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裡的竊竊私語隨風飄進自己的耳朵, 其中不無惡意的譏諷,好在女孩們還懂得貴族的矜持,除了安靜的看戲外, 並沒有其他的動作。雙洛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聽見身後小皇帝有些不安的蹭了蹭椅子。
“嫂子……”
雙洛回頭, 露出一個平和的微笑:“陛下, 我剛纔是在試弓。”
“哦……那你繼續吧!”小皇帝將信將疑的點點頭, 示意她繼續。
“是。”雙洛沉着應道,心裡卻油然生出許多惆悵跟酸楚,再一次將目光停留在自己的手上, 纖細,蒼白, 柔弱, 跟以前的自己面目全非。
以後是要告別弓箭了嗎?
那就給這最後一次一個華麗的表演好了!
雙洛心想着, 手指輕轉,再次握正弓箭, 右手從身後倒提四枝箭矢的鵰翎,將其中一隻搭在了弦上。周圍傳來極輕微的驚呼聲,女孩子們都半驚半疑的看着她的動作。雙洛靜下心神,暗沉一口氣,拉弓, 射箭, 緊接着也不看那支箭的去處, 手指一捻又搭上一支羽箭, 拉弓脫弦, 迅速的又射出一支,如是再三, 四隻羽箭如同流星趕月伴着“繃繃”的弓弦振動的聲音射了出去,四箭連環,一氣呵成。
這四箭連珠射畢,雙洛已耗盡心神,強抑制住胸口的悶痛,反手將弓斜挎回肩,轉身向着小皇帝躬身行禮:“獻醜了。”
這一聲,讓已經目瞪口呆的衆人突然回神衆人,向那邊的柵欄看去,只見柵欄裡面那隻狍子正可憐兮兮的被五枝羽箭圍在了中間,那五隻箭不單單傾斜角度一致,連間距都幾乎完全一樣,跟事先量好了的一般。
“好箭!我輸了!”最先打破沉默的卻是韓薇,這個女孩大方爽朗的將弓一背,走到雙洛面前,沒有絲毫狼狽跟尷尬,仰着頭真心讚歎,語氣里居然還有幾分羨慕:“雙洛姐姐的連珠箭法,就是我叔叔在場也要讚一聲好的!”
剛剛將喉頭涌上來的腥甜嚥下,雙洛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得回她一個微笑,結果不防身後被人一撞,險些將血噴了出來,原來那些圍觀的女孩子這下全涌了過來,要雙洛再射一次。
雙洛苦笑拒絕,笑話,這輩子她都沒法拉弓了。
小皇帝亦是十分高興,拍了拍手,示意侍者呈上一個錦盒,捧到雙洛面前,笑眯眯道:“嫂子好箭法,朕之前還好生捏了把汗,這是這次比試的彩頭,也算是朕的見面禮了。”
說到這,他又極小聲的說道:“母后那邊朕可做不了主,嫂子還需努力!”
這錦盒居然頗重,雙洛小心翼翼接過來,打開,心下一喜,居然是一把手掌大小的□□。
“這是海外來的傳教士進貢的寶貝,可惜沒有合適的子彈。”小皇帝不無惋惜的說道:“也許皇兄那裡可以找得到。”
“陛下放心將這個賞給我?”雙洛心中凜然,擡眸看向小皇帝,要知道這把□□有螺紋有膛線可連發,比目前世上的□□要先進的多,一槍在手,幾乎是所向披靡。
小皇帝淺淺一笑,晶亮的眸子流光飛轉:“朕信得過雙洛啊!在你手中朕很放心。”
輕輕淺淺的一句話,卻讓雙洛心中兀然生出了幾分悲傷跟悵然。她躬身,右手下意識捂住胸口,那裡正在一陣陣的發澀,這樣的孩子,她不想讓他死,一點都不想。
可是穎皇帝不死,北穆就不會內亂,而大周就連苟延殘喘的機會也失去了,歷史的趨勢不會是這樣,至少,她用自己所有生命交換來的趨勢,不會是這樣。
雙洛哀傷的是,自己的犧牲等同於在這個乖巧孩子必死的命運軌跡上重重描了一筆。
比試完後,女孩子們各自散去,有的跟着韓薇等一塊去狩獵,有的則由自家僕役們服侍着去別處休息,雙洛將□□收到腰間,陪着小皇帝靜坐,等候那些狩獵人們的好消息。
這時候,突然有人回稟,說是慎親王率人圍獵住一隻白虎,小皇帝聽後來了興致,即刻喚人備馬,急着前去觀看獵虎。小皇帝的坐騎是一匹模樣漂亮的青驄馬,上面裝飾着華麗的黃金寶石,早有侍者跪在馬前充當馬凳。小皇帝眉頭都不皺一下的踏上去,上馬,回身看向雙洛:“嫂子,跟朕一塊去吧!”
