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長出來時,說了兩個字,“開飯。”屋子裡一下子寂靜下來,恭維的,尖酸的,虛僞的,吹捧的,全沒了。
一大桌人默默吃飯,卻聽到木伯恩提到了我的名字:“安之,怎麼不見你來過我書房?”
我嚥下口中的飯,清晰回答:“就要中考了,時間比較緊。”
“哦。”木伯恩點點頭,又問木川,“你在裡面找到喜歡看的書沒有?”
木川大聲回答:“找到了。一本是餘秋雨的《文化苦旅》,一本是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我看第一遍很多地方不明白,媽媽給我講解才懂的。”
木伯恩點點頭:“讀得多了自然也懂了,繼續看。”然後和幾個兒子討論政事。
中考結束,我以全年級第一的成績升入高中,舒生全年級第一百三十七名,木北全年級三百零一名。其實木北這樣的成績算是進步很快了,全年級六百多人,他是中偏上。手拿成績單,木隨雲還是打了木北一頓,罵他不長進,打架,生事,逃課,丟盡他的臉。雪姨照例在鞭子打完後,上來勸阻。木北一臉漠然,鞭子落在身上不哭不喊,咬着牙挺着身,像個壯士。
這一年,我十七歲,舒生十五歲半,木北比舒生剛大兩個月。我原計劃想跳級,但想到他們兩人,舒生的身體,我怕他被人欺負,木北才變好,又怕他走回老路,於是計劃放棄了,跟他們一起讀高一,還是一個班,這是木隨雲的安排,我感激的是,他並沒有將舒生安排出去,我知道他很容易做到。
看不出來木北是個做戲的好手,在木家又頑劣又傲慢,一到明朗居,就成了和舒生一樣的乖乖兔,他不但學會了洗衣服,還會下面條。偶爾還跟着舒生在廚房搗鼓飯菜,不過他一進去,廚房就好像遭了災一樣。
我給他們下達高一的學習任務,舒生,拿下獎學金,木北,進入班上前二十名。兩人欣賞受命。偶爾,木北纏着我,“姐姐,教我幾招。”自那次巷子裡幫他打退敵人後,他對我一身功夫充滿敬畏。我拖開客廳中間的椅子桌子,開始教他招招數,舒生在旁邊一邊吃西瓜一邊看一邊笑。
木北白他一眼,“笑什麼,手無縛雞之力,你也來學。”
舒生閒閒說道:“我不學,我有姐姐,她會保護我。”
“她能跟你寸步不離嗎?”
“我能跟她寸步不離。”舒生還是閒閒地。
木北一臉鄙視,不跟他廢話,認真地練習那幾招,那幾招熟練後,我又教他幾招。木北問我,“姐,你的功夫是誰教的?你比我教練還厲害。”
我想起了青山村村尾那套低矮的房子裡,住着一個五六十來歲的老人,村裡人全叫她夏婆婆。我四歲的時候,舒生已經成了我的小尾巴,我牽着他在村頭村尾到處玩,村裡的孩子都知道舒生有病,一看到他就叫他“病鬼子”,還給他唱歌,“病鬼子好,病鬼子壞,病鬼子死了我還在,我給病鬼子穿壽鞋。”每當他們一喊一唱,我就發了瘋似的拼上去跟他們打架,但不能以少勝多,以小勝大。有一回我被打得慘了,趴在那兒一動不動,舒生完全不明白髮生什麼事,直喊我“姐姐,姐姐,”見我不回答,傷心地哭。這時候,低矮的房屋裡走出夏婆婆,她抱起我,又牽着舒生的手,把我們帶到她的屋裡,將我的手和腳上上下下捏了一番,露出笑容,說了聲“筋骨不錯”,她感慨萬分地看着我,“真是個好孩子,拼死也要保護弟弟。你想跟我學功夫嗎,學了就可以打敗他們,這樣沒人欺負你弟弟了。”
我立即點頭,只要沒人欺負我弟弟,讓我做什麼都可以。於是,家裡人出去做事後,我就帶着舒生到了夏婆婆家,她關上門教我功夫,並且讓我發誓,不把這事告訴別人。我有私心,我若告訴了別人,別人也來學怎麼辦,這樣我又打不過別人了。所以,我從來沒有跟誰透露過這件事。舒生小時不明白,後來明白了,又最聽我的話,自然也不說出去。
開始學時,我常常不得要領,也不是很努力,五歲那年,那羣孩子又欺負我和舒生,舒生已經知道保護我了,見他們打得我爬不起來,撲上去抱住我,拼命哭:“不許打我姐姐,不許打我姐姐!”那些孩子的拳頭落在舒生身上,舒生心臟病發作,當場暈過去,幸好夏婆婆來得及時,又懂一些急救方法,纔將舒生救過來。從那以後,我發瘋的學習功夫,時刻琢磨着那一招一式,夏婆婆也肯教,我十二歲那年,夏婆婆說,她將她的全身本領都傳給我了,以後的日子須得自己慢慢融會貫通,如果我能全部領悟並能完美詮釋,那以後沒幾人能欺負到我。她的話我從沒忘記,那些動作和要領,每天都會在我腦海中一一演示。
但夏婆婆從來沒告訴我她是什麼人。有一天我吃飯時很隨意地問爸爸易成德:“村尾的那個夏婆婆,她沒有親人嗎?”
