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最後衝進來的暗衛跟在雲墨身邊最久,正如鳳君華猜想的那樣,雲墨走的時候果真將那血玉染了自己的血,撕下她曾用過的白色手絹,將血玉上的圖紋印在手絹上。當鳳君華和明月軒出了酒窖,手絹就發出了紅光。與此同時明月軒的人來了,轉瞬和他們廝殺在一起。
而鳳君華和明月軒,則是趁此機會從窗戶逃離。這客棧四處被暗衛包圍,都是雲墨的人,自然不可能傷鳳君華,只是想阻撓她而已,明月軒將鳳君華護在身後,鳳君華卻一把拉開他,雙手紅光大盛。
“鳳御九天。”
她渾身真氣溢出,將這一方天地幻化做烈獄之淵,趁着暗衛躲閃的功夫,明月軒已經拉着她飛身消失,同時撤銷了自己的人馬。
鳳君華有些意外,隨後想想就明白了,她不會允許他傷雲墨的人,索性就乾脆不動手,只要帶着她離開就行。
“他堵死了所有路。”
“走水路。”
她的想法和他不謀而合。
四面八風都被包圍的徹徹底底,兩人易了容化了妝,趁着後面還在廝殺的時候一步不停的離開。鳳君華不想對雲墨的人動手,明月軒對她的心思也看得分明,恰好對方也接到命令不可以傷她,雙方各自都有顧忌,人多就容易雜亂,面對兩個絕世高手,難免有些心有餘而力不足。
第五次闖出重圍後,兩人終於來到城門口,很奇怪的,這裡沒有人駐守。
鳳君華聽了半天覺得疑惑,“他不是派兵攔截了嗎?怎麼我沒有感受到有第三者的氣息?”
“我在這裡布了陣法。”
明月軒看向前方,目色無波而又隱着斑斕玉碎,似乎想到了什麼,喃喃自語道:“果然如此…”
“你在說什麼?”
明月軒抿脣,道:“昨夜他應該知道我們還在客棧內,卻沒有下令搜索,而是讓人在我的陣法裡動了手腳,釜底抽薪,將我們困在這裡,他再抓你回去。”
鳳君華沉默了一會兒,道:“這是什麼陣法?”
“五行陣圖。”
五行陣圖陣勢圓轉渾成,不露絲毫破綻,內含五行生剋變化之理,很難攻克。
“如今他不在,你可以重新加強陣法。”鳳君華沉吟一會兒,“我用紅蓮業火幫你。”
“不行。”
他搖頭,“你渡情劫耗費真氣太多,況且如今纔剛痊癒,不能再激發還魂珠和定魂珠的力量,否則傷人傷己。”他頓了頓,又道:“五行主要缺水,我只有將城外涓河之水引入陣中,屆時更方便我們從乾涸的河道離開。”
“辦法是不錯。”鳳君華道:“你將涓河的水全都引入陣中的話,那麼勢必水火不均而容易露出破綻。”她眼睫低垂,緩緩道:“他既然能放心離開,想必有能人在此與你相抗。如今我眼睛不便功力也尚未恢復,如果動起手來難免死傷頗大,還是依靠這陣法離開再說吧。”
她上前一步,他忽然拉住她的手。
“丫頭。”
她沒有轉身,而是低頭‘看着’被他抓住的手。這幾天逃亡生涯,她日日與他在一起,雖然有時候情勢所迫會有肢體上的接觸,但在沒有危險的時候,她還是下意識牴觸他的觸碰。
平時明月軒也懂得看她臉色,並沒有做出任何越軌之行,今日卻並沒有放開她,而是緊緊盯着她的眉眼。
“如果…”他似乎有些猶豫,吞吞吐吐了半天才道:“如果將來你發現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你會原諒我嗎?”
鳳君華愣了愣,在她認知裡,明月軒清冷驕傲近乎不近人情,即便對她情深所鍾,卻也終能剋制自己,便是看她的眼神也嫌少帶柔情或者灼熱之色。或許如他這般自幼就學習命格天象之術的人早已看破生死紅塵,知道她不屬於他,所以即便放不下,也不會強求。
以往行事兩人各有立場,他救過她幫過她卻也利用過她,她如今對他有事相求也利用過他並且答應他的條件將來不殺明月殤。怎麼說來,他們兩人都不像是追求者和被追求者的關係,倒像是各取所需的聯盟體。
他此刻說這句話換成任何一個對她鳳君華有愛慕之心的男人說她都不會覺得有多大驚訝,然而於明月軒而言,於他素來清冷孤高的形象太過不符合。而他語氣裡,似乎還有淡淡的自嘲和微微的祈求。
好似,一種幾近絕望的詢問和渴求。
她心中難免震動。
“你有事瞞着我?”
