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身之後,夜塵只覺得原本壓在胸膛中那些沉重的情緒突然間變得輕薄、消失。在得知爹的死訊後,他一直無法理解原因,無法理解究竟是什麼原因讓阮天浩能狠辣至此,對親生爹孃痛下殺手。這樣的疑團直至看見爹平安歸來,都沒能得到紓解。直到剛纔同阮天浩聊天,他終於明白。
在這之前,他或許還覺得阮天浩與自己畢竟是同宗手足,現在這樣的念頭倒是一絲也不見。阮天浩的心思之陰暗、猥瑣,令他瞠目結舌。他阮家斷然沒有這樣的人!
說實話,他並不覺得阮天浩有任何值得可憐的地方,一個成年人若是連家人的關懷都能肆意曲解,這樣的人還有什麼活着的必要?不如死了!
當然,在爹面前他依舊不會發表過多的言論,但他絕對不會在夜離那兒爲他求情半句。他作惡多端、罄竹難書,也該付出代價。
站在地牢的門口,他只淡淡地吩咐了句“好好看着,絕不能出任何差池。”便不言其他。他既不擔心阮天浩會輕生自盡,更不擔心他能從這裡離開。
即便白師叔沒有悄悄告訴他阮天浩已被爹廢去武功,他亦能從剛纔的接觸中,從他的呼吸行動中瞧出端倪來。加之對阮天浩性子的瞭解,像他那樣的人,只信得過自己,絕不會甘心就死。只怕時至現在,他還沒有徹底死了稱帝的心吧!
也好,就讓他獨自在地牢中好好假想稱帝的場景吧!
當夜塵再度回到塵心居,他早已神色如常,而遠遠地便能聽見娘欣喜的聲音,走得近些,更是能聽真切娘對爹的噓寒問暖。他心裡明白,爹的“死而復生”,最高興的人便是娘!
雖然從小他便知曉爹孃相愛至深,但直到這次爹出事,聽着孃的回憶,他才能更深切地讀懂爹孃之間那數十年如一日的深情不悔與伉儷情深。原本他和清然商量着,怕娘想不開,有意一直讓她留在逍遙谷。在逍遙谷,好歹還有他和清然陪着,日後他們若是有個孩子,那孩兒對娘來說也算是心靈寄託。
但娘卻在情緒平緩下來後,執意離開,回到阮府去。他和清然好言相勸,生怕回到昔日與爹有着衆多回憶的府邸會一再地勾起孃的傷心事。但娘卻平靜且堅定地離開了逍遙谷。
臨行前,娘對他說:“天策,娘知道你和清然都是孝順之人,娘非常欣慰。但人死之後,魂魄是會回到熟悉的地方的。娘若是一直住在你們這兒,等到你們爹的魂魄回了家,感受不到孃的味道,他會傷心的。所以,娘一定要回家去,回家才能更好地陪着你們爹,更好地守着與他的往事。”
“娘,我們知道您與爹感情深厚,但是您若是一直沉浸在悲傷之中,爹泉下有知也會心痛的。”當時,他如是勸着。
娘搖頭,目光慈愛且堅定:“策兒,你們還年輕,無法體會我與你們爹之間的感情。我承認,初聞噩耗,我的確覺得天崩地裂,但經過了這些天的冷靜,我已然能恢復平靜。你們別擔心,雖然你們爹不在了,但是娘並不孤單。有他的愛,足夠娘享用一生……”
聽着娘這樣的話,他也好,清然也好,對他們的衝擊真的不是一點點。他們從來不曾想過,夫妻間的愛竟能深沉至此!如娘所說,哪怕有人先離開,剩下的人也能憑着曾經的愛很好地生活下去。
既然娘執意如此,他們做兒女的自然也不好多說。只得將娘送回家,再三叮囑,強忍着心頭的不捨與擔憂。只要娘心裡開心,便足矣。
不知是不是孃的深情無悔感動了天地,爹竟有“死而復生”的這一日。他心底明白,孃的心願終了……
待他走得更近些,才發現小院中只剩下爹孃,清然早已不知何時悄然離開。他亦是不忍去打擾了爹孃重逢的喜悅。靜靜地站在不遠處,他雙眸中一掃之前的陰翳,溢滿了感恩與喜悅。
須臾之後,肩膀被人輕輕搭上,他含笑回首,將身側的人攬入懷中。清然乖巧而溫順地倚在他肩膀,兩人對視一眼,往遠處走……
走出一段距離,確定不會打擾爹孃之後,他們隨意尋了一處草坪坐下。兩人靜靜依偎,清然感慨道:“夜塵,你方纔不在,沒看見爹與娘重逢的場景。那樣的感情,真的是深沉似海,跨越生死。我作爲旁觀者,都深深地被他們感染。”
“清然,我們也會如爹孃一般!”夜塵承諾道。
清然微微偏頭,看向他的眸中似有懵懂與迷茫:“會嗎?我們也會那樣嗎?”
