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她不吃不睡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坐在那裡批閱奏摺,也從來就不存在“看完”的可能。而在從碧釧那裡獲知自己治下的百姓至少日子過得並不比之前差之後,那股子彷彿被什麼東西日夜追趕的緊迫就突然消失了。雖然李鳳寧並不覺得自己可以懈怠了,不過至少在賞菊宴這種大好時光裡,就沒必要把自己埋在政務裡一整天了。
也於是李鳳寧在處理完緊急的那些事後,便去了御花園裡的殿春軒。
殿春軒乃是御花園裡一間長條形的殿舍,兩側各有假山、水池和戲臺。秋冬時節只要把兩邊窗子打開,就能坐在屋子裡頭賞花看戲。如今要辦賞菊宴,自然就把地方選在了這裡。不過等李鳳寧踱着步子走到殿春軒左近時,就見郎君們三三兩兩地散在屋外有賞花的有散步的,該是乘着天氣晴好所以出來走走。
聚集了人最多的地方是個亭子,雖然鳳太后與鳳後必然就在那裡,可人羣簇擁之下要從遠處看清卻着實有點困難。也於是,李鳳寧的目光被站在涼亭外的人勾了過去。
如今已經二十歲的人早就沒了小時候那種圓潤,大大的眼睛配上尖尖的下巴,放到別處大抵裝也要裝出一副楚楚可憐、嬌軟柔弱的樣子,偏偏這人看着誰都是挺直了脊背正視過去。
李鳳寧覺得自己簡直轉不開眼了。
他面容清秀、身段玲瓏,在周圍一羣三四十歲的郎君陪襯下愈發顯得青春鮮嫩。雖然通身上下沒有多少叮噹作響的東西,只在髮髻上扣了一隻鑲滿寶石的華盛,到底一身牡丹藺草紋的半臂繡工精湛,好歹不覺素淡。只是這個被三四品官員家的郎君們簇擁着的清秀美人,卻不知爲什麼彷彿有點失落。
李鳳寧眨了眨眼,下一刻她就大步而去。
“……陛下!”
“見過陛下——”
“叩見陛下!”
但是李鳳寧卻只是看着那個自她出現後,一雙眼眸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她的人,然後一挑眉。
美人顯然也不是會顧忌場合的人,在她挑眉之後,乳燕歸巢似的撲到她身邊,將自己的手放進她的手裡,再然後就低垂着眼睛,彷彿她的衣襟上突然長出花來了一樣。
周圍霎時一片安靜。
李鳳寧好歹記得這是大庭廣衆,只吩咐一聲,“貴君陪朕走走,各位自便。”
周圍彷彿稀稀落落地響起一片答應聲,但是李鳳寧卻只是牽起美人的手漫無目的地走起來,“怎麼了?”
人羣的離去,彷彿也帶走了隨兒繼續假裝的力氣,他雖然沒有開口答話,眼眸裡卻清清楚楚地漏出明顯的惶惑與懊惱,然後擡着頭眼巴巴地就這麼看着李鳳寧。
李鳳寧哪裡受得了這樣的目光?
她左右一看,拉着隨兒走到假山裡的揹人處。只一看不見周圍的人影,她就伸手一把攬住隨兒的腰朝自己懷裡帶,“有人惹你生氣了?”
隨兒不僅沒有抗拒她的擁抱,甚至還伸手用力抱住她的腰,然後將臉埋進她胸口,再然後用力搖搖頭。
自隨兒封了貴君之後,因聽了他姐夫“要莊重”的勸導,十分不肯在屋外與她親近。如今這樣,應該算是四年裡的第一回了。
“那是什麼事不順心了?”李鳳寧輕輕地拍撫着他的後腰,一下又一下。因爲她仔細尋思着到底是什麼事能讓隨兒露出這樣的表情,於是不小心將心裡的一絲怒氣漏了出來。
“父後說我宮務管得很好。”隨兒沒有放鬆手臂的力量,所以聲音聽上去悶悶的。
但是這句話卻叫李鳳寧足足地一愕,“你宮務管得好……不好嗎?”