畢竟久練清心訣而且早已看破世事,片刻的微微失態後明月軒立即便恢復了冷靜,送了手,目光淡淡看向遠方。
“是。”他毫不避諱的承認,“有些事情因我的私心,我不想現在告訴你,所以我隱瞞了你。”
“很重要嗎?”
“於你而言,應該是很重要的。”他負手而立,已經聽到身後有大批人馬追尋而來,神色依舊波瀾不驚。“或者你以後發現了真相會恨我。”
鳳君華靜靜的聽着,知道他還沒說完。
果然,他沉吟一會兒又道:“而對於一個欺騙了你的人,你沒必要再相信我。當然,或許你現在仍舊沒有完全相信我,只是想要我帶你離開而已,咱們各取所需。而如今,雲墨的人就在你身後。此時此刻,你有兩個選擇。第一,是仍舊跟我離開。第二…”
他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似乎一瞬間下了一個艱難的決定,用盡全身的力氣說道:“你轉身,便可以回到他身邊。”
身後腳步聲逐漸靠近,有人在說。
“快,他們在前面,攔住他們。殿下有令,不可傷鳳姑娘。”
而於兵中的兩人,此刻已經褪去了易容,恢復了原本的裝束面目,一對俊男美女,遠遠看過去便是一道極致的風景,令人眼目欲絢。
他在看着她,她漆黑無光的眼神也看着他,耳邊是風聲嘶喊追逐聲,她似乎聽不見。
良久,她別開了頭,淡淡道:“談不上對得起還是對不起。各有立場罷了,即便你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將來我找你討回來就是。如今你不想說,我也沒心情問。總歸你幫了我,便是有什麼隱瞞或者欺騙,也是爲了你的利益而已,就像我逼你觸動在東越隱秘的暗樁被他圍剿一般。”
她神情一直很淡定,“就像你即便離開了南陵,卻仍舊姓明一樣。難保將來天下戰爭,烽煙四起之時你我不會刀劍相向。既然會有此結局,如今計較那些欺騙隱瞞做什麼?我欠了你的我會還,正如別人欠了我的我也會討回來一般。你若能讓我永遠討不回來,便是你的本事。”
明月軒深深的看着她,眼神裡不知道是喜還是憂。
“罷了,先走吧。”
他拉着她的手,單手化太乙圖,地面上立即形成巨大的圓,周圍結界橫生,阻撓了後面的士兵。
鳳君華閉眼念着口訣,轉瞬消失。再次出現的時候,他們立在城牆上,明月軒雙手合掌,真氣緩緩溢出,縷縷光流飄散而出,接着便看見有水流如決堤而來,流入五行陣圖之中。
“我幫你。”
鳳君華手指點在眉心上,紅蓮業火頃刻而出,將五行陣圖更爲鞏固。她卻因爲短時間內過多耗用真氣而臉色有些虛弱,身子有些搖搖欲墜,明月軒趕緊接住她。
“丫頭。”
下方有人帶着士兵而來,遙遙呼喊。
“三小姐。”
然而此刻水火侵襲,她又虛弱,那聲音遙遠而來,聽着不太清晰,是以她沒有分辨出那聲音有些熟悉。而三小姐這個稱呼,又是如何的特殊。
她靠在明月軒肩頭,低低道:“快走。”
“好。”
在那聲音傳來之時,他便已經攬着她的腰如一陣風般離去。
而此時,剛纔呼喚的那個人已經走到近前來,竟然是易水雲。他面色有些急切,也有些暗惱。
“又被他們離開了。”
慕容琉風從身後追上來,“師父,真的是姐姐嗎?”
易水雲皺着眉頭,“三小姐是打定主意要走了。哎,她怎麼…”他負手在原地走來走去,“她怎麼不聽我把話說完呢?那只是一個誤會啊…”
他聲音忽然一頓,眼神變得犀利了很多。
“不對。”
“師父,怎麼了?”
易水雲神色漸漸變得冷淡而深邃,“三小姐拒絕了離恨宮的護送,所以纔會對外界消息絲毫不知。可明月軒不一樣,他既然有能力在雲太子眼皮底下把三小姐帶離帝都,耳目必然衆多,如何不知三小姐的身世已經調查清楚了?唯一的解釋就是,他欺騙了三小姐。”
慕容琉風怔了怔,隨即怒道:“好啊,我還以爲他是個正人君子,沒想到居然爲了一己私心欺騙我姐,實在是可惡。”
“先不要說這麼多了。”易水雲很快就冷靜下來,“紅蓮業火極爲霸道,不可馬虎大意。”他看了看身後的將士,招來暗衛道:“吩咐下去,涓河已幹,他們已經離開,馬上調動守在各個關口的人馬,務必攔住他們。”
“那先生您呢?”
