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郡王君向來就看不上那些“偏”的“側”的和“庶”的。
大約哪家名門公子都會沾點目下無塵的毛病,因此外頭倒沒人覺得盧氏如此清高有甚不對。但是對盧氏自己來說,看法顯然並不相同。
世上哪個人能挑自己的母父呢?便是出身不好的,只要知道上進便也是個好人。譬如李安小時候那樣,身爲太女唯一的女兒還整日蠍蠍蟄蟄,盧氏就很是不喜。而眼前這個小連氏,自到了李安身邊就只知道小意奉承,逢年過節時親戚家的走禮都弄得亂七八糟,也實在很難叫盧氏看得上。
你自己都不拿自己當回事了,難道誰該是捧着你的?
不過盧氏雖然心裡對小連氏實在喜歡不起來,到底宮裡不是他能掛着臉的地方。再說不看敦郡王的面子,也得看鳳太后的面子不是?
所以他只暗地裡扯了兒子一下,叫他去看那三個已經滾到一處的糰子那裡。盧氏走神那一會功夫,不知何時範貴君走到了軟榻的後頭。然後他跟拔蘿蔔似的伸手一抄一託,就把四皇女李珏給舉了起來。如今滿打滿算才兩歲的孩子起先十分不樂意地在那裡亂掙亂踢,待回頭瞧見是誰抱她,居然立時就轉了笑臉。“額齊——”李珏順勢就靠在他身上,一手勾住他脖子,姿態再自然不過。
盧氏不由得挑起眉。
外頭素聞這位貴君與“後頭那位”不和,不過他對孩子倒是好。
盧氏不由得轉眸瞟了眼立在另一頭,彷彿渾不在意的皇帝。
到底是這位□□出來的人呢……
“在幹什麼?”範貴君姿勢自然地單手就把孩子抱穩了,然後伸出空着的左手捏了捏四皇女肥嫩的臉頰。
範貴君這邊不客氣,四皇女顯然更實誠,只見那個日光下眼珠愈發淺淡的孩子突然一指二皇子李珪,中氣十足地開始告狀:“哥哥壞!”然後手指又一移,大聲說:“搶姐姐!”
這黑狀告得……
廊臺裡響起一片輕笑聲的時候,盧氏不由也是莞爾。
就在這時,彷彿一片烏雲飄進來似的,小連氏輕輕走進廊臺。
“敦郡王府連氏拜見鳳太后、鳳後……”他語聲略頓,然後陡然輕細了下去,“貴君、郡君。”
彷彿一陣陰風襲來,寒得人下意識一哆嗦的聲音叫整個廊臺都靜了一瞬。
盧氏淺笑的表情淡了下去。
這不情不願的一聲“郡君”算怎麼回事?
“起來吧。”鳳太后連氏淡淡地應了聲。
“阿連,來給父後請安嗎?”範貴君離他最近,許是因爲無人出聲便主動搭話,“無疾沒跟你一起來嗎?”
本是極平常的一句話,小連氏卻在範隨說及“無疾”的時候猛地擡起頭來,惡狠狠地瞪向他,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彷彿從齒縫裡擠出來,“不勞貴君掛心,貴君自重!”
“自重?”範隨一臉莫名其妙,“什麼意思?”
“貴君直呼郡王小字……”連氏的憤怒甚至令他的聲音發起抖來。
“涼月!”鳳太后突然出聲。
“郡王小字”……
盧氏到底過來人,一瞬便明白這其中的意思,瞬間他看着小連氏的目光就充滿玩味。
敢情今兒……
不止有菊花可賞,還有一齣戲能看?
“真是沒規矩,怎麼可以這麼對貴君說話。”李茹湊在盧氏身邊小聲嘀咕。
通房小廝養的,能指望他規矩到哪裡去?
只是如今再明顯不過的事不關己,爲免引火燒身盧氏一拉兒子的衣袖,不叫他再開口說話。
“小字?”範貴君顯然根本沒跟小連氏往一處想,愣了愣纔回過神來,“你是說無疾?我從小就這麼叫她。”他略頓,直視着小連氏,“有什麼不對嗎?”
範貴君那表情神態都是一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樣子,反倒是叫小連氏一呆。“簡直,簡直……”隨即他胸口劇烈起伏,臉色漸漸發青,等他終於能找到聲音的時候,突然尖聲厲喝,“不知羞恥!”
就連盧氏也被這一聲叫的心頭一顫,更不要說直面的範隨了。他眉頭一皺,素常總是一副好脾氣的笑臉也淡了下去。
“嫁了人就該安分守己,而你,你……”雖然整個廊臺裡氣氛都不對了,甚至就連鳳太后都少見地一臉怒色,小連氏卻顯然過於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只是要不顧一切地宣泄出來,“你之前雖與殿下頻繁書信往來,也不過言辭曖昧。現如今居然幾次到阪泉都直入殿下書房,孤男寡女一待就是一兩個時辰。你,你……”
“夠了,來人——”那邊鳳太后連氏顯然實在聽不下去,大喝一聲。
盧氏眉頭一皺。
下意識看了眼周圍。
難得鳳後終於明白宮中賞遊的重要,又是頭回辦這賞菊宴,因此今天人來得很是齊全。且不說小連氏如何會有這種“奇想”,覺得範貴君居然與敦郡王有私,他這麼一嗓子嚷嚷出來,聽見的可着實不少。
盧氏瞧着不遠處山牆廊下彷彿專注於一盆盆菊花的郎君們,心微微一沉。
名節向無小事,一個不好……
“無疾今年滿二十了,總不能一直就那麼一個人過下去,”誰想盧氏心頭沉甸甸地憂心着將來,那個當事的反倒語聲平常,“我去問她想要什麼樣的夫君啊。”
範貴君此言一出,周圍立時響起一片瞭然的輕嘆。但是等盧氏轉頭去看時,一個個又都彷彿愛死了那些菊花似的,半點沒露出自己在偷聽的樣子。
不過……
這個孩子平時瞧他那麼天真嬌憨的,嘴上居然也如此厲害。
盧氏又一眼仔細瞧過去,卻見他居然真的只是一臉平常。好歹也能算是看着他長大的,範隨並不是那種城府深的人盧氏自然知道。那麼就是……
他是真的不在乎這些。對旁人來說是滅頂之災的污名,甚至根本都沒能叫他有任何特別的情緒。
“殿下,殿……沒說,過……”這下子小連氏倒是不氣了,因爲他臉突然一片煞白,如果此時有人突然進來,怕不要以爲是範貴君正在欺負他,“不,不會的!”他陡然擡起頭,聲音再次尖利起來,“你騙我!”
“無疾沒跟你說過?”範隨清甜的聲音卻彷彿最尖銳的利器,扎破小連氏最後一點自尊。他腿一軟,踉蹌一下坐了下來。
他是什麼身份?
爲什麼要跟他說?
盧氏冷笑了一下。
只一瞬的功夫,廊臺裡又恢復成之前和樂融融的樣子。如果不是小連氏面色灰敗地坐在那裡,恍然間彷彿那剛纔發生的不過是盧氏的錯覺。
不過……
他眉頭輕輕一蹙。
裝着與茹兒說話的樣子,轉頭看着皇帝。
如今的赤月至尊正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與鳳太后說着話,但是偶爾轉眸掠過小連氏的時候,她眼睛微眯了下。
只怕……
盧氏心下微嘆。
此事無法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