易成德搖頭,疑惑地問媽媽楊蓮花:“是沒見過她有親戚來往。那間屋子原來是易三叔的,易三叔死了後,屋子沒人住,不知道這個夏婆婆打哪冒出的,說是要買下那幾間舊房,沒人住的房還有人買,出的價錢又不低,就買給她了。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啦。我那時還是聽你奶奶講的。”
楊蓮花也點頭:“這夏婆婆人不錯的,不過聽口音不是我們這裡的人。一把年紀回不去了。多可憐哪。”
於是,針對夏婆婆的神秘,我常常想,她是不是一個武林高手,專門逃避仇家,所以跑到我們這個窮鄉僻壤來,一躲就是幾十年。一想又不對,她說我學會她的功夫,就沒幾個人能欺負我,說明也沒幾人能欺負她,她躲什麼?於是又想,她肯定是因爲愛人去世,心灰意冷,想找個無人認識的地方了卻殘生,她一個人不是嗎。又覺得不對,要了卻殘生還有什麼地方比得過寺廟呢?想了很多版本,沒個頭緒,後來不想了,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故事。哪知才放棄我對夏婆婆的聯想,我的故事狗血淋淋地開始了,一個鷂子翻身,我到了B城。
舒生來B城時,夏婆婆讓舒生帶了一本書給我,《津縣誌》。讓舒生帶話,她不知道在有生之年還能不能見到我,沒什麼東西能送我,唯一值錢的就是這本書,希望我好好珍惜。我打電話回青山村,讓爸爸易成德叫夏婆婆聽電話,一會兒之後,爸爸說,夏婆婆沒在家,叫了半天沒人答應,後來又打過幾回,同樣的話,夏婆婆沒在家。我只得作罷。那本縣誌我翻了一下,講述津縣幾百年歷史文化地理資源民俗風情,書中圖文並茂。我不怎麼感興趣,就將它放在書桌上的架子裡,倒是舒生,沒事又不想看課本時,就翻那本書,我知道,他是在上面尋找青山村的位置和青山村方方面面的資料,他想家了。
夏婆婆教了我太多太多東西,是我人生第一個老師,是爲我付出最多的一個老師,也是我在她身上得到最多的一個老師。享不盡的財富,我感恩我的生命裡有她。
我久久沒有回答木北,夏婆婆是我心中的秘密和支柱,我不打算跟他分享。我聽到舒生竟然在吹口琴,《牛兒牛兒吃飽啦》
牛兒牛兒吃飽啦,
我們我們回家啦,
太陽太陽下山啦,
燕子燕子歸巢啦。
雲朵雲朵真近呀,
風箏就是它的家。
青山青山好美呀,
雲朵就是它的家。
我們我們開心呀,
青山就是我的家。
我跟着琴音唱起來,眼前出現青山村的山和水、田野和牛兒、夏婆婆在後院打水,還在用鞭子指着我站樁的打顫的腿,嚴厲地說,下盤不穩。然後放下桶,在我小腿上一邊一腳,我倒地上,又爬起來,繼續站樁。院外傳來易大爺放鴨子的聲音,嘎嘎嘎,切切切。又傳來王大媽在罵她家的豬,“你這個扁毛畜生,吃了睡,睡了拉,不會拉到一邊嗎,我打死你個不聽話畜生,拉得到處是!”接着傳來豬的一陣陣猛叫。這一切,在那時的青山村幾乎天天上演,可現在想起來,多麼親切,多麼溫暖。這些回憶就像一口充滿蘋果香氣的井,讓人心甘情願地掉進去。
舒生反覆吹,我反覆唱,然後舒生不吹了,他躺到沙發上,將頭枕在我的腿上,眼睛寧靜地盯着天花板,卻不是天花板,那神情彷彿也和我一樣,回到那個又窮又遠又偏僻的山溝溝。
“姐,我想家了。”舒生輕輕說。
我朝他笑笑,安撫地摸摸他的頭,姐姐也想家了。
木北一直沒有出聲,靜靜地聽我們唱歌,任我們陷入回憶和思鄉中,後來,他居然彈起了他的吉它,我愕然,竟然是我們剛纔反覆唱的歌,《牛兒牛兒吃飽啦》。他竟然是個音樂天才!我突發奇想,何不讓他走上這條路呢?他若想繼承木家,雪姨勢必會阻攔,她將木川培養成一個謙虛有禮上進好學的孩子,深得木伯恩和木隨雲的厚愛,卻縱容木蘭的驕蠻無禮、刻薄毒辣,縱容木北拉幫結派、惹事生非,並深讓木伯恩和木隨雲頭痛,她首先的目的就是木隨雲的繼承人位置,然後是木伯恩的繼承人位置。若木北想對着幹,後面還不知道會出什麼事,雪姨的孃家據說不好惹,也是大家族,當時和木隨雲的婚姻屬於政治聯姻。
我想,我得找個機會和木北單獨談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