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洛心下暗驚, 難道是北穆穎皇帝?雖然雙洛早知道這位皇帝於昨日已經入住了位於幽州正東的中都行宮,她卻萬萬沒想到這位九五之尊會親自到了這慎親王府。
看來,慎親王並不如他自己說的, 或者史書上記載的那般在北穆政壇無足輕重。
正胡思亂想着, 面前的厚重木門已經全然被佝僂着身子的太監推開, 尖利的聲音陡然響起:“皇帝陛下駕到!”
伴着這尖利卻不怎麼刺耳的聲音步入的, 則是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小少年, 大概十一、二歲的年紀,正在抽長而顯得瘦弱的身軀緊緊裹在一身火紅滾着白毛邊的錦袍中。少年四平八穩氣勢十足的踱了進來,一偏頭, 那雙猶如水晶般清澈透亮的淺褐色眸子便定在了雙洛身上,璀璨生輝, 隱隱帶着笑意。
他的身後, 跟着躬身禮畢的裕禛。
雙洛被這樣的眼睛看着, 卻沒有生出絲毫的緊張情緒,反而如魚得水般輕輕勾了一個微笑, 垂下頭去,下跪,行禮,三拜九叩。額頭輕輕觸到了冰涼的指尖,還未離開, 便聽得脆生生一聲:“起磕吧!”
雙洛依言起身, 垂首侍立, 心下卻遠遠不如表面般平靜, 她來到這個時空, 還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皇帝,而這位諡號爲穎的皇帝, 因爲生前死後的某些原因,本身在歷史上就帶着頗多的神秘色彩,尤其是剛剛流露出相當的政治天賦便莫名猝死的千古懸案。
她下意識偷眼朝小皇帝看去,正看見他神情興奮地拉着裕禛的手在說着什麼,兄弟兩人並肩把臂坐在臥榻上,言笑晏晏,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一般。也對,算起來,這兩位名義上的堂兄弟,其實更有着同母異父的血緣關係。
他今年就會死去,看着眼前鮮活靈動的少年,雙洛心裡很不合時宜的想着,待到想回憶一下具體的時間時,腦子裡卻只剩下一團濃霧,什麼也想不起來。西王母果真一言九鼎,雙洛現在完全想不起曾經爛熟於心的那些時間事件。雙洛走神回憶的時候,她的眼睛就一直望着前方的兩位,小皇帝似乎感覺到她毫不躲閃的目光,突然轉頭,翩然一笑:“這位就是那位美人姐姐嗎?”
雙洛連忙回神,低身又是一福:“民女楚雙洛。”
“楚雙洛?”小皇帝低聲將她的名字唸了一遍,漆黑透亮的眼珠子轉了轉,扭頭看着裕禛,意有所指道:“坊間傳聞慎親王爲紅顏千里單騎走幽州,閻君坐下將命留,就是爲了這位姐姐嗎?”
裕禛小意一笑,擺擺手:“那都是百姓們牽強附會,不足道也!”
“是嗎?”小皇帝袖着手舒服的靠在軟榻上,微眯起了眼睛問道:“何以皇兄入幽州將近一月都不曾回中都述職?”
他懶洋洋打了個呵欠:“母后在宮中甚是擔憂,連帶身體卻不如前段,皇兄你該當何罪?”
最後一句話,輕飄飄的語調已然轉沉。
這句話說出來,分量頗重,只因對於一個武將來說,裕禛的行爲的確可大可小,往大了說,可以附會到謀逆上面,往小了說,也就是聖上輕飄飄幾句責罰。
雙洛不禁又一次擡眼看向小皇帝,這番四兩撥千斤敲山震虎的話,可不像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能說出來的,難道終究是天家子弟,與衆不同嗎?這樣少年老成的做派,讓她控制不住的想起另一個孩子來,曾幾何時,那個孩子亦是一身紅衣,站在雪地裡,蒼白的臉上始終帶着矜持的淡笑。
白子修……
雙洛袖中的手指緊緊握成拳。
你又在哪了……
裕禛卻絲毫沒有將小皇帝的質問當一回事一般,反而伸手捏了捏小皇帝的臉頰,笑嘻嘻問道:“小小年紀裝什麼大人?這話可是母后教你說的?”
