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青爭眉眼中的那抹寂色,她不是看不出來。
可人性是自私的,有些東西她不能讓,也讓不起。
飲盡酒盅中的酒,崔青爭一笑,眼中有如碧波盪漾,饒是秦末,也被那如水般的眸子晃的恍了一下神。
崔青爭輕輕朝着兩人福了福聲,蕭策的聲音也不自覺的柔和下來:“坐下吧。”
對她,他不是沒有歉疚的。
誰知崔青爭卻並不落坐,又微一轉臉,對正安靜的坐在秦末右首處的陶月棠溫柔笑道:“這位便是陶月棠姑娘吧?”
陶月棠忙自榻上站了起來,對着崔青爭盈盈一拜,恭敬的答道:“回祈妃娘娘,正是奴家。”
容貌且不說,只這聲音便清麗婉轉,有如山中溪流。便是崔青爭,也不由得暗自點頭。
見兩人站在那裡極是打眼,一個是盛裝的王府內婦,如今秦王府中掌管內院之人,一個是十四五歲,靜若處子,明麗不可方物的少女,宴廳之中,不少人都擡眼看來,尤其是一衆女眷,都在暗暗尋思着,這如此美麗脫俗的少女是何等人物,怎會越過祈妃,落坐在秦末的下首?
雖不至於有什麼議論,但各人心中卻都少不了揣摸,莫非是秦王爺新納的嬪妃子不成?
打量陶月棠的眼光,就都有些不同。
陶月棠被衆人看的大窘,那些人心中想些什麼,她又怎可能猜不到,忍不住就往男賓們那一排看過去。
同野利阿達到道出席宴會的拓拔宏也正朝她看過來,四目相對,陶月棠不知何,心中慌亂有如麋鹿在心腔中跳躍蹦噠。
拓拔宏見她垂下頭,宴廳裡除了丫鬟們,全都是坐在錦墊席上的賓客,惟有她和祈妃站在那裡,祈妃尚還在側位上,而她卻立在秦末身側的主席之上。
微垂的肩,顯得孤單異常,還有她剛纔在人羣中尋找他身影時的目光,顯得那般不安惶恐。心中不由十分憐惜。
可是,這種時候,他卻幫不上任何忙。
便拿眼去看秦末,秦末順着陶月棠剛纔的目光,也正好朝拓拔宏看去,見拓拔宏看向她,朝他微微頷首,給了個安慰的笑容。
拓拔宏這才鬆了一口氣。
而正坐在蕭策左側的陶予,自然感覺到了宴廳中的微妙氣氛,不安的挪了挪身子,正想幫姐姐解圍,卻聽蕭策笑道:“祈妃還是坐下說話吧,她一個晚輩,當不得你站着與她說話行酒。”又轉頭朝着陶月棠道,“棠兒,去給祈妃敬杯酒,你是晚輩,入府後原就當拜見她的,只是她這幾日太忙。也沒時間見你,剛好現在一道補上。”
聽了這句話,人羣中果然有隱隱的長噓之聲,原來只是傳聞中王爺和阿末將軍的義子陶予的姐姐啊,而那些原本看見秦王爺如此風流俊美的儀態而暗暗心儀的名門貴女們自進門看到坐在主位的陶月棠後懸着的一顆心,也落回了肚子裡。
本來,阿末將軍也就罷了,那位側妃娘娘,也是美的叫人仰視的,若這位少女真的是秦王爺新納的嬪妃,她們就算有幸入了王府,以後也難出頭呢,且她能被按排在主位之上,僅屈居於王妃阿末將軍的身側,可見有多受寵了。
卻原來,只是王爺義子的姐姐而已,有了這輩份,就算陶月棠有着和她們一樣的心思,也是永不可能以那樣的身份進入王府後院,成爲嬪妃中的一員的。
陶月棠哪知道下手坐着的那些名門貴繡轉了幾圈的心思,倒是被蕭策的一句“棠兒”驚着了,然到底這句話幫她解了眼下尷尬的處境,卻也長長舒了一口氣。
棠兒?祈妃臉上堆滿了笑,俏皮的笑道:“恭敬不如從命。臣妾聽王爺的,”又轉過臉對陶月棠道,“我們的陶予小公子俊美非凡,沒想到她姐姐更是沉魚落雁之姿,竟是那畫上走出來的一般,妾身今日總算見識到,什麼才叫真正的美人兒,這世間竟有如此美麗的姑娘,真是叫人看了又想看,忍不住就喜歡呢。”
陶月棠自小聽多了奉承之語,卻也被她這一長串的話說的紅了臉,一邊淺笑着道了句:“月棠當不起祈妃娘娘如此誇讚。”一邊無措的看了一眼秦末。
崔青爭成功引得衆人對陶月棠的注意,這才滿意的回席上坐了。
秦末暗歎她一直沉穩隱忍,卻不知爲何今晚的語言舉止都有失水準,其實她若只想讓陶月棠引起重人側目,便是一句話都不說,只看她把陶月棠按排在自己上首的主位上,便已經達到了目的,又何必多此一舉?