“但是父後還說,”隨兒的聲音垮了下來,“我還要學學怎麼跟那些郎君說話。”太過明顯的無措和迷茫從他的聲音裡瀰漫開來。
李鳳寧從聽到“父後”那一瞬起就沒了脾氣,縱然不覺得隨兒應該去學那勞什子的玩意,到底不能駁了鳳太后連氏的意思。
“父後說,將來小二要嫁人,女孩子能叫小姐你拎到面前來看看,但是小三要娶的夫郎卻只能我能看。”隨兒越說就越是沮喪,“父後說小三這個性子,受了委屈也只會忍,將來要是娶了淘氣的夫君,只會默默地忍着。”他說完,手上用力圈緊了李鳳寧的腰,直勒得她氣息都爲之一窒。
不過,鳳太后說的卻真是大實話。
再過個十二三年,到她家璋兒該議親的時候,李鳳寧也不過才三十六七。正當壯年的她便是多看一眼十三四的小郎君,大概舉朝上下都只會朝她想充實後宮那裡想。而到時候鳳太后和鳳後即便願意多看顧些,總不好越過隨兒直接做點什麼。
畢竟宮中的貴君,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側室。
李鳳寧硬把手伸進他和自己之間,把他的臉掰起來。
隨兒果然是滿面惶然,眼神裡都透着不安,還有一點對自己的厭惡。
“安郡王那頭的事情,做得怎麼樣了?”李鳳寧柔軟下聲音問他。
隨兒雖然有點意外,還是乖乖答了,“差不多都好了。田莊和鹽引都已經買下來,就是玉石鋪子還差點,不過我催人去收賬,最多撐不過下個月的。”他略頓,“馬場那裡沒給送銀子過來給她們花,所以我就照小姐你說的那樣沒大動。不過幾個養馬的管事已經近了身,只要我這邊點頭放銀子,那邊立刻就能帶着人離開馬場。”
隨兒下手得太狠,這陣子不知多少人藉着由頭到她這邊來探消息說人情,所以即使他不說,她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姜守奉的兒子嫁給無疾做正君好不好?”李鳳寧又說起另外一件事毫無關聯的事。
“……誒?”隨兒眉頭微蹙了下,“應該好吧……”
“爲什麼?”
“我見過姜公子,外頭的事情都說得挺清楚,不是那種關在屋裡天天就知道說衣料花樣頭面首飾的人。他的家世身份也配得上無疾,”隨兒說,“不過人長得不算好看,不知道無疾會不會喜歡。”
說起話來還夾私貨,顯見他是多討厭那種“就知道說衣料花樣頭面首飾的人”。
李鳳寧不由莞爾,“這不是挺明白的?”
隨兒眨了眨那雙清透的大眼睛,“嗯?”
“咱們家璋兒,”李鳳寧撫摸着他的背,“能挑夫婿的攏共也就那麼幾戶人家。”李璋將來夫君的家世,必得樣樣出色。官階低於三品的,不是正君嫡子的根本看都不用看,再加上還要適齡,能剩下二三十個頂了天了。“等到時候,咱們先把名字全列出來,就算一個個看過來,也花不了兩三年。”李鳳寧說,“皇帝的女兒,還愁娶不到好夫郎?”
隨兒眼珠子轉來轉去,終於露出點輕鬆,“嗯。”
“不過,你今兒是用過脣脂了?”李鳳寧瞧他脣色不勻,再低頭看看自己衣襟上果然有幾道淺淺的紅色。
“慄笙說今天賜宴,太素了怕父後不高興。”隨兒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嘴脣,然後擡頭,“不好看?”
“怎麼會。”李鳳寧低頭湊近他,“我家隨兒怎麼樣都好看。”
隨兒眼珠一轉,彎起脣角,不見他後退反而也湊近幾分,“真的?”
“可惜剛纔蹭掉了一點,還不如,全擦掉好了……”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