“五行陣非同尋常,如今又加了紅蓮業火,要破陣異常艱難,我要留在這裡,等到晚上月亮出來以後破陣。這陣法若不破,城中百姓永遠不能出去,其他人也進不來,長期下去會堵塞通道貨物交易,於國之根本有損。”
“先生考慮周全,我等立即前去阻攔鳳姑娘。”
“師父,我也去。”
“你留下來助我破陣。”
易水雲一錘定音。
……
明月軒帶着鳳君華出城以後她便暈了過去,城外十里處,早有人喬裝等在那裡,看見明月軒的身影,連忙迎了上去。
“殿下。”
明月軒看了眼旁邊的馬車,“都安排好了嗎?”
“一切謹遵殿下吩咐。”那人躬身恭敬道:“我們的人馬已經去各個關口引開他們的視線,少了易水雲,又有殿下一路佈置的陣法,殿下和鳳姑娘可以一路暢通無阻的離開。”
暢通無阻嗎?
明月軒比任何人都明白,只要還是東越境內,便是雲墨的地盤。若非擔心逼急了會讓鳳君華在虛弱的情況下連連使用鳳凰真力而虛耗根本,只怕他們要離開東越更是難上加難。
他什麼也沒說,抱着鳳君華上了馬車。
“走吧。”
那人立即架着馬車絕塵而去。
車內,明月軒看着昏迷的鳳君華,眼神黯然而深邃。
從他出了帝都,便已經知道雲墨和她不是親兄妹,可他沒有告訴她。或許這是他唯一的機會,唯一一個可以有單獨和她相處的機會。
身爲皇室之人,未達目的不擇手段,從來談不上什麼卑鄙無恥。
然而從帶她離開那天開始,他便覺得,這大概是他這輩子做的最卑鄙的一件事了吧。
有些時候,儘管知道再無可能,儘管知道執着下去只會讓自己更加痛苦,然而心不由己。
罷了,他這一生能夠任性的機會不多,只此一次便足夠。
……
馬車一路前行,果然近乎暢通無阻。
離開了東越以後,鳳君華便有些神思恍惚起來。這段時間天天要急着避過雲墨的耳目,她根本就沒心力去想其他事情,如今離開了他的掌控範圍,心中最初的那種近乎絕望的疼痛便兇猛而來,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明月軒是個好大夫,天天給她開藥調養身體,只是她心病難愈,終究還是有些鬱鬱寡歡。
“一個時辰後,就可以到達目的地了。”
鳳君華斜靠在馬車中,神色有些呆滯。一路快馬加鞭加上千裡渡,不過半個月的時間,他們便出了東越境內。她之所以這麼着急,是不想給自己時間空閒下來,因爲一旦思緒放空,她便會回想起從前和那人的點點滴滴。那些回憶,當時經歷的時候就如同吃飯睡覺一樣平常。但時隔多日,再次回想起來的時候,才覺得彌足珍貴而刻骨銘心。
如今她終於能夠切身體會雲墨靠着那年在黑木林三天三夜的點點滴滴支撐了十二年有多痛多煎熬。
三天。
而她自從穿越回來加上恢復記憶的這段日子,足足五個月,比當年她給予他的記憶多了數十倍,她還覺得太少。那麼他是如何靠着三天的回憶而捱過這漫長的十二年的?
她不敢想,一想就會痛。
她想起離開的那天,他對她說的那番話。
“我等得了這歲月煎熬,捱得過這相思漫長,覆得了命運森涼,也跨得過道德枷鎖。卻渡不過,你無情的目光和決然的背影。”
“我忘不掉。十二年相思入骨,如何忘記?我也不想忘。不如你將我剔骨放血,削肉剜心吧,也好過你與我擦肩而過,投入他人懷抱。”
“你明明是愛我的,不是嗎?你怎麼可以這麼不負責任的將我趕走?怎麼可以?”
他在控訴,控訴她的無情。
是的,她無情,她冷血。
從相遇至今,無論是是失憶前還是失憶後,她就一直在傷害他。她答應過不再離開他,可是如今她卻食言了。她不但離開了他,而且還是跟着其他男人離開的。
他如何不怒?
“這世上,如果有一種情感凌駕在道德和倫理之上。那麼,我願意去嘗試。如果沒有,我願意去打破世俗禮教。只爲和你相擁!”
那日他說的話一字一句都回蕩在她耳邊,如魔咒般在她腦海裡翻騰不休。
是什麼樣的感情和執着,才讓他能夠不顧道德倫理和天下人的指責而想要和自己的親妹妹在一起?