伸手拉着陶月棠坐下,這才冷冷的掃視了衆賓客的坐席。
男賓席尚還好些,那些正以各種目光打量陶月棠的人,見了她微微散發着蕭殺之意的眼神,都不自覺的低下頭去。
蕭策拉着陶予,朗聲笑道:“今日之宴,除了慰勞衆位這些日子的辛苦之外,本王還加有一件事要說,”頓了一頓,才指着陶予道,“這是本王所認義子,天姿聰穎,雖小小年紀,已是氣度不凡,本王甚是愛惜其才,憐其身世,也是他與本王有緣,便收了作義子,從此以後,他便是本王府上的小公子了,今日特介紹給大家,以後這小子在幽州城中,還望諸位多多照料。”
陶予聽他話音一落,給衆人合拳行了一見面禮,便被蕭策拉着盤坐下來。
衆人連道不敢,又紛紛奉上讚美之詞,一時之間,把個陶予誇的天下無雙,世間僅有。
蕭策也不打斷,含笑聽着,直待說的差不多了,方揮了揮手,笑道:“承蒙諸位讚譽,不過他年紀還小,實當不起,”又轉面對陶予,帶着些寵溺,笑道:“小七,還不敬諸位一杯,以表謝意?”
陶予聞言,從容至榻席上站起,端了酒樽,朗聲道:“小七謝過各位叔伯誇讚,敬各位一杯,以後還需諸位叔伯多多提點。”
衆人見他俊美非凡,舉止落落大方,都暗暗稱道,雖不知此子是何來歷,但這一翻氣度,絕不會出於尋常人家,又見這位有名的冷王爺待他不同一般,哪裡敢託大,也都執了酒杯,一飲而盡。
這一翻情景,落在陶月棠眼中,不免憂慮。
不知秦王此舉,是何用意。
可她和陶予,已然走到這一步,又能如何?
無論是她,還是陶予,有秦王府的庇護,總勝過塵埃一般,流落於世。
她渴望着能平平淡淡的過一世,再沒有那些爾虞我詐的陰暗,可是,父母的仇豈能不報?她雖是一弱女子,也知道殺父殺母之仇,不共戴天,偌她和小七都只顧着自己,父母在天之靈,豈能安息?
不,她和小七,一定要爲父母報仇,也一定要奪回曾經屬於父母的一切。
等宴飲進行到一半,便有一衆歌女舞女上前表演。氣氛更是熱烈。
陶月棠覺得頭有些暈沉,找了更衣的藉口,從宴席上偷偷蹓了出來。
庭院中月華如蛟。
仰首望月,剛纔的煩鬱似是一掃而空。
剛纔宴中那撫瑟的女子,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對勁,陶月棠亦有似曾相識之感,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庭院中丫鬟們往來不絕,又有護衛把守,有丫鬟見到陶月棠,便上前問道:“小姐這是要去哪裡?可需要奴婢幫忙?”
陶月棠搖了搖頭,繞過迴廊,找了條寂靜些的小道,一路行去,竟是轉入了後院的荷塘邊上。
雖還能隱隱聽到前院花廳中的歌舞喧鬧之聲,但已無往來府僕,荷塘月色,更顯清華,只是盛夏還鬱鬱蔥蔥的蓮葉,如今已顯頹敗之意,在這清冷的月色之下,更添了一份蕭殺之意。
行至水中亭榭,便坐了下來。
陶月棠穿的是如畫特意爲她準備的淺黃色綢綾紗山水畫裙,出來時忘了取上雲錦薄氈披上,微風拂過,便有些寒氣,坐了久了,忍不住抱着雙臂。
“怎麼一個人跑到這裡來了?”
陶月棠一驚,轉過頭去,立在她身後的人,一襲月白長袍,玉樹臨風,雙眼含笑,正溫和的看着她。
“拓拔大哥,你怎麼在這裡?”
拓拔宏笑了笑,把手中拿着的黑綢大氈遞到她面前:“我見你出來,極久不回,有些不放心,就跟着出來看看……秋夜寒涼,用我的先披上吧,別凍着了。”
陶月棠羞澀的接了過來,聽話的披在了身上。
這披氈上,還帶着他暖人的氣息,剛還覺得有些寒冷的身體,變得暖暖的,那暖,一直抵達心底深處。
一時兩人都捨不得說話,怕破壞這一刻安寧靜謐。
陶月棠擡頭看着月色,不期然想到“花好月圓”這個詞來,臉色緋紅,怕拓拔宏看到,索性轉過背去。
拓拔宏看着她瘦弱的背影,心中涌起莫名其妙的情緒,憐惜,似又不只是憐惜。
突然之間,極渴望能把她擁在懷中,那這瘦小的人兒,不再那麼冷,那麼孤單,那麼無措,想到她宴席上面對衆人探究打量的目光時,眼中流露出來的那絲惶恐,不由脫口而出:“月棠,你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