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四)

何光烈從牆頭上跳下來,衣服給掛了一條大長口子,肥碩的腹肉都露了出來,他也不管不顧了,一着地就爬起來飛也似地跑,從黌牆街轉到一條小巷子,他只有敢往小巷子鑽了,專撿人少的地方鑽了。

在紫竹街一巷角探出頭,見四下沒人,他迅速拐入另一條小巷子。

何光烈來到小巷子一家店鋪大門前,見房門虛掩,他推門進去,一個人都沒有,滿地狼藉。媽的,這家人爲躲打仗,居然門都不關就跑路了,真他媽比兔子跑得都快。

何光烈打量了一下簡陋的房間。唉,要啥沒啥,也太他媽窮了點。他擡眼見木格窗上掛了一頂爛草帽。對,打扮成老百姓。他取下破爛草帽扣在頭上,用手一拉,帽子差點散架,帽沿耷拉着遮住了他整張臉。他跑去竈房,在竈灰坑裡抓了一把灰,抹在臉上。這何光烈是個麻臉,小時候得天花時落下的,即使在人羣中也是很有辨識度的。他臉一抹上灰,冷冷的草木灰就填滿了何光烈臉上坑坑窪窪的麻窩,他在水缸裡用手捧了少許水再一抹,那張臉就一下子老不拉嘰了,只要不特別注意,基本上瞧不出這就是昔日風光無限的何大師長。

何光烈出得門來,見街沿上還立着幾捆柴草,大概是主人家從城外拾回來的,還沒有送進竈屋。何光烈看見還有捆柴繩在柴草上沒有取下來。他想,如果自己背上一捆柴,不是更像老百姓了嗎?對,背上,萬一遇到散兵,這樣也許更好矇混過去。

何光烈蹲下去,把柴背在背上,柴沒幹透,有些重,壓得他齜牙咧嘴的,他何曾受過如此之罪,好在他行伍出生,負重當然是沒有問題的,就是苦了那肩,那膀,草繩一上肩,就直接勒進了肉裡,火辣辣地疼。

何光烈在整理衣服時,覺得還不行,這身行頭雖然掛爛了,但還很乾淨,得換一換。他把柴草從肩頭上摔下地,把主人家門前晾衣繩上的破舊衣服取下來,換上。他掏出自己褲袋裡的錢,揣進這身破褲子的口袋中,把脫下來的掛爛了的白襯衫塞進另一捆柴堆下面。哈哈,活脫脫就一老百姓了。

何光烈再次蹲下身子,把柴草重新背上身,左右看看,沒人,才放心拐進另一條小巷子。

小巷子安靜極了,如退潮後的沙灘,遺留着很多的亂物。

一鍋盔攤歪斜在街邊,火爐裡還在冒煙,這一定是攤主爲保命,槍一響,嚇得連攤子都不要了。何光烈此時有些氣喘,有些心虛,也有些餓。他試着前去翻看攤子,嘿嘿,運氣不錯,還有幾個鍋盔,髒是髒了點,他抓起一個,拍拍灰,塞進嘴裡,大口咀嚼起來,另外幾個他疊起揣進了褲袋裡。

邊吃邊跑。

一路跑出來,就到嘉陵江邊了,身後的槍聲遠了,逐漸稀落下來。

何光烈鬆了一口氣,他看了一下自己的裝束,未免又有些絕望,只一眨眼工夫,自己堂堂一師之長居然成了這般模樣,彷彿從天堂一下子掉入了地獄。

嘉陵江嘩嘩有聲,一如既往地流着,不慌不忙的。

何光烈有如泄了氣的皮球,一屁股癱軟地坐在橋下石墩上。

此橋,叫西河橋,此叉河叫西橋河。

撞鬼!我怎麼跑到這麼一個鬼地方來了。何光烈使勁地用手捶打自己的腦袋,責怪自己不該慌不擇路逃到這樣一個地方來,不吉利。此橋不遠處就是南門壩,南門壩有個叫菜市口的地方,曾經是官府用來行刑之地。