她自以爲是的爲他着想固然是對他情根深種,但比起他爲她付出的一切,她做的那些不過九牛一毛而已。她時常在想,其實她是不配的,不配得到他的愛,不配得到他如此深情。
她這樣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人,怎能成爲他完美人生的污點?
罷了,走了吧,只要離開了,時間會淡化一切的。
她閉上眼睛,沉沉的睡了過去。
……
茫茫白雪,入目除了白還是白,鵝毛大雪頃刻而至。
他在雪中疾馳奔騰,身影呼嘯如風,成爲了這雪景之下唯一的風景。
此刻他面色急切隱有複雜,又因剛收到的消息而微微惱怒。
留下易水雲便就等於告訴了她此事有變故,她如此冰雪聰明,自然知道如果他們是兄妹的話,易水雲首先就會助她離開。然而她還是走了,還是不顧一切的離開了。
那件事太過複雜,一旦傳出謠言,只會讓她更爲堅信她們是兄妹的事實,所以借他人悠悠之口告訴她真相這一條也行不通。
他也不期待明月軒會告訴她真相,他是男人,自然瞭解明月軒此刻自私的心理。所以他不怪她,只怪沒有早一點調查出真相而讓她先一步離開。
一路上撤離那些攔截的人馬,她不可以再耗費自身真氣。他沒忘記,她現在看不見。而且那樣的打擊下,爲了逃離她她會不惜一切代價,包括她自己。他怕,怕逼急了她會真的一死解脫。
以她的性格,他知道,那不是沒可能。
如今她一心想着不要連累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他是該感動她的體貼深情還是恨她的自作主張和癡傻?
不知道了,他什麼都不想知道了,如今他只有一個念頭,找到她,然後將她永遠禁錮在他身邊,永遠也不許她再從自己眼皮子底下逃離。
……
馬車停下。
“到了嗎?”
她睜開眼睛,眼前依舊一片黑暗。
“嗯。”
他伸出手來想去扶她,她卻已經坐了起來,自己掀了車簾跳下車。
他有些恍惚,指尖彷彿還留有她剛離去時散在空中的幽香,然後盡數飄入鼻端,一寸寸沁入心骨。
他微微嘆了一聲,有些悵然若失,然後跳下了馬車。
眼前花團錦簇鬱鬱蔥蔥,一派欣欣向榮之相。這是大陸的中心,一眼看過去不過很普通的自然景象。然而誰也不知道,隱匿在其中的,卻是這個大陸最爲神秘的勢力,玉晶宮。
“就是在這裡嗎?”
“是。”
他走過來,目光像看不見盡頭的深淵。
“玉晶宮已經毀了,陣法結界也已經消失,只要劈開地面,就可看見海面。而玉晶宮,就在海底深處。”
這個她知道。
“既然如此,走吧。”
“好。”
他往前帶路,她看不見但卻聽得見,其他感官也尤其靈敏,所以並未落下分毫。
他單手成掌,默默唸了什麼口訣,然後道:“開!”
地面在震動,慢慢開始裂開,隨即顯現出波瀾壯闊的大海。
“你能閉氣嗎?”
她淡淡道:“我只是失明而已。”言下之意便是入海沒問題。
“拉住我的手,我帶你下去。”
這次她沒有躲開,其他感官再靈敏,總歸看不見,還是得他帶路。
他握緊她的手心,然後跳了下去。
海水很平靜,沒有大風大浪,索性大約是玉晶宮的結界已破,所以除了需要閉氣以外,倒是沒碰到什麼阻攔,很快他們就到達了海底。
玉晶宮早已隨着玉無垠的灰飛煙滅而一同倒塌,不過好歹是幾百年的神族後裔,即便宮殿已經傾塌,還是沒有全素傾毀,至少可以在這裡生活是沒問題的。
這是鳳君華第一次來這個地方,以往玉無垠寵她,又央不住她的請求告訴了她很多關於玉晶宮的事情。
從前她對這個地方充滿了好奇,總是想來一探究竟,而玉無垠每次提到玉晶宮面色並不是十分驕傲或者榮耀,他並不覺得出身於這樣的宮殿裡有什麼值得尊貴的。只是看她十分有興趣的樣子,他才覺得那個地方有那麼點價值。
那幾年裡,他雖然常常離開,但是算起來,還是陪着她的時間更長。他曾說過,待她及笄以後,便娶她爲妻,如果她喜歡的話,他們可以一輩子住在玉晶宮中,一輩子快快樂樂的,他會一輩子對她好。
彼時年幼,卻言猶在耳。只是如今,物非人也非。
“玉晶宮裡的人都死了。”
明月軒說,“他們的魂靈也都被神石打散,再無生還之可能。”
她置身明亮的屋子裡,無神的點點頭。
“我已經安全了,這個地方雖然已經沒了結界,但好在海底深淵,海水也曾吸收那麼多年神石之靈,可以剋制血玉的靈性,他找不到這裡的。”
她太天真了。
她能想到躲在這裡,雲墨又如何猜不到?