雙洛點頭,已經有人拉來另一匹馬,照樣有人跪在她面前,雙洛愣了愣,開口道:“你退下,我可以自己上去。”
那位侍者顯然很是驚訝,居然不合規矩的擡頭看了她一眼,那張看起來不過二十來歲近三十的清俊面孔神情驚慌:“夫人……”
他踟躕着,不敢起身,一動不動,雙洛生怕小皇帝不耐煩,伸手將他半拖半拽了起來,越過他認蹬上馬。而後回身看了眼那個一臉茫然的侍者,只見他身材不高,畏畏縮縮的看着周圍同僚,一副天要塌下來的模樣,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自處,雙洛只得搖搖頭,開口:“我不喜歡有人做馬凳,你不要擔心有人怪你!”
說完,頭也不回的打馬向小皇帝他們追去。
一陣兵荒馬亂之後,聖駕絕塵而去,下人們也小跑着跟了過去,誰都沒有注意在皇帳的臨時馬廄旁邊,一道模糊的身影悄然閃過。
裕禛下意識拉出繮繩,右手警惕的摸出腰間的匕首,四周莫名的出現了濃稠的霧氣,一團一團朝自己撲來,圍住,原本跟在他身後的隨從們卻不見了蹤影。
有詐!
他心中警鈴大作,面上卻絲毫沒有驚慌神情,只是一絲不錯的觀察着周圍的動靜。這霧氣十分怪異,遮住了所有的視線,讓他似乎一下子感知不到任何方位,霧氣中甚至還帶着甜膩的如同桂花一般的香氣。
很多混亂的影像涌入腦中,裕禛狠狠拿匕首柄照自己腰間一擊,纔好容易拉回了思緒。
這霧氣居然還有迷惑人心的作用!
“馬蘇!”裕禛開口呼喚着自己下屬的名字,隱隱生出幾絲急切,他倒不是擔心自己,而是害怕自己的部下迷失在這樣的危險霧氣之中。現在的他萬分後悔一時逞能去追擊那隻白虎,就是因爲這隻白虎,才導致他一時疏忽闖入了這樣的迷霧陷阱之中。
然而,無論他怎麼呼喊,都沒有任何聲音迴應,彷彿自己的聲音都被霧氣阻隔,沒法穿透到外間去。
“誰?”隱隱看見前方出現一個黑色的影子,裕禛大聲喝問,滾下馬來,手中的匕首已經擺出了攻擊姿勢。
那霧氣之中的黑影卻沒有開口,只是越靠越近,影子的輪廓也漸漸清晰,陌生而又熟悉,可裕禛就是無法辨認出來人的身份。他的心絃緊繃着,只待那黑影進入攻擊距離就出手襲擊。
而黑影卻突然停住,沒待裕禛做出反應就突然欺近到他的面前,勁風襲面而來,裕禛只覺手腳一軟,唯一防身的利器落到了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喉間一緊,他已然倒在了地上,一雙眼睛猶不死心的瞪視着來人,乾澀的喉間艱難的擠出幾個字:“是……你……”
爲什麼越走越偏僻了?
雙洛策馬跟着小皇帝一路奔馳,心裡卻犯了嘀咕,儘管她不熟悉這個圍場,但是看周圍的佈置也能推測自己目前已經越來越靠近圍場的邊緣,按理說,皇帝是不能靠近這些地域的,因爲野獸,刺客以及其他未知的危險太多,可是……
她看着義無反顧的隨着領路人一路前行的小皇帝興奮表情,又看了看周圍神色如常的侍衛們,心裡又有些猶豫,應該是自己多疑了,還沒有到那個時候吧!小皇帝的死……沒想到自己的緊張居然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了!