小皇帝迅速垮了臉,擡手擋住裕禛的魔爪,一招以攻爲守,咕嚕滾進了裕禛懷裡,撒嬌道:“不是不是啦……是皇后教的……她說朕要想做一個好皇帝,就要這樣子說話。”
“哼……那個惡毒丫頭的話你不聽也罷!”裕禛嗤之以鼻,伸手輕輕拍了拍懷裡亂拱的孩子。
“但是!”小皇帝從裕禛懷裡小心翼翼探出頭來:“母后真的很擔心,所以讓朕特意來看看是什麼樣的姑娘把皇兄你迷的七葷八素的。”
哦……原來我變成了紅顏禍水了……雙洛自嘲的笑了笑,大着膽子上前一步,笑吟吟問道:“那皇帝陛下可有看仔細了?”
小皇帝雙眼咕嚕嚕又轉了轉,朝她伸出手來,笑道:“美人姐姐朕喜歡,跟朕回宮吧!”
這神情,這眉眼,跟一邊的裕禛居然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一般。
雙洛心裡暗自驚訝。
“叫嫂子!”裕禛恨恨給了他一個爆栗子,後者作勢縮了縮頭,委委屈屈的紅着眼真的喚了聲“嫂子”,逗得雙洛忍不住大笑起來,之前的憂愁了無蹤跡。
卻沒想到小皇帝立刻打蛇隨棍上,笑眯眯朝雙洛張開雙臂,軟綿綿喚了一聲:“嫂子抱……”
哦哦哦哦……
雙洛腦子瞬間糊住,滿心滿意的都是那一聲脆生生的“嫂子抱”,再加上那張脣紅齒白的漂亮臉蛋,下意識的就伸出手去,一雙手堪堪觸到光滑的絲綢,便被另一隻手中途攔截。
裕禛一本正經滿臉擔心的看着雙洛,又看向小皇帝:“雙洛她大病初癒,抱不動你!”
“哦……”小皇帝面露失望,旋即又笑得狡黠,故作大方:“那皇兄你來抱嫂子吧!”
嫂子……誰是你嫂子啊啊!
楚雙洛迷失在美色之中的神志終於回返,回過味來,才發現自己已經被兩兄弟言語間佔了不少便宜。她狠狠瞪了裕禛一眼,趁周圍無人注意時朝他做了個磨牙的動作。後者卻好整以暇,一副儘管放馬過來吧的欠扁表情。
兩人眉來眼去間,小皇帝這纔想起正事,咳了咳,給雙洛賜座,而後一手托腮,側頭看着裕禛:“皇兄,聽說你今日要去圍場?”
裕禛正色回稟:“明日就是陛下春狩,臣下今日便是去查勘各項準備工作的。”
小皇帝一本正經的點點頭,並不說什麼,只是一雙清澈無比的眼睛不停地在裕禛身上掃過來掃過去,那眼神,露骨的並不怎麼靠近的雙洛都看的一清二楚。
就像一隻小狗狗,一邊搖着尾巴,一邊水靈靈看着你,帶我一起帶我一起……
雙洛悄悄看了眼裕禛,後者故作不見,不動如山,眼觀鼻鼻觀心。
小皇帝於是將哀怨的目光轉移到雙洛身上,雙洛連忙苦笑:“陛下,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朕沒有站在圍牆下面啊……”小皇帝眨了眨眼睛:“再說了,在皇兄這裡還有誰敢對朕不利?”
裕禛但笑不語,只伸手輕輕拍拍他的後腦勺,而後搖頭。
雙洛突然默然,這樣的孩子,如果真如他表現出這般純良的話,太后的教育方式就值得商榷了,如果在尋常人家,兄友弟恭固然不錯,而在天家,這般全身心信任他人,是全然不智的。
小皇帝嘟着嘴瞅了他半天,突然泄了氣,沮喪無比長嘆一聲:“也罷,朕不去就是。”
“聖上英明,”裕禛彈了彈手指頭,笑着接道:“明日春狩,陛下一定可以玩的盡興的。”
小皇帝擡了擡眼皮,慎重點頭,道:“卿若是組織得力,甚得朕心,朕便封你做中都的禁軍統領。”
裕禛聞言面色一凜,當即跪下:“謝陛下。”
小皇帝故作矜持的點點頭,示意裕禛起身,而後由一邊的太監扶着站起來,環顧四周,最後衝雙洛一笑:“嫂子明日可一定要到場啊!”