西橋河上游是西溪河,那是一條蜿蜒的小河,河水清澈,河道寬闊,水流較緩,流水淌過西河橋,河水就變成了江水。西溪河是嘉陵江的一條支流。

何光烈目光呆滯,孤獨如漁翁般站在嘉陵江邊,緊盯着滔滔江水中狼狽的自己,衣服破爛,補丁摞補丁,滿臉泥土,臉色鐵青。他何曾想到一聲槍響,自己的命運就變了,儼然成了喪家之犬。鐵青着的臉上鬍鬚似乎一下子也長長了。自己可是堂堂一師之長呀,這天咋就說變就變了呢?他彷彿一下子從天堂掉入萬劫不復的地獄了,又彷彿從炙熱的夏天一下子墜入寒冷刺骨的冰天雪地。人生無常呀!

復仇!

復仇的火焰在何光烈滿臉麻子中騰地一下燃燒起來。

何光烈首先想到的是去遂寧的射洪,射洪縣有他二十團的好友瞿聯丞,這瞿團長定會幫助他的,此時他想先在橋墩下好好地休息一下再去,迷迷糊糊間他睡着了。

等他睡來時,這嘉陵江上游居然有洪水呼嘯而至,來勢洶洶,已經漫過他的腳背了,漫過他的大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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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絕我也!何光烈絕望地望着滔滔的嘉陵江,氣得捶胸頓足。射洪是去不了了。此時,他也真的想不通,這個時候居然還有洪水從上游來,莫不是天要滅他還是咋的?此時他恨不得跳進嘉陵江,一了百了算了。

想我何光烈江湖一時,豪橫一時,竟然就困死在這嘉陵江裡了。唉!

劉榮陛,劉榮陛應該會幫我的,何光烈的內心再次升起了希望。蓬安劉榮陛,這炮團團長雖然沒有與他有過過命交情,但關係相對來說還是不錯的,蓬安離南充這麼近,脣亡齒寒,我去求求他劉榮陛,諒他也會來給我報仇的。

何光烈潛至蓬安,見到了劉榮陛。其實劉榮陛早知道了何光烈的境況,好酒好肉招待着,安慰着。就是不提發兵之事。這劉團長自然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也並非善類,他見何光烈那麼雄厚的實力都大勢已去,自己去幫,豈不是以卵擊石不識時務?這忙他斷是不幫的。

何光烈一提借兵之事,劉榮陛就訴苦,說,何師長,我就那兩個團的兵力,哪敢去南充與秦漢三、杜伯乾硬抗嘛。你是知道的,秦漢三、杜伯乾能征善戰,有勇有謀,是你手底下最強的兵,我哪裡是他們兩個的菜嘛。我要是去攻打他們了,如果攻打下來還好,如果攻打不下來,我不也成了第二個你麼?我在南充這個地盤上還要混得嘛,你體諒體諒我,總不至於也讓我把這點老本都賠光吧?

何光烈想,哼,老狐狸,當初你龜兒子劉榮陛犯事時求老子在楊森面前給你美言,你他媽裝孫子,現在我有難了,你就袖手了,好你個劉榮陛!算了,我算看明白了,你以爲老子就真的死硬了,不,老子還有辦法,老子就不信找不來救兵?劉榮陛的推脫反而激起了何光烈那顆本來還有些搖晃的復仇的心。

其實何光烈有的是資源,只不過當時一時氣極,想到獨路絕路上去了,他冷靜下來後,馬上想起可以去找在南部縣找當騎兵團團長的李煒如試試,同學總應該幫幫忙吧。

哪知這李煒如也是一資格的軟蛋,只要一說出兵打仗馬上就蔫了。其實他也早聽說了何光烈的事,心想你何光烈堂堂一師之長都讓手下給端了鍋,還來找我,我能幫你硬起嗎?如果何光烈來避禍,自己倒可以收留他幾日,但如果何光烈要他出頭去挑戰秦漢三、杜伯乾,那是斷斷不行的,他哪裡是這兩人的對手嘛。

當何光烈興沖沖地給李煒如提出借兵征討秦漢三、杜伯乾時,這李煒如就打哈哈哈,不說去,也不說不去,只說讓何師長在南部縣好好待幾天,壓壓驚,養養身體,依然好酒好肉伺候着,就是不提出兵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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