這一路漸漸的不如之前平坦,崎嶇的山路上時不時出現幾塊突出的石塊,荒草叢生,景色淒涼,路邊經常見到陡峭的山坡,而這一路人仗着弓馬嫺熟,速度居然絲毫不慢,看的雙洛心驚肉跳,就在這時,前方出現一個拐彎,隱隱的橫縱出一叢半人高的草叢,小皇帝的馬頭一個急拐,躍了過去,就在這時候,隱隱一聲輕斥一根細繩突然從草叢裡彈了出來,將隨侍的騎士們的馬匹盡數絆的東倒西歪,人仰馬翻,而小皇帝的馬在這樣的驚嚇之下也歪了身子,整匹馬失去平衡直直朝一邊倒去,雙洛心裡暗罵,第一反應是勒馬,可是眼看着小皇帝就要朝一邊陡峭的山坡滾去,只得一咬牙,揚鞭打馬躍去,雙腿夾緊,雙臂張開,試圖護住半空中的小小身軀。
帝歿南都。
模模糊糊的隻言片語突然閃過腦際,如同一道清亮的閃電猛的劈開了所有的混沌。
就在這時,她的眼角的餘光撇到一粒黃色的小球緊貼着草叢彈出,突然在空中炸開,化爲無數的粉末瀰漫在四周,與此同時,自己的坐騎亦突然發狂,馬蹄一蹬將她掀了下去。雙洛凌空扭身,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抱住小皇帝,兩人一同跌下山坡。
這是有預謀的謀殺!
雙洛失去意識前這般想。
你爲什麼要救他?
一個聲音涼涼問道。
你救了他,北穆就會避免政治動盪,裕昊不會分神奪權,也就意味着大週會更加快速的滅亡……你爲什麼還要救他?這不是違揹你之前的原則嗎?
沒有原則的善良就是僞善,爲了讓自己的良心好過而不分是非的一味善良並不能對他人有任何幫助。
人生在世太多苦楚,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你又救得了誰?
僞善而已!
呵呵……神不就是一向以自我爲中心嗎?我願意救誰,根本不需要理由!
就在她幾乎被這一連串的問題剝的體無完膚的時候,心底的另一個聲音替她解了圍,腦海中黯沉的迷霧驟然散去,顯露出明亮的白光。
雙洛驀的睜開眼睛。
眼前一片模糊,明明滅滅,卻什麼都看不清楚,後背大概是受了很重的傷,火辣辣的疼着,她嘗試着動了動四肢,沒感覺有什麼不適,心裡才稍微鬆了口氣,緩緩眨着眼睛,努力讓自己的視力適應目前的光線。
視力恢復後,首先映入眼簾的卻是一角明黃,繁複的繡紋沾滿了泥土,正在一寸寸向別處移動。
移動?
雙洛逐漸模糊的神志猛的一下繃緊,居然硬撐着翻身而起,擡起右腕,連連扣動機括,兩隻小巧的□□一前一後飛射了過去,逼退了企圖將已經失去意識的皇帝挪移開的不明人士。就在兩隻□□射出之後,雙洛左手迅速拔槍,強忍着後背的劇痛將槍口對準了來人。
“不許動!”她沙啞着嗓音對着一身夜行衣的陌生人喝道。
那人先是一愣,迫於槍口的脅迫,停止了動作。
雙洛亦不敢動作,全身緊繃着,甚至可以感覺到背後傷口往外汩汩流出的鮮血,這樣的劇痛讓她得以勉強維持着意識清明,而血液的流失亦然讓她幾乎體力不支。她只能瞪着眼睛,靠自己的氣勢逼迫對方遠離小皇帝,手中的槍是剛剛賞的,並沒有子彈,只能暫時起到威懾作用,唯一可用來防身的只有以前文墨送的□□,而經過之前的一番動靜,對方肯定已經對此有所提防,並無優勢。
巨大的痛楚折磨着她的意志,耳鳴,胸口悶痛,除了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外雙洛根本感知不到周圍的動靜,就在這時候,對面的人突然緩緩的向後撤了兩步,取下面罩,露出一張平淡無奇的臉,嘴巴開合着,似乎說了什麼,雙洛卻根本聽不清。
她只能警告地擺了擺手中的槍。
局面僵持,對己方並沒有好處,除非能夠將時間拖延到大隊人馬找到他們。
雙洛心思飛轉,目光下意識飄移到依舊俯趴在地上的孩子身上,身上沒有血跡,看來是沒有受外傷,其他……
身後猛的傳來輕微的震動,似乎還帶着靴子踏過荒草的細微聲音。
是敵人還是同伴?