“是。”雙洛恭敬應下,心下卻思量着,皇室對裕禛到底還是頗爲眷顧,居然利用春狩爲藉口給他這麼大一個臺階下,無論如何,只要春狩順利,裕禛以前的行事便到此揭過不提,不罰反賞。
“想不到你們的皇帝是這樣的性子……”
目送小皇帝一行離去,雙洛有意無意的感嘆着。
裕禛回身看着她,神色卻有些嚴肅:“不要擔心,他就是這樣的孩子。”
“爲何?”雙洛脫口問道,她一直以爲,深宮之中長大的孩子,多少都有些心機深沉,年少老成。
“裕家的子弟一向不懂得韜光養晦,”裕禛輕輕垂目,嘆道:“如今我皇叔裕昊攝政,大權在握,如果被他得知本是傀儡的小侄子一點都不好掌控,他會怎麼做?”
“我母后並沒有太多奢求,只想保住她們母子平安,所以從來都是這般教導皇帝,只要越是看起來無害,他就越安全。”
“可是……”雙洛靜靜跟他對視,悄聲說道:“無害到連自保跟辨識危險的能力都沒有,並不是好事。”
裕禛眉頭輕輕皺了皺,顯然也曾想過這個問題,他的笑容多了一絲無奈,伸手握住雙洛的手:“我會保護他,也會保護你。”
“而且……”他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將心中的擔憂說了出來:“雙洛,我原本想處理好這邊的事情後就帶着你去草原隱居,可是……現在不行了……”
“北穆可能要變天了……”
他不想對雙洛有所隱瞞,而且必須要讓她儘快適應北穆的環境,一個人要想自保,就必須對周遭的人事物有充分的認識,這樣才能做出明智的選擇。皇太后既然要讓他來做這個禁軍統領,便意味着不久的將來,中都皇城中會有一次異變,她需要由最可靠的人來維護自己的安全。
“不要緊……”雙洛輕聲表示理解,因爲她知道,就算是去了草原,也是無濟於事的,因爲裕禛是北穆的慎親王,走得再遠,都有回來的一天。因爲他不是那種可以放下骨肉親情的人,只因過於珍惜,所以更加害怕失去。
天啊……自己什麼時候,開始用這樣子的語氣來評價眼前的人了呢?就好像知己一般……
雙洛暗暗訝異,卻並不害怕。
臨出門前,裕禛從染袖手中接過一碗藥,笑意盈盈的捧到雙洛跟前:“喝藥了。”
雙洛心有餘悸的看着黝黑的藥汁,有些退卻,勉強笑問:“可不可以不喝?”
“不行!”裕禛回答的斬釘截鐵:“你身子還沒好全,不喝藥的話,我就不會安心,我不安心,工作就會受影響,工作受影響了,皇上就會怪罪我,皇上怪罪我了,我的日子就不好過,我的日子不好過了,你也會跟着我受苦,你受苦了,我就更加難過……雙洛,你忍心看我難過?”
雙洛二話不說,接過藥碗,無視一邊嘴角抽搐幾乎笑場的染袖,大義凜然的一口氣灌了下去,苦澀的藥汁經過喉嚨一路流下去,逼得她眼淚都流了出來。她狠狠瞪着裕禛,將手裡的藥碗丟了過去,後者卻只是笑呵呵接過,臉上流露出心疼兼放心的神情,看得她心中又是一苦。
其實,她知道,這藥喝下去不會有任何一點作用,不過是裕禛的一點心理安慰,跟西王母的交易已經生效,她每日都能感覺到生命的流失。
我還有不足五年的生命了。
雙洛目送着裕禛離去的背影,心裡這樣想着,怎麼樣才能讓他平淡的接受自己的離開呢?
答案目前無解。
“嘔……”喉間一苦,雙洛下意識偏了偏頭,剛剛喝下去的藥汁盡數吐了出去,還夾雜着一些食物的殘渣跟暗淡的血色。
“小姐!”染袖還未離去,連忙奔過來扶住她。
雙洛勉力擡手示意她噤聲,深吸了一口氣,平復下胸口處的暗流涌動,低聲道:“不要聲張,尤其不要讓你們王爺知道,我不想讓他擔心。”
“可是……”
“染袖,我自有打算!”
“是……”染袖泫然欲泣,點頭應下,的確她也有私心,她很不願意看見自家的王爺爲了這位的健康再次神傷了,明明明眼人都看得出,楚小姐早就已經是油盡燈枯的邊緣。
中午的時候裕禛卻風塵僕僕的衝了回來,見雙洛正在吃午飯,不由分說的一屁股坐到她身邊,搶她手裡的筷子,指指自己的嘴。涎着臉道:“餵我!”
