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成皇帝下旨令蕭明樓遠赴燕州的時候,整間蕭府都籠在一片陰雲之下,她的夫君也差點哭壞了眼睛。就連她自己也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卻發現情況並不像蕭家想象得那樣壞。魏王固然無能,卻是個難得的好人。她不僅沒有作威作福然後把叫蕭明樓擔責,反而還頗多擔待,叫她能夠一盡本分。
所以蕭明樓不久就萌生了在寧城落地生根的想法,再沒多久她就刻意留心着寧城魏王府下一任主人的情況。
蕭明樓擡眼朝上首看去。
她如今區區一介兵部屬官,自然不可能比門下省侍中和尚書右丞更靠近御座,因此動作大些也並不十分顯眼。
“顧誠進宮來對朕說,豫州是隱了民的。清容卻說,豫州該是有個銀礦。”年輕的皇帝一身小袖的鴉青色常服,髮髻也只用了青玉鑲珠的小冠,乍一眼倒像個尋常文士一般,“你們怎麼看?”
蕭明樓看了眼宋沃,再看看殷雪秦,見兩人都不像是想要開口的樣子,自己也牢牢地閉着嘴,再度垂下頭去。
這兩年,無論文武百官、大小朝議,蕭明樓總是能感覺出一股子不知道該叫放鬆還是懈怠的意思來。
睿成皇帝晚年威重,再親近的重臣也不敢在她面前如何輕鬆,官職略低上幾級的更是連開口稟事都戰戰兢兢。先帝盛德皇帝在位不久且不去說她,如今這位登基後卻十分溫和。彷彿有人細細數過,這位自登基以來的三年多裡,除卻申飭過宗室貴女之外,竟從未下過重罰的旨意,便是魏王府的那個小祖宗也不過就是個“責令閉門讀書”而已。
“秉正,你覺得呢?”也沒比蕭明樓女兒大多少的皇帝對着她淺淺一笑,點了她的名。
但是蕭明樓卻下意識一凜。
“蕭家,最好想清楚要不要得罪我”。
當年,她的甥兒將這句話原原本本傳達給她的時候,蕭明樓當時心下巨震。
照理說在安陽的蕭明堂纔是蕭氏之長,她這個在燕州做刺史的只好算分支,無論如何也代表不了“蕭家”。何況自來世家勢大,蕭家再怎麼不如之前,明面上京裡總還有一個尚書。她又只是個連府都沒開的皇女,怎麼就敢威脅一州刺史?要知道,不論皇帝還是赤月典律,對意圖染指兵權的皇室宗親從來都是不會手軟的。
所以她說這句話時,如果不是天真愚蠢到完全不明白自己說了什麼,就是有絕對的自信她能承擔所有的後果。
當年的蕭明樓選了後者。
皇帝都開了口,自然由不得蕭明樓繼續裝啞巴。雖然現如今掛在兵部的蕭明樓從官職上看與豫州發生的事並不相干,到底是曾經刺過外州的人。她下意識挺了挺背脊,起身先行禮而後道:“臣以爲,隱民之說有待商榷。”她略頓,擡眼看了看李鳳寧,見她看着自己,表情裡未見不滿的樣子,便徑自往下說道:“豫州府衙手握戶籍冊,要隱去一些百姓或許不難,卻不可能很多。算上安置流民之法,至多也就是每年幾千之數。”
州守代天牧民,說起來繁雜其實也就一條:令百姓安居樂業。所以要是百姓接連消失,州守不要說阻止不力了,即便是找不到原因,皇帝都可以叫她一家子都到涼州荒蕪之地去花個十幾二十年好好思考一下。
這與軍隊的空餉不同。
蕭明樓不覺得李鳳寧會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對她會這麼問感覺有點奇怪。
“嗯。”然後御座上的那位簡簡單單地應了聲,蕭明樓不動聲色地擡眼望過去,她神色淡然平常,彷彿毫不出奇。
果然。
那……
既然都知道不可能了,她又爲何特意要問出來?
“銀礦一說,只怕是需要查證。”正在這時,尚書右丞殷雪秦開口接了一句,“開礦所耗不少,物力財力也罷了,需用的人卻不是少數。”
鳳後說的話旁人不要說駁斥了,搭話茬都不太好。不過於這位到底是侄女婿,所以由她來駁了倒是最妥當。只是,這位的口氣真是……
蕭明樓險險忍住,差點沒當場倒吸一口涼氣,頓時也不在意什麼御前不御前,忍不住就噌一下擡頭看過去。
開礦的物力和財力不過“罷了”?那可是礦!沒個……
待她看清楚殷雪秦的表情,又頹然下來。
別看京裡世家凡提起殷家必取笑她們家才傳了兩代,蓋因旁的根本就比不過。官職那些倒只是略有不如,論到錢財富庶才真真是叫人啞口無言。
跟殷家比有錢?
呵呵。
“果然堂堂殷戶。”一旁的門下省侍中卻顯然完全不用顧慮,秉着一貫的牙尖嘴利,“與民爭利得底氣足。”
這是話裡有話了。宋沃雖一向喜歡這麼說話,對着“自己一邊的人”當面夾槍帶棒的卻很少見。
許是又發生什麼事了?
回頭叫令儀去打聽打聽。
宋沃這話一說,那邊殷雪秦才眉頭一皺,還沒開口回話呢,上頭的皇帝卻已經一聲輕斥下來,“好了,不是叫你們來說這個的。”比之前明顯快且高的語聲顯然是有些不悅了,“既不是隱民,也不是銀礦,那到底會是什麼?”
蕭明樓看了看宋沃,她雖仍然一臉譏誚,竟也立時就轉了話題,“隱民與銀礦二說雖都有不符之處,卻也不無道理。”
“如此猜測總沒個定論,臣以爲可以倒過來想。”殷雪秦表情四平八穩,顯然根本沒把宋沃那幾句放在心上,“豫州因何而改稅制?”
倒過來想,也不失爲一種好辦法。
蕭明樓的思緒被引了過去。
事出必然有因,豫州私底下改稅制,首先市恩是一定的了。少交些稅錢,對小民來說總是好事。
對小民來說是好事……
皇帝眼睛微眯,表情漸漸冷硬下來,顯然已經明白了。
“流民。”殷雪秦給出了她的答案,聲音裡帶着沉重。
蕭明樓悚然一驚。
赤月重戶籍,百姓不能輕易離開自己出生的地方。只是無論如何嚴格,總會有些人無法在原籍住下去,這些人一般稱之爲“流民”。
一般來說,如果因爲天災而背井離鄉,到新的地方後只要向府衙說明,就能領到新的戶籍身份,可以定居下來。
而如果流民聽說豫州,是隨便找個地方安頓下來,還是更願意去那個“稅錢繳得很少”的地方看一看?
“看來,”一片安靜中,皇帝說,“豫州是真有礦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