“所以,你走吧。”
“不急。”
他面上笑容淡淡,“反正我也閒來無事,索性在這裡陪你也不錯。”
她想說什麼,他卻又道:“你如今一個人隻身在外有眼睛不便,我既然帶你出來,又答應了你父親要好好照顧你,就不能拋下你一個人不管。至少,也要等你熟悉了這裡的環境能夠一個人生活,我才能離開。”
她沒再說什麼。他說得對,她現在瞎了,對玉晶宮更是不熟悉,一個人在這裡根本無法生活,甚至無法生存。
“帶我去水牢吧。”
她想,禁淵應該在那個地方。
“嗯。”
水牢是禁忌之地,但如今玉晶宮既然已經傾毀,找到那個地方便很容易了。
機關全都毀了,他帶着她凌空飛過去,入目處是一片早已凝結的寒冰,鐵門大鎖也早已被冰凝,裡面躺着一個人,準確的說只是一個被冰凍多年如今那人死了只剩下一具冰塊的形態。
冰雪上有血色點點,應該是那人臨時前吐出來的。
周圍都是冰雪,鳳君華覺得有些冷,忍不住雙手收攏戳着自己的手臂。隨即感應到身上一暖,他脫了衣服給她披上了。
“你…”
“這裡的冰是他修煉的功法所化,與你的鳳凰訣相剋,而你如今真氣耗費太多,不能用內功禦寒。若因此得了傷寒,於你的眼睛更是雪上加霜。”他語氣很平靜,彷彿在說着天氣不錯。“而我自幼修習的內功剛好可以抵禦這寒冰。”
她知道他只是在避重就輕而已。禁淵是玉無垠的神衛,和他同生共死,外界的任何力量都不能將他殺死,便是玉無垠,也不能。所以纔將他囚禁在這裡。禁淵本身武功和元力都十分高強,爲了將他徹底禁錮,玉無垠當初必定花了不少功夫。而這些冰又豈是常人能夠承受?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或者此刻說什麼都顯得多餘。
她能感受得到他的心意,不熾烈不兇猛卻很細心,彷彿涓涓細流,潤物細無聲般的一點一滴表現在這段時間的言行舉止上。
或者他並不所求什麼,也或者早就已經明白強求無用,如今做這一切,不過也只是順心而爲而已。哪怕知道,越是貪戀,將來就會越痛苦。
“走…”
她剛想說走吧,明月軒卻忽然眼神一凝。
“你在這裡站着別動,我先進去看看。”
“怎麼了?”
“他好像留下了什麼東西。”他一揮袖,大鎖脫落,他飄身而去,手掌仿若棉絮般將那些冰塊慢慢融化,然後蹲下身來,撿起一張似乎是人皮的東西。
“是什麼?”
“一塊皮…”
他聲音忽然一頓,目光落在那塊人皮上慢慢顯現的血跡上,然後他僵在原地,猛然看向站在牢門外一臉茫然的鳳君華。
一瞬間他眼神悲切而震驚,一瞬間彷彿了悟了即將而來的天崩地裂亦或者世界毀滅也不及的疼痛和絕望。
“你怎麼了?”
她站在外面瑟瑟發抖,不明白此刻他心中的震驚和沉痛。
她站在外面瑟瑟發抖,不明白此刻他心中的震驚和沉痛。
等了半天不見他說話,她皺了皺眉,想要走進去,然而由於看不見,這裡路又不平,她一個踩滑險些摔倒。風聲一緊,他已經飄了出來,穩穩的攬住了她的腰。她穩定下來,他卻沒有如以前那般放開她,而是突然用力的將她環在了懷裡,手中力道十分緊,似乎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子裡。
鳳君華怔了怔,察覺到他似乎有些不對勁兒,伸手去推他。
“明月軒,你怎麼了?快放開我。”
她看不見,看不見他此刻蒼白的臉色和眼底沉沉的心痛以及莫大的悔恨自責。
“丫頭。”
他開口了,聲音裡沒有了往日的淡漠平靜,也不是那種滴水如石那般在水中激起淺淺漣漪,而是壓抑的深沉的波濤洶涌,令她去推他的手都爲之一怔。
“發生什麼事了?”