雙洛依言笑眯眯塞了個辣椒進去。
裕禛頓時雙眼通紅,怒視之,然後側過身,勉強將那火辣辣的食物吞下喉嚨。
“王府的廚子都幹什麼去了,不知道病人最忌諱吃這些辛辣的食物了嗎?還不快去換上清淡的。”慎親王爺被捉弄的頗沒面子,開始對下面的人頤指氣使。
雙洛咯咯一笑,連忙攔住:“是我想換換口味的,整日吃那些清湯寡水,我都快受不住了。”
裕禛依言罷手,卻托腮笑眯眯看她半響,緩緩道:“雙洛,我發現你變了好多啊……”
“哦?”雙洛不動聲色的夾了一個蛋餃子,鬆鬆咬了一口。
“恩……可是最近似乎又開始變回去了……”
“啊……”似乎一口咬在了肉餡裡的碎骨頭上。
“雙洛……你最近一點都不主動了……”裕禛煞有其事的指控道,雙洛險些噎住,一邊順氣,一邊暗自琢磨裕禛話中深意,爲什麼突然好好的跟她說這些,是因爲察覺到什麼,還是因爲單純的疑惑。
她的確做不到之前楚雙洛的那種主動哇!
就在她心思千轉之時,裕禛卻悄然轉了話題,挑眉看着滿桌的飯菜摸了摸下巴:“想換口味麼?”
雙洛小意點頭,有些摸不着他的心思。
“晚上我帶你去外面嚐嚐幽州城的頂級菜餚。”裕禛專心致志看着雙洛的筷子:“雙洛,我想讓你名正言順的成爲我的王妃,所以晚上跟我去見一個人。”
“啊?”雙洛再次往自己嘴裡塞了個餃子,這次領悟了,其實你這麼急忙忙回來就是爲了告訴我晚上要帶我出去跟別人吃飯吧?慎親王爺!
其實對於幽州城雙洛並不陌生,尤其是夜幕降臨後,暗色籠罩着整個城市的建築,輪廓朦朧之中,三百年前跟三百年後的城市很容易就重合在一塊,當馬車篤篤踏過光滑的石板鋪就的朱雀大街時,雙洛就有這樣的感覺。
因爲,現在的幽州,便是三百年後的北京,她從小長大的地方。
這時節開的最豔麗的就是海棠,路邊的垂絲海棠在夜的暗影之中張揚怒放,豔麗的色澤在昏黃的燈光下依然華麗妖嬈,釋放出醉人的帶着絲甜味的花香。就在馬車即將轉進一條小巷的時候,雙洛突然示意馬車停下。
“怎麼?不舒服嗎?”裕禛擔憂的問道,夜色中眼眸也變成了深褐色,幽深又柔情。
雙洛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朝他伸出手:“我想下車走一走。”
裕禛看着她蒼白的臉,心一絲一絲開始生痛,於是點點頭:“也好,那酒店就在不遠處,我陪你走過去。”說着回身取了厚實的披風,輕輕替她披上,隨後扶她下車。
下車後雙洛卻不急着走,只是一臉懷念的輕輕踏了踏腳下的石板路,幽州曾經是大周的領土,被北穆佔去後並沒有多做改建,於是道路的風格還是跟大周有些相似,即使是橋墩路界都紋着細膩的吉祥圖案。
雙洛的目光吃力的看着夜色中漸漸模糊的圖案,心中感慨萬千,三百年以後,這些紋路大概就會被那一次爆炸盡數毀去吧……
她又試着走了幾步,停在一個方位,凝神想了想,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
裕禛本來就小心翼翼觀察着她,這時候才一次擔憂的問道:“怎麼呢?”
雙洛卻燦然一笑,轉過頭來,輕輕環住裕禛的腰,倚在他懷裡,輕聲道:“沒什麼,只是感慨造化弄人罷了……”
她所站立的地方,應該就是當年自己安息的地方……
裕禛並不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於是笑了笑,答道:“如果沒有造化弄人,我又怎麼可能遇見你?”
他緊緊擁住雙洛,輕輕嗅着她滿頭已然沾染上海棠清香的青絲,一副心滿意足的神色:“好了,我們該去赴約了。”
“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