成大禍。
裕禛思量片刻,輕輕將雙洛攬進屋中,揮退僕役,拉着她在桌邊相對而坐。
“雙洛。”他換上一副一本正經的表情:“我不是故意要隱瞞你的。”
雙洛被他的突然變臉驚了一跳,有些哭笑不得的愣了愣:“隱瞞我什麼?”
裕禛咬了咬牙,難得的欲言又止道:“我……我是北穆慎親王。”
“我知道啊……”雙洛眨了眨眼睛,故意逗他。
裕禛只差抓耳撓腮,萬萬沒想到她是這麼個淡然的反應,最後一臉豁出去的表情:“我還是全招了吧!雖然以前我擔心你知道這些後悔不願意嫁我,現在不管了,摟也摟了,抱也抱了,親也親了,睡也睡了,我纔不怕了!”
雙洛笑吟吟看他這幅賴皮相,心知這不過是他在做心理減壓的說辭,於是雙手輕輕託着下巴,耐心聽講。
“我是慎親王,這名字聽着光鮮亮麗,其實整個北穆上層都知道,這個稱號的背後有多麼尷尬。因爲,當今皇帝是我的堂弟,先皇是我叔叔,我的父親,是曾經的太子,被先皇告發謀逆,負罪自殺。”
“你一定奇怪,爲什麼一個逆臣之子還能加封親王?”
“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爲我的母親,便是當今的太后。”
“另一個原因,則是因爲當今執掌軍權的人,是將我一手帶大的叔叔裕昊。”
“所以,朝廷礙於某些原因,封了我一個慎親王,在南都小有些權利勢力。”
……
裕禛低沉的嗓音將過往一一道來,隻言片語,平實無奇,卻總是讓雙洛察覺到其中夾雜的陰謀血腥跟恐怖,這樣一個從小在宮廷各種勢力的夾縫中求生存的孩子,是怎麼長成現在的裕禛的呢?
雙洛心裡又一次隱隱作痛,最綿軟的一處被狠狠擊中,恨不得現在立刻就將他抱在懷裡。
他的語句儘管平淡無波,可是在她聽來,卻像是一道一道撕開的傷口在滴血。
最後,她伸手,貼住裕禛的薄脣,輕聲一嘆:“不要再說了,我明白的。”
是的,慎親王是什麼人,她很清楚,不需要你再一次往舊日的傷口上撒鹽了。
裕禛靜靜看着她,歪了歪頭,突然笑嘻嘻涎着臉問道:“你答應嫁給我了?”
雙洛失笑,這是不是叫做蹬鼻子上臉?
嫁人……
她還真的沒想過……
裕禛卻一個勁的搖着她的手,像個孩子討要糖果一般嚷道:“答應吧!答應吧……”
雙洛被他煩的沒法,索性將手一抽,起身指着他鼻子,氣勢無比的說道:“妄想靠悲慘身世博取本姑娘同情藉此達到不正當目的,其心可誅!”
裕禛卻撲過來,緊緊摟住她,將脣湊了過來,露出森白的牙齒,威脅道:“再說一遍?”
雙洛眨眨眼,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門外卻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夾雜着清亮的鞭聲跟刀劍撞擊聲。
有人來了!
雙洛心中一凜,趕緊手忙腳亂的推開裕禛,也顧不得其他,連連低頭整理衣服。後者卻是懶洋洋理了理頭髮,打開房門,沒好氣的衝外面喊道:“陛下,你每次來怎麼都不敲門的?”
陛下?!
雙洛倒抽一口冷氣,不是因爲聖駕突臨,而是裕禛這大逆不道的語氣。這哪裡是一個臣子跟皇帝說話該用的語氣,難道自己這一次死去活來將他嚇傻了?
她正等着皇帝的跟班們站出來呵斥裕禛的無禮並做好跟他同甘共苦一起請罪的準備,卻不防聽見一把清脆的聲音笑呵呵說道:“皇兄,朕可不記得進你這裡是要敲門的?該不是因爲來了位美女姐姐你故意改了規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