她還是推開了他,而他也在剎那間恢復了冷靜,但眼神卻不平靜。此刻他十分慶幸,慶幸她失明,慶幸她看不見,也十分慶幸帶着她來了這個地方,慶幸那人臨死寫的血書落在了他的手上。
不能給她看見,必須毀掉。
“沒什麼。”
他一面雲淡風輕的說着一面運功去毀那人皮,卻不想那人皮居然毀不掉,彷彿有了自己的靈魂一般。
他心中一沉,只得暫時將那些字跡遮掩,以後再想辦法毀掉。
“只是看你似乎很冷,所以想給你取暖而已。”
鳳君華皺眉,這明顯就是藉口。
“不想說就算了。”
誰讓她現在是個瞎子呢?況且他們之間除了那什麼師門祖孫的關係,什麼也不是。也許他是覺得有些事情告訴了她會影響他自己的利益,所以纔不告訴她的吧。
只是,禁淵還會留下什麼東西讓他如此失常?
“走吧。”
她還在思考,他已經拉過了她的手,足尖輕點便離開了這個地方。擡步欲走,忽然想起了什麼,回頭一揮袖,轟然一聲,水牢倒塌碎裂,只剩下冰化作水的聲音,慢慢浸入了海水之中。
他回頭,攬着她的腰離去。
……轉眼間,鳳君華和明月軒在玉晶宮已經呆了三天。明月軒日日給她調養身體,總算把之前消耗的真氣都給恢復了一些。和雲墨一樣,無論明月軒用盡多少方法,始終無法將鳳君華的眼睛給治好。對此鳳君華很樂觀,“看不見就看不見吧,沒什麼大不了的。”
就像之前她對鳳含鶯說的那樣,她瞎了,就不用親眼看着雲墨娶別的女人。
多好啊。
明月軒沒接話,只是問道:“打算還要在這裡呆多久?”
“我們在這裡呆了多久?”
“三天。”
她呵呵一聲,“這海底無白天也無黑夜,你怎麼記得那麼清楚?”
“這裡是不分白天黑夜。”他道,“但一天總歸只有十二個時辰而已,仔細算起來,其實還不到三天。應該是,兩天零十一個時辰又一刻鐘。”
她怔了怔,從他淡漠的語氣裡聽到了一種珍惜,珍惜這兩天零十一個時辰裡的點點滴滴。
是因爲,她嗎?
她偏過頭,避開他溫暖的眸子裡深刻的情感。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自從上次去水牢裡見過潭淵以後,他總有些不一樣了,尤其是看她的眼神。雖然她看不見,但也能看見他此刻彷彿不再遮掩那些隱藏的情愫和溫柔。喪失了視覺以後,聽覺就格外的靈敏。她記得,明月軒是不愛笑的。然而這兩天以來,他總是時不時的笑得溫和又柔情滿溢。
即便是看不見,她都能感覺到那樣涓涓細流的情感。
就如同失去記憶之前,那個人看她的眼神一樣。
“今天吃什麼?”
說起來很難相信,若非親身經歷,她怎麼也不會相信明月軒居然做得一手好菜,比皇宮裡的御廚做的菜還好吃。她也佩服他的未雨綢繆,竟然早早的讓人在這裡準備了食物,好似打算一直在這裡生活一般。
她不知道,如果有可能,如果他能有這個機會,即便是在這海底世界生活一輩子,他也是願意的。
只是,他明白她心裡那個人不是他。所以即便提前讓人將這裡收拾得乾乾淨淨,即便他準備的一切足夠他們在這裡長久的住下去,也不過只是一個空無的念想而已。
然而能抓住這短暫幾天的鏡花水月,其實也是不錯的。
至少,比他以爲的要永生顧忌虛無要好很多。
哪怕,未來她離開後他的生命便剩下永無止境的孤獨和回憶的疼痛,那也一輩子無悲無喜無痛無怒來得充實。
逃亡、追逐、拼殺…以及那些夜晚裡無聲的陪伴,和平時生活的點點滴滴,哪怕她不說話,哪怕她最多的表情是發呆,至少那個時候陪在她身邊的人是他。至少在那一刻,捕捉到她每一分表情的人,只有他一個。
“前段時間你身體太虛弱,我不敢給你吃大補的東西,如今你身體好一點了,可以適當的吃一些補氣補血的食物,所以我給你做了天香鮑魚、薑汁魚片、罐煨山雞絲燕窩。”
他很有耐性的說着,“還有,五香仔鴿。”他微笑,“對你的身體有好處。”
他說完擡頭,發現她神色怔愣而茫然,隱約有着深深的懷念和淡淡疼痛。似乎這幾道菜的某一樣,觸動了她內心深處的回憶。
這樣的情況經常發生。她經常在吃到某一樣食物的時候會發呆,神情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哀傷和微微幸福,只是更多的,卻是永遠也無法填補的空洞和疼痛。
他貪戀她一剎那溫柔的笑意,卻被他一剎那的疼痛擊中,只得狼狽逃離。他怕她再多看一眼,會忍不住告訴她事實真相,然後她就會毫不猶豫的離開他,回到那個人的身邊。