雙洛還未來得及回身,已經被來人從後面輕輕攬住,左臂一麻,□□落地。
“雙洛。”
熱切的呼喚帶着熟悉的氣息在耳邊響起,雙洛只覺得頭皮一陣陣的發麻,背後的傷口愈發痛的囂張。
她放鬆戒備,仰頭,狠狠深吸一口氣,抑制住幾乎要涌出來的眼淚,轉過身,放任自己撲進身後人的懷中。
“盤迦玉,你最好給我一個解釋!”好不容易平復了激動地心情,雙洛惡狠狠問道。
盤迦玉亦是一身夜行衣,聽她這般質問只是露出無奈的笑容,擡手扶住她的雙肩,心疼的上下打量,之前跟雙洛對峙的人也靠了過來,單膝跪地,朝雙洛行了一禮。
“她是鳳羽營暗部的人,王惠兒。”盤迦玉低聲介紹:“沒有她我根本混不進來。”
雙洛表情一僵:“你們的目的是什麼?”她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瞟了瞟一邊的皇帝。
盤迦玉自然知道她在想什麼,冷冷哼了一聲:“那種下三濫的事情我是不屑做的。”
“楚大人剛纔誤會了,屬下只是想給皇帝療傷而已,畢竟北穆皇帝若是有什麼差池,對我們的行動也沒有好處。”王惠兒壓低了聲音說着,接到盤迦玉的眼色,轉身離開幾步,戒備的看着周圍。
雙洛猶豫的看向盤迦玉,強自撐起身,來到小皇帝身邊,仔細檢查了他的傷勢,確定沒有大礙,纔回過頭,問道:“你們的行動是什麼?”她並不認爲盤迦玉這樣的身份還需要到暗部來工作。
盤迦玉似乎就在等她這般發問,雙眸一亮:“我來接你回去!”
回去?
雙洛突然覺得這個詞十分的陌生,一股無力感涌了上來,讓她覺得無比可笑。
“回去?回哪裡?”她沙啞的問着,低下頭,發現自己胸口處一大片的血漬,大概在之前昏迷的時候有吐了不少血。
盤迦玉察覺到她情緒的不對勁,聲音也冷了幾分:“自然是大周,公主在等我們。”
“你是特地來帶我回去的嗎?”雙洛問,身體卻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幾步,戒備的繃緊了身子,將右手的□□指住盤迦玉。“不是來抹殺鳳羽營唯一的恥辱?”
“雙洛你發什麼瘋?”盤迦玉惱火的問道。
雙洛搖頭,勉強笑道:“我害怕啊……我現在過的很好,沒有必要回去了。”
“你不跟我走?”盤迦玉問,清亮的眼睛冷冷看着雙洛,那樣沉痛的神情讓雙洛覺得陌生。
雙洛沉默,她不想跟眼前的人說,拜她敬仰的公主所賜,自己差點命喪黃泉。
盤迦玉不該知道這些。
一個固執的等着對方的回答,而另一個卻死不開口,於是兩人之間陷入了從未有過的尷尬沉默。
終於,盤迦玉輕輕嘆了口氣,用一種悲傷的語調問道:“雙洛,你要背叛我嗎?”
“我沒有!”雙洛打斷她的話,放下手,不再將□□指住她:“我……我愛上了北穆的慎親王,我現在只想好好跟他過日子,這不算背叛!”
她強逼着自己看着盤迦玉的眼睛這般說着。
盤迦玉臉色有些青白,嘴角抽動,最後只是很沉重的點了點頭,吐出一個字:“好……”
然後是後退,後退,再後退,兩人隔着一段距離遙遙相對。
“原來只有我是傻子,千里迢迢的過來拿熱臉貼人家冷屁股。”她自嘲道,然後臉色一凜:“我以前說過,若是讓我再次發現你背叛我,背叛公主,背叛大周,我一定親手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