夜塵目光堅定地凝望她:“會!一定會!”
清然與他對視半晌,方緩緩露出笑意,輕聲且堅定地說:“嗯。待我們垂垂老矣,子孫繞膝,頭髮斑白,牙齒鬆動,我們也會如爹孃那般相愛甚篤。”
說這話時,清然的眸中滿是波光流轉,令他沉溺其中,無法移開目光……
“不會。”夜塵搖搖頭,輕聲否定。
清然挑眉,等着他接下來的話。
夜塵心底有些得意,不愧是他的女人!兩人的眼神交纏在一起,癡迷而綿長,清然恍惚間聽見他低沉醇厚的嗓音好聽地道:“我們不必等着垂垂老矣的那一日,早已相愛甚篤。”
清然在他的吻輕柔地落在自己眉梢的一剎那,脣角處漾起恬靜的笑。
待一吻結束,趁着清然氣喘吁吁之際,夜塵狀似不經意地感慨:“若換做旁人聽見我那般篤定的否定,只怕早已變了神色,兇悍如虎。你卻始終淡然看着我,對我就那麼信任嗎?”
清然擡眼望向他時,臉頰尚有未褪去的一抹淡淡的潮紅,脣瓣嬌豔欲滴,朱脣輕吐:“我若不信,當初便不會嫁與你爲妻。”
夜塵聞言,笑得志得意滿。這一生能有清然在身邊,真的是尋到寶了!這妮子時而如少女般純淨,時而又聰慧得令人咋舌,時而乖巧得恨不能捧於掌心,時而又強悍得令人不敢側目……她便如百變女郎一般,有千般美好等着他去發現。
“清然,這一生,何德何能,我阮天策能娶你爲妻。”夜塵長長地感嘆道。
清然眼底盈滿狡黠:“所以你要好好珍惜我!”
夜塵摟她入懷,大手溫柔地揉了揉她的髮絲,道:“自然!”
如今大事都接近尾聲,暫時看來情形也都朝着大家希望的方向在發展,一直緊繃在心底的那根弦總算可以緩緩。夜塵一面摟着佳人,一面在心底盤算着是時候要個延續他們愛與希望的結晶了……
關於孩子的問題,兩人並非是沒有談過,只是一直以來都諸事纏身。夜塵的身份特殊,身上的責任也重,實在是分身乏術。清然體諒他,甚少在他面前表現不該有的情緒。加之清然的性情清冷些,雖然因着夜塵的關係也變得喜歡孩子,但多少有些不確定自己能很好地照顧那些軟軟的小傢伙。
就在爹出事之後的那兩日,蔣氏曾經找到夜塵,十分認真地同他談及此事,希望他和清然能儘快地要個孩子。對於那會兒的蔣氏來說,孫兒繞膝大概是餘生最大的希冀。夜塵鄭重地答應下來,但同時也告訴蔣氏,要待一切都塵埃落定之後,才能全身心地投入這件事。
蔣氏並非是無知婦人,自然明白以當時的朝政局勢來看,並非是最佳時機。能得到他們的許諾,便已經心滿意足。
夜塵的目光落在天際,心底暗道,如今娘看見爹回來,大概想要抱孫子的念頭會更甚吧。知天命的年齡,有摯愛夫君在身邊,若是膝下再有可愛的孫兒,該是怎樣的滿足?
收回目光,看向懷裡的佳人,她那如長如鴉翅的睫毛一下一下,像是騷動了他的心。他脣角上揚,開始滿心期待……
若是有個女兒,長得像清然一般美好,該有多好!
兩人依偎了許久之後,方纔起身,緩步往塵心居的方向走。算着時間,爹孃的體己話該也說得差不多,經歷了殘酷的生離死別之後,一家子該要好好團聚纔是!
快要走回去的時候,清然突然停下腳步,遲疑片刻後,問:“夜塵,阮天浩的事,你預備如何?”
夜塵蹙眉,煞有介事地薄責道:“你這妮子,總能隻言片語便大煞風景!在這樣溫情的時候,你提他,實在有些壞我心情!”
清然抿嘴微笑,隨即認真地看着他:“如今爹回來了,他的問題你無法迴避。”
唉,有時候他甚至覺得清然遠比他還要理智冷靜!於是,夜塵也只得嚴肅起來,將方纔與阮天浩之間的對話說與她聽。末了,道:“若是爹知道他的想法,只怕是要氣出病來!”
“你未免太小看爹!”清然輕蔑道,“有時候我覺得你還不如我瞭解爹!”
夜塵挑眉,沒有反駁。或許吧,爹沒有他想的那麼脆弱。
於是乎,他看着她:“既如此,我也不必操心。阮天浩的事留給夜離去煩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