他無數次告訴自己,只是暫時的,他想要的不多。而那個人,他可以擁有她好幾十年的時光。他只是,奢求那萬分之一而已。
然而即便這樣自我安慰,他還是無法面對她那無聲的哀痛,那是對他此刻自私的最大凌遲。
或許他應該更卑鄙一些,或許他該直接帶她永遠離開,到一個任何人都找不到他們的地方。她說過不想再嫁人,他不在乎是否能擁有她。但如果能作爲一個同伴,哪怕只是一個陌生人,更或者他再自以爲是一些,靠着那同門的師祖孫關係,默默的陪在她身邊,做她的眼睛,也好。
但是不可以,偷來的東西,始終是要還的。
就如此刻,她在他身邊,心裡卻想的永遠是另外一個人。
她明明笑着,卻彷彿覺得她那一霎靈魂已經退離身體,成爲了行屍走肉,整個人都是空的。
即便他故意不去看她的表情,心裡卻有那般清晰的認知到這個殘忍的事實。
“你在想什麼?”
耳邊傳來她的聲音,依舊如從前那般清涼,卻似乎少了幾分冷意。
“想到一些舊事而已。”
“哦。”她對他的事情向來不多問,他若想說她便認真作爲一個好的聽衆,他若不說,她也不問。就如此刻,她只是端着碗一口一口的吃着飯。
他垂下眼睫,體貼的給她佈菜,這是這段時間來每日必會出現的一幕。起初她會有些恍惚,大抵也是因爲想起了失明以後雲墨也日日這般仔細周到的照顧她吧。後來慢慢的也就習慣了,卻變得更加沉默寡言。
“你會做烤肉嗎?”
她忽然開口,顯得有些突兀又似乎是早就醞釀好的一句話。然而一出口她便又笑了,神情裡無限落寞。
“當我沒說。”
他靜靜的看着她,想起那天在碧霄殿裡,她說最喜歡吃的食物是兔子。只因那個人爲她烤過野兔,那滋味令她難以忘卻。
“晚上…”他說,“晚上我給你做。”
她怔了怔,自從離開後她的食物都是他在準備,最開始她沒那麼虛弱,雞鴨魚肉他什麼都給她吃,卻始終沒有吃過兔子,大抵是怕觸動她心靈最深處的回憶吧。而她剛纔不過是突然想起十二年前在黑木林裡的一幕幕,覺得似乎好久沒吃過那樣烤出來的,香香脆脆的味道了,故而一剎那十分懷念。
“不用。”她眼睫垂下,又笑了笑。“我只是隨便說說的,不用那麼麻煩。”
“你想吃,便不麻煩。”
他只是這樣說着,語氣很平淡,聽不出絲毫本來這幾個字就帶上的曖昧色彩。他一慣如此,明明是爲她高興,語氣卻又那般淡漠甚至微帶幾分漫不經心,好似那不過也只是作爲一個陌生人或者同伴的尋常問候而已,將那些濃濃的情絲和溫柔全都隱藏在心底深處,她看不到的地方。
她口中還吃着鴿子肉,忽然便覺得沒了滋味。
“我現在不想吃了。”
他沉默了會兒,依舊淡淡道:“那是因爲你現在口中飽滿,所以才覺得有些東西可有可無。等你口腹空空如也的時候,你便覺得有些食物是至關重要的。”
明明是一語雙關的話,他卻說得那樣雲淡風輕,彷彿只是在和她討論溫飽而已。末了他又笑笑,“打個比方,如果你陷入了絕境,周圍什麼都沒有,你就會特別渴望曾經最喜歡吃的食物。那個時候,一隻兔子,便關乎於你會不會餓死的問題了。”
這人,體貼的時候吧讓人覺得受之有愧卻又不得拒絕。然而有時候你覺得他看起來有些溫柔了,說出的話卻又帶上淡淡的毒舌和暗嘲。
彷彿,實在形容這人生滋味。
有時候擁有的不去珍惜,等到失去了,卻追悔莫及。
她抿了抿脣,淡淡一笑。
“你說得對。”她深吸一口氣,望着他道:“這世上,沒什麼是比生命更重要的。吃飽了,才能好好的活着。我的仇人太多,說不定她們知道我瞎了要想方設法的殺我呢。如果我不趁現在有機會的時候盡情享受自己所願,或許以後就沒機會了。”
“機會從來都不是別人給的。”他看着她,第一次用幾乎凝重的語氣說道:“而是自己創造的。”
這句話彷彿是在對她說,也彷彿是在對自己說。然而下一刻,心裡又不免的黯然。有些機會,即便是費盡心思的創造,終究比不過那些溫柔卻疏離的笑意背後冰冷的冷漠以及轉身後的無盡深淵。
他如今就在深淵,隔着海霧朦朧,看着她於紅塵之外飄渺絕美的身影,嘴角一抹笑意嫣然如畫,轉瞬即逝。
“你今天怎麼了?”她道:“怎麼說話總是一語雙關的?我都有些糊塗了。”
“沒什麼。”他也微微一笑,“只是一時感慨罷了。”
他拿起桌上的酒壺,給她斟了杯酒。
“埋在冰雪下十年的桃花釀,要喝嗎?”
“你釀的?”
“嗯。”他放下了酒壺,看着杯中清液,眼神裡似乎也隨着那浸透骨髓的清冷香氣而晃過桃花點點,絢爛而迷人。
“要不要嘗一嘗?”
他不喜歡喝酒,卻在師兄每次釀酒的時候看似無意識卻又認真的在學習。從前他不知道自己那樣做到底是爲什麼,後來才知道,原來是爲了今天。
“好啊。”
她欣然點頭,端起那杯酒,腦海中忽然便想起了當年玉無垠給她釀的醉紅塵,一時之間心緒難言,隨後又淡淡而笑。
“你這個皇室貴公子會做菜也就罷了,竟然還會釀酒,實在讓我大開眼界。這酒聞着便覺得清香入骨,不知道入腹會是何種滋味?”
她說罷低頭湊近杯沿,仰頭一口飲盡,入腹只覺得喉嚨清涼,而那淡淡的桃花香卻入骨不化。她不禁面色微亮,“好酒。”
他看着她嘴角噙起的淡淡笑意,再也沒有了往日裡即便是笑着也帶着的絲絲落寞哀傷。
這大抵是她這一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他笑得柔和而毫無防備吧。
如此,便也足以。
“這是我一生之中釀的第一壺酒,也是最後一壺。”
她一怔,握着酒杯的手下意識的一緊。
他卻又云淡風輕的一笑,心中已經做了某種決定,眼神淡淡朦朧深深柔情又帶幾分瞭然的失落和釋然的微笑。
“丫頭,別再自我折磨了,你不開心。”
她面色微僵,笑意漸漸消失在脣角。
“曾經我和你一樣,以爲時間可以淡化一切傷痕。但時間更能證明,那不過只是自欺欺人的謊言罷了。”他看着她,再也沒有逃避她眼神裡露出的那種悲切和傷痛,慢慢的說着。
“你忘不了他,也無法忘記他。再這樣下去,你只會有兩個結果,要麼死要麼瘋,也或者還有第三種結果。”
他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說道:“生、不、如、死!”
她手指一鬆,砰,酒杯碎裂,桃花的幽香沁人入鼻,薰了這一剎那的空氣,卻薰不了那些被撕裂的傷口和血粼粼的痛。
明月軒眼神一暗,深深吐出一口氣,用一生裡最爲困難也最爲決絕同時最爲輕巧的語氣說着。
“你走吧,回到她身邊去。”
她怔然的坐着,恍惚裡又露出一抹輕笑。
“回去?”
“是的,回去。”他聲音更輕近乎於臨終之人的最後告別一般,“只有回到他身邊,你纔會真正開心。有一種傷和痛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給予,那是因爲你默認你允許。正如有一種快樂和幸福,你也只允許和默認那一個人給予,而已。”
他別過了頭,彷彿再多看她一眼便會改變主意。
“所以,回去吧。”他手指在顫抖,面色也微微發白,似乎在努力壓抑着因這一字一句化爲的利劍在心上劃過的傷口而刻骨淋淋的疼痛。
“我不大度我也不高尚,但我覺得,我不應該再騙你,也不該讓你繼續痛苦下去。至少我應該做一件對得起你的事,就是把你還給他……但願你以後可以少恨我一分吧。”
她恍惚的輕喃,“你在說什麼?”
他低着頭,閉了閉眼,道:“其實,你不是…”
他忽然一頓,悠然將她拉入自己懷中,與此同時低喝一聲。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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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食言了我自我反省,明天我一定讓男女主見面。哎,要不是現在已經十一點多了沒時間了,我還真的準備寫到他倆見面來着。表打偶,遁走